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有大片草原,圈起来便是天然的校场。
雨水刚过,草地湿漉漉的,马蹄踏过沾湿了鬃毛,有稀薄的雾气透过阳光洒在远方,吸一口气肺腑中都是开阔清新的味道。
皇城内禁军三千,南北大营各五千,加起来不到一万五千兵马。
谢帆骑术不错,信马由缰的跟着宋骞溜达:“既然雍州有一万兵马,足可挟制南北大营,将军为何不听从陛下诏令,阻止广平王进京,反而要与他们虚与委蛇呢?”
宋骞的眼神总是精光烁烁:“那你为什么不走你爹的老路,非要从军呢?”他挽起袖口,露出稍黒的肤色,觉得有点可惜了,道:“你就算从军,也不该去做皇城里的禁军统领,十年八年也不一定碰到一场硬仗,对年轻人没好处。”
谢帆有些意外:“您……认识我父亲?”
宋骞说:“你没押送过粮草,多少也该听过户部对于各方军粮的配备吧。我问你,雍州的粮草从何而来啊?”
谢帆有段时间很羡慕陆卿能拜在李兴居的门下,跟着他学习武艺和兵法,后面又不管不顾的跑到关北从军。他当初翻了陵王府的墙给他开的柴房,救了陆卿却没能救自己。他爹谢尚书曾对从军之事极力反对过,他没陆卿那么豁的出去,至今还没什么对敌的经验。
眼下能得到宋将军的指点,他当然求之不得。
谢帆道:“户部每年对各州兵马都有统核,各地报备的军需数要根据当年和往年的国库屯银发配,再不成就依各州的粮库,就近调拨。”
宋骞的马停在坡上,看着京城的方向,道:“雍州是京城往北的第一座城池,军需都是从户部手里拿。”
谢帆:“可今年年初陛下就批过各州军备了。”
雍州离京城近,全年辎重两个月就能送到库里,现下已是八月,并不该存在军需不足的问题。但他不知道是,这两年旱涝交加,战事又少,户部的人贪心不足,粮草都是半年半年往下拨,这番拆东墙补西墙下来,是靠当年的税利和收成去填补往年亏空。
谢帆这时候反应过来,这宋老将军不是认识他父亲,恐怕当年依照旧例,他也没少跟户部扯皮吧……
宋骞哈哈一笑:“当年我老骂你老子贪,现在才知道他是这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啊。”
谢帆:“……”
宋骞卷着马鞭指了他一下:“广平王入京最快也要月余,陛下远在定州,咱们不知道方唯那老东西什么时候行事,若真打起来,勒紧裤腰带也只够半个月的牙口。娃娃,贪财花钱,还是多跟你老子学学吧。”
说完,他策马而下,留下一串水珠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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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陆卿见到萧洹总觉得有点不自在,远远看到人从廊下过,能躲就躲了。
好在,陛下自接手颍川政务以来也是贵人事忙。
陆卿不知道自己亏得是哪门子的心,颍川府只有这么大个儿,他不管隔着多少雕栏画栋弱柳扶风,只要见着陛下那个身高腿长的影子,转头就走。
那感觉就像是...
他知道自己身边养了头狼崽子,非要骗自己这是条幼犬,就算偶尔扒拉他衣角舔他脖颈,他也权当是独狼从小没人疼,缺什么补什么才这样粘人,从没往别处想过,等忽然有一天,狼崽子快找补到嘴上的时候,他才发现有点自欺欺人。
陆卿披衣揉了揉头发:这都……什么事啊。
门开一个缝,他赶紧抬头,发现是乙十三后松了口气,眼神瞟啊瞟的非向廊柱,状似无意道:“陛下起了?”
乙十三看了眼外面,日头朝西。
他心说陛下每日睡你门房,还用问别人么?
