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风雨(四)

近日接连降雨,颍川府的杂事也渐渐少下来,江晁便在屋里和陆卿下棋,见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只在角落厮杀:“郭斌熟悉十三州的官员和州务,只要他让人觉得自己是为陛下所用便不会出差池。”

江晁道:“大人是在担心舂陵水患?”

颍川离永州不过七百余里,跑马快两日也便到了,这边阴雨连绵,想必舂陵也不是晴空万里。

陆卿心里还在琢磨别的,落子到不显山不露水的一处,问他:“你觉得郭斌这个人能用吗?”

江晁微惊,抬头便望进了陆卿翦却天光的那双淡眸里,察觉到了杀意。确实......像郭斌这样伤而无类,做事又蝇营狗苟的,放他离开不甚放心,留在朝中又会兴风作浪。

“可陛下已经用了他,若此时伤其性命,恐会让人觉得兔死狗烹。”

说的再难听点,就是出尔反尔,过河拆桥了。

陆卿的手指很白,光洁如玉,和云子难分彼此,看不出丝毫刀光血影。

他执棋不语,看向外面,只见乙十三带了个斗笠蹲在花圃里止草棚,那辆株芍药快过花季了,被雨水浇得发蔫:“天策秘府的暗卫,留在院子里给花草搭棚,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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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陛下遇刺,方唯连同南大营请太后入朝主政的消息便不胫而走,陈昂当庭指责方唯为祸害朝廷的宵小之辈,被太后不轻不重的揭过去了,正在府上养病。

收到永州消息时,方唯正在宫中,难以置信的将密信翻转了好几次。

“陛下……陛下怎么会跑到舂陵?先前颍川府已经被江晁攻破,他就算要找个安全的地方休养,也该坐镇定州才是,怎会在水患之地?”

“只晚了一天,再有一天广平王就到了!太后这……”

“你慌什么?”太后手心握着把玉梳,轻刮指尖:“他们兄弟两个很多年未见了,治河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这当口谁也不会退避,当然……谁也不能害了谁。”

方唯早就领教过太后的手腕,但心里仍觉得血亏,忍不住道:“倘若广平王在陛下前面到定州,咱们就能以平患之名驱兵南下,还管什么江晁,就连徐琛也保不下人,现在可倒好,陛下在舂陵治水有成,咱们……可就完了!”

咱们?太后嚼了下着两个字眼,心里冷笑一声。

方唯困兽似的在原地转了半圈,他这幅样子落在太后眼里,就像只被人用稻草搔的乱蹦的蛐蛐儿,捏一把就死了,根本上不得台面。

方唯一拍手:“不行,我得马上回去再筹一百万两银子送到南边,陛下在那,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这银子数目不算大,直接从各地义仓抽调一成就有了。”

太后却不同意:“现在上赶着给陛下送银子?方唯,你觉得自己要是跪在陛下面前磕头,他能饶你一命么?”

殿外升起一轮圆瘦的月,她看着月光,微微一笑:“中秋快到了,方尚书就算要送礼,也不该送雪花银啊。哀家听闻永州的中秋灯会举国闻名,往年首冠的纱灯都会送进京里来呢。”

“太后的意思?”

太后将玉梳交到女侍手里,挥手让她们下退下,说了句什么。

方唯听后脸色大变,连连摇摇头道:“不成,咱们手里可就广平王一个皇家血脉,如此行事,他的安危可就不能保证了,绝对不成。”

太后面色不愉,片刻后又笑了,将声音放得轻缓:“方尚书别急着拒绝,此事若成,往后每年三江固堤的银子皆可省了,户部能省下多少麻烦事。”

方唯扔觉得此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心里留着心眼,暗道太后连广平王的性命都不在意,是否还留有他不知道的后手。

太后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再说......广平王不是在宛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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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启山把这二位主子的脾性摸到了些,这两尊神说是兄弟,实则和两看生厌差不多,陛下龙游浅滩在舂陵郡,广平王又非要驻守宛城,只好由他两头跑。

赵启山:“王爷明鉴,今秋雨水虽多,但已过了洪峰期,等过几日中秋一过上游的积水便会消减。”

广平王要笑不笑的:“陛下还辛苦着,我哪能喊累呢,赵大人不必费心安慰我,有这功夫赶紧调配好永州军去那位面前候着吧。”

