第31章 铸铜(二十一)

京城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低空压人,也不知何时会转为瓢泼。

方唯头顶被人伺候着一把伞,紧紧罩着他那身猩红官袍,前襟已有些湿了,随着他动作落在行宫前的阶梯上。

台阶上跪着户部尚书方唯,刑、工二部侍郎并文选,光禄寺卿及南大营右骁卫,这些人身后跟着一座凤辇,行宫正堂大开,里面层绡罗帐,太后满身华贵,威仪依旧。

方唯托着一屁股雨水,哭的比珍珠还真:“陛下遇刺,下落不明,过不能一日无君,还请太后回宫主持大局啊!”

至此,太后只在行宫冷遇了四十二天。

方唯擦了擦头上的水,垂袖立在一旁:“太后安心,那些都是江湖中人,就算真抓着了也赖不到咱们身上。倒是陛下,明明事先派了南大营守军在城外却不见行踪,恐怕是个大变数。”

太后一点也不觉得高阁软枕陌生,她躺回惯常的湘妃椅上,用团扇拨弄身上刚落的水渍,淡淡道:“你好大的胆子,连哀家也蒙在鼓里。”

交恶归交恶,她原没打算这么快将刀子落在陛下头上。

方唯眼观鼻鼻观心,听完后细微一笑,似乎很诚恳:“臣就是太后养的一条狗,这世上不缺忠心的犬牙,缺的是聪明,下官不仅指哪打哪,还得明白太后想让臣咬谁。”

太后抬眸看了他一眼,与之对视,见方唯没有像先前那般始终跪在地上,而是用那种谨慎防备的眼光觑她。

方唯缓缓道:“广平王萧定那可是个病秧子,是陛下的亲兄弟。想当年,先帝利用鉴道司将水患和瘟疫强加在昭懿太子身上,咱们今天也可以效法前朝……”

太后听他大言不惭的提起昭懿太子,面上不动,底下已将杯子攥得咯吱作响,她眼色渐转阴郁,还携着淡淡的恨意和隐忍。

恶犬疯起来,可是连主人都咬。

方唯小心翼翼的思量着,他已亮出自己的利剑,谁也不能阻他,太后也不行。

片刻后,太后轻轻呼出口气:“将萧定接到京城暂居,就说……陛下为奸人所害,广平王和陛下兄弟情深,以至于伤心太过,就接过来养病吧。”

方唯拱手,似乎有话没说尽,已被太后挥手打断。

他稍微直起身子:“太后,兵贵神速,若不趁着陛下失踪一鼓作气,来日就算咱们有萧定,也……”

太后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陛下的行踪,若等他或者走访各州,再带着兵马回来,我看萧定还有什么用!”

方唯一噎,想不通这太后还在犹豫什么,总不至于是担心广平王成为第二个陛下。萧定是个病鬼,并无陛下的谋略,再说现下也没其他人选,太后大可以等陛下大婚生下皇孙后,将这人一脚踢开,何必错失良机呢?

.

马蹄踩过水洼,扈源的小丘若隐若现,再往前走便是雍州。

雍州是北方的第一座屏障,坐镇州府的是宋骞将军,先帝信他,将他落在此处。若禁军或是南北大营乖顺,雍州军便是除此之外的又一座防护,倘若这二者有不臣之心,雍州护军便成了套在闸门上的枷锁。

谢在欢带着陛下私印,停在雍州府前,宋骞开门迎出。

此人虽是前朝名将,但与常人想象中为将者的人高马大并不相同,乍看上去枯松立木,干瘦又坚韧的一把骨,他并没觉得身为禁卫军统领的谢帆深夜敲雍州府门有什么不对。

宋骞连衣冠都是整理好的,他引人入内:“陛下还好?”

谢在欢待闲杂人等离开才长话短说:“陛下密诏,一旦京中有拥立新皇的意思,还请将军拖上一拖。”

局势变了,太后重新理政,陛下不知所踪,在这飘摇的局势里,似乎所有人都必须有一个选择,任何人都可能成为功臣,也可能成为乱党,可宋骞想的不是这些朝廷倾轧之事,他的立场一早便定好了。

宋骞喝茶:“谢大人来晚了。”他道:“昨夜宫中贵人前来,请老夫无论如何也要按兵不动。”

谢在欢蹙眉,豁然起身。便听宋骞道:“老夫已经答应了。”

......

.