官场毁人,连暗卫也得学会察言观色,乙十三默然道:“陛下带江大人和戴…前辈,在酒楼与颍川粮商谈事。”
陆卿这才伸了个腰把衣服穿好,天地良心,他已经好几日没出过院门了,今日怎么都得晒晒皮。
可惜前脚还没跨出去,乙十三就接着道:“哦,陛下还说,等您起了就一起过去吃晚饭。”
说是顺便吃饭,可萧洹不会让他操心那些混事,是见他最近总闷在房间里,特意等粮商走后,在旁边多定了个隔间。
江晁没那个脾胃连吃两顿饭,知情知趣的打算告辞,可陛下总觉的这两日师兄避着他,便抬手让江晁坐了,也叫徐琛过来。
陛下道:“吃不下就喝点茶,徐将军明天就回定州了,就当践行,况且…我师兄性子和善,单独请他怕不好意思。”
徐琛面君次数不多,有点拘谨,巴不得现在领兵回定州算了。
戴小黑还在门边站着呢,撇了撇嘴,心道您师兄就是个陆扒皮,‘呸’他个性子和善。
酒楼前人来人往,被昏黄的日光拉长了人影。
陆卿多少次北上南下身上都带着公务,甚少有闲散下馆子的时候。
南方酒楼的模样挺委婉,外面看着挺高一栋,里面台阶弯弯绕绕,中间镂空,摆了个说书的台子,隔楼之间都封闭着,四面却都能看见中间的台面。凭栏的那侧挂着紫竹帘,若是嫌闹也能放下来,只留影影绰绰的一个影。
上面正唱一出折子戏,讲的是富家小姐和秀才的故事。
上楼的时候,陆卿脚踩在镂空阶梯上,被回响的足音扰的有些不适,回头看见喧嚷的阁楼才好些,明明才两三日,他倒觉得仿佛好久没见陛下了一般。
想见,又着实不大想见。
陆卿开门,本以为里面只正襟危坐着陛下一个,没想到小间里酒暖饭香。
江晁和陛下正低声谈论粮道的事,徐琛并不习惯,偶尔问了才答话,栏外酒楼灯火,戏台咿呀,陛下一袭布衣,不掩俊美,只勾着点不沉不缓的笑容,就这么被嵌进了寻常人家的烟火里。
那种略不自在的感觉一下就没了。
萧洹是算着时辰上的菜,他不动筷子,满桌珍馐自然没人敢碰,见到陆卿后眼睛闪了闪:“师兄来了。”
他旁边还剩了个位子,陆卿走过去座下。
萧洹对江晁接着道:“先前从颍川往京城的沿河渡口被替掉了一些,你看着和徐琛商量,换成信得过的人,来年户部的军需也走这条线,别让人拿住了。”
江晁和徐琛应了两声,推杯换盏去了。
萧洹这才转过头:“今天府里没人,这边谈完回去都要天黑了,怕你饿着,多吃点。”
“也……不太饿。”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陆卿听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
萧洹那夜戳过陆卿鼻骨的指尖点了下他手腕,不赞同道:“太瘦了。”
陆卿手背一烫,慢吞吞的喝了口酒。
看到江晁拍了下徐琛肩膀,正低声嘱咐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他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说。
陛下不就碰了他一下么,寻常里勾个肩搭个背也很正常,哪里就那么娇气了,在军营里的时候,和别人滚作一团同塌而眠也是常事,更何况他以前还抱过小陛下呢。
陆卿天南海北的神思了一会,庆幸终于把自己给说通了,形色激动的将酒被往桌上一拍,可不就是这么回事。
‘当’的一声,酒杯砸在桌上,徐琛和江晁的谈话被打断,都看了过来。
“师兄?”
陆卿看到他身体微微前倾,暖黄的灯光映在鼻翼上,带着点柔和,他心里一哂,活像被撞上了心事。他赶紧‘嗯’了声:“这……酒挺不错的,打算再倒一杯来着。”
一边倒酒,一边听到下面的折子戏唱到妙处,那富家小姐上香时初遇书生,听人讲是进京赶考的秀才,书生与她两情相悦,过了好些日朝随而出,暮隐而入的日子,却还未互诉衷情。
富家小姐 ‘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宁’①,怕书生知晓,又怕他不知晓,在那落花无语怨东风呢②……
怎么还越听越不对了?
“咳……咳咳!”陆卿杯里的‘好酒’都不要钱似的满了出来,嗓子好一阵不舒服。
萧洹看他咳得都快钻到桌子下面了,脸色也不好,一下就紧张了,站起来时酒杯扫到地上,徐琛和江晁也被惊动,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
“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送你回去!”
陆卿喝酒不怎么上脸,耳朵后面红了一片,他赶紧摆手,正找话头,发现那出戏终于唱完了一折,直接翻到了秀才金榜题名的那段。
一个异常秀气的娃娃生跑了上来,小小一团,看着像个小姑娘。
“没事,看戏看入迷了,这小孩儿怪好看的,和陛下小时候差不多,哈……哈哈。”
又是酒香,又是戏好,敏锐的皇帝陛下已经觉得他不太对了,扶他坐稳,谨慎又探究的看过来。
江晁和徐琛出于本能打圆场,徐琛这辈子没拍过马屁,赶紧给大将军接话,连连点头道:“听说过听说过,末将听大将军说小的时候带您上街,人家还以为是个丫头呢。”
江晁赶紧拉了徐琛衣袖一下,说陛下像姑娘,非得把马屁拍在马腿上不可。
“哦,是么?”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陆卿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小陛下还没长开那会,看着气性不足,文秀有余,有次过中秋带他出去玩灯会,为了能看清楚便把他扛在了肩膀上,遇见城里卖冰粉的老阿婆,还夸他像个女娃娃。
陛下挺腼腆,不好意思的在他脖子上扭了扭,陆卿却觉得有失尊严,义正言辞的说这明明是个小君子……
徐琛听陛下说到此处,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问道:“那后来呢?”
陆卿捂脸,有些不忍卒读。
后来,性格混账的陆世子将陛下放在地上,解了他裤腰带,指着陛下还不到年纪的尊贵小鸟,飞扬一笑道:
“看,我说是个男的吧……”
注释①:出自西厢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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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风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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