颍川府牢还是郭斌亲自督造的,未曾想到自己也有一日能住进来。

陛下开门见山,将他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郭斌确实是震惊,未曾想到贵人亲临城下,不过心思转了一个弯,又懂了。起初他以为京城只是出麻烦,陛下抽不开身顾南边,现在看来,不是麻烦,而是生死局啊。

他心念倏忽变幻,嘴上已毫不犹豫的认罪:“臣知罪,臣……”

“朕不想听你说铜矿的事。”

萧洹下不似陆卿那般弯弯绕绕,也不会听郭斌南来北往的胡扯。

陛下道:“方唯现在活着,一是觉得背后之人会重归朝政,二是觉得户部有清册旧例法不责众……你还活着,是因为攀扯着前朝毅平候假/币谋反案,且拿朕的十三州为援相迫。”

郭斌一时不语。

萧洹手搭在膝上,任由布衣迁就草席,灯火将他深邃莫测的轮廓勾勒出来,手里还把玩着一根枯草。

“朕只给你一个选择。”他说:“现在派你往南,将十三州安抚下来。”

郭斌一愣,差点以为自己是耳朵坏了才听到陛下说玩笑,嘴角刚要翘出一个弯,在心里生生卡成了惊慌不已,脸色紧跟着一变,抬头便对上了双讳莫如深的眼睛。

“罪……罪臣、”郭斌冷汗津津,不敢言语。

他反应过来,心里跟明镜似的。

倘若他还是颍川府尹,南下毫无疑问会成为十三州高捧的贵客,各州会因觊觎颍川的铜矿而与他争相往来;倘若他只是阶下囚,便会成为陛下掌心的一根刺,所有人都希望将这根刺拔出来,希望他能活着成刀锋,变成直指京城的刀尖,而不是现在……

郭斌惊恐的发现,他就因为这一句话,成为了两边都没有用处的废子。

活着南下,别人会猜忌他是否已经将名册全盘托出,成为了陛下割开十三州的利刃,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非什么金玉在外的尚方宝剑,而是一根随时会被陛下丢弃的稻草。

“当然,朕会派人保护你。”

萧洹并不怕郭斌就地反水,颍川矿山虽被炸过一次,可尚未开采的铜料取之不尽,十三州多的是人想调任此地,甚至不惜为此相互猜忌。他可以等,等京城日后安定,再将颍川铜矿归到官矿一列,这大好的资源够人抢破头了。

郭斌别无选择,只能选择在夹缝里生存......

“陛下真是...好深的谋算。”他苦笑。

萧洹和陆卿完全不同,局势难看的时候,萧洹不会给人说话的机会,他只强势的指着一条明路,让那人死也死在这条路上。他习惯了坐在议政殿的龙椅上看这天下,所以看的更高,更远,层云或许能遮住他的眼睛,可走下来时,再清楚也没有了。

他乐于阳谋,且令人避无可避。

这次提审出乎意料的短,临离开时郭斌攥着拳,和自己一团糟的牢房瑟瑟发抖,外面月色正好。

陆卿派人给他准备了房间,朝向比他自己的还宽敞,可萧洹只在那间空荡荡的屋子外看了一眼就没兴趣了。

他护着盏小铜台,推开了陆卿的门。

房里还有安神香的味道,门口散架的凳子已经不见了,想必是乙十三进来的时候规整的,床上的人睡得很熟。

陆卿几不可查的皱了下眉。

以前领兵打仗,夜间敌袭是常有的事,他精神再不好也不可能任凭人出入而毫无察觉。

萧洹将烛台搁在脚下,贪婪的看着那张脸。

他师兄这张脸在京师是出名的,从前陆世子哪日去了哪间勾栏,里面的姑娘都要互相攀比。这人睡着的时候既不风流也没戾气,睫毛弯弯一截栖在眼皮上,随着呼吸轻颤,唇色很浅,微张着呼气,看着怪勾人的。

擅长阳谋的皇帝陛下喉咙先是一动,然后慢慢俯下身来,在鼻尖对鼻尖的距离停下了,他小心控制着心跳,呼吸都踩在陆卿的鼻息之外,呼吸交错间,只觉得连药味都跟着温柔缱绻起来。

“师兄?”萧洹凑他耳边试探的喊了一声,然后松了口气,也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

陆卿有点后悔自己装睡了,现在睁眼似乎不大合适,可一直闭着眼……好像更不合适!

幸好萧洹挣扎了一小会,没真做甚么,半晌才不甘心的用指尖戳他师兄鼻骨,小声埋怨道:“真厉害,还敢捏着朕的脸教训。”

“……”

得亏是睡着,不然陆卿觉得自己可能还敢揍他。

骑虎难下,重兵围城,枉陆大将军熟读兵法百家,愣是没从条条款款里找到一个能给自己解困的!

陆卿这会睡意是一点都没了,大约是夏日未尽,燥热难消,他在床帐间嗅到了一点尴尬的意味,正觉得忍不住要睁眼,萧洹终于替他掖了掖被角,端着铜台离开了。

陆卿听到门开,过了会确认人真的走了,才抬腕搭在额头上。

他心里莫名其妙开始狂跳起来,心湖微乱,像是下了一场波澜微雨。

‘娘的’!

修身养性好几年的陆大将军忍不住骂了一句——他好像被自己折腾大的狼崽子给调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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