萧洹中间睁过几次眼,身上酸软又发热,王偕有心让他休息便没派人来叫,待到晌午,却急匆匆的走进来,想从河堤旁调走三成的守军去加固山体。

萧洹撑着身子坐起来,见门外风雨斜落,昏暗的天空与王偕家的床板相映成趣,不用点缀便抬是一副凄风苦雨。

房里漏风,他闻着泥土水腥从床上撑起来:“不必如此,朕…咳,派人去宛城和临州调兵固山,河堤上的人先别动。”

王偕扶了他一把,张了两次口,才嗫喏道:“没几日就是中秋了,陛下不如…先到宛城暂避。”

“暂避,避什么?”萧洹双肘撑在膝上,微垂着头,觉得身上十分疲累,道:“你跟朕说句实话,外面的情形到底如何了?”

王偕犹豫片刻,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咬牙道:“臣请陛下移驾到安全之处,下官会守着舂陵百姓直到最后一刻。”

外面小炉上热着姜汤,在两人短暂的沉默下冒出‘咕嘟’声,萧洹心底一沉,走到外面灌了两碗。

“舂陵郡总共不到四万人,栾沙江口首当其冲处还不足两万,若是不加固山体,将所有兵力都放在固堤上,你觉得能用几日将所有人迁走?”

萧洹披上氅衣,绕开王偕走了出去,雨水一下便砸湿了他肩膀。

思索了两日,若栾沙江真如王偕所说,为了务农没有按照河道修建堤坝,那洪水绝堤只是早晚的事,每年二百两银子又能坚持多少年?不如借着这次将百姓迁走,河水泛滥出来,不伤人命便不会有疫病,重修河岸和房屋的银两由朝廷出,再协同南边富商给他们一些恩惠,可以一劳永逸。

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王偕眼睛先是一亮,马上又发起愁来:“陛下有所不知,舂陵是个小地方,百姓大多几代安居于此,靠的是世代攒下来的二亩薄田,据下官所知,还有几户人家是从军死了儿子,拿命换来的……”

他忧虑的有道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田地在萧洹眼里不值人命,可在百姓眼里,却是几口人赖以为生的家当,为了还没发出来的洪水就让他们举家迁移,恐怕很多人都不愿意。

两人说说话间到了栾沙堤附近,只见永州守军全泡在沿河水洼里,从高坡上能看到江水溢出,蔓延过了道路,堤口最要紧处被装着泥沙的粗布袋堵住,就连临时搭建的草棚下也被泥水淹了,站在下面能没上膝盖。

守军轮换着休息,被石子割破了脚就坐在地上包扎,困了就睡在堤旁的石块和碎木上,两个人说话时,正好有队守军扛着沙袋经过,没站稳撞在了萧洹身上。

那衙役看到人就慌了,正准备跪下请罪,萧洹已经不嫌脏的将沙袋放回了他肩膀上。他嘱咐王偕不用跟着,又打马去了高山脚下,这才明白王偕为什么让他尽快离开舂陵,到宛城暂避。

“抽调三成守军是不成,但你府衙里那两百个衙役不用在河堤守着了,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将河口泄洪处的百姓迁出舂陵,不愿意就驱赶走。”

王偕道了声‘是’,临到夜里又找人撑了间能挡雨的新棚。

萧洹伴着无边黑云窝在木料上,听到堤外涌来隆隆江水声,还有守军昼夜不歇的脚步声,漫无边际的想起了他师兄。

想他师兄每年赶到关北的时候有没有遇见过风雨,有没有曾对着边境的满城百姓,眼看犬戎兵临城下,却说服不了他们举家迁移,有没有在像今天的某一个夜晚,伴着没有星月的天空想起过他。

应该是有的,萧洹翻身,在自己腰间使劲摸了摸,摸出一块黏糊糊发潮的粽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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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卿要杀郭斌,可乙十三并没有按时复命,他秘密的带着郭斌滞留在颍川城外,郭斌借着乙十三的口给他送了封密信。

江晁并没有看到信里的内容,只知道陆卿看完后片刻也没耽误,亲自策马出了城。

乙十三将人扣在了驿馆后一处无人看管的杂房里,跟随徐琛的定州兵马此刻代表陛下,没人再敢冒犯,牢牢地将驿站守的密不透风。

陆卿大步流星的进了驿站,抬脚踹开满门风雨。

郭斌宁愿来的人是陛下也不愿意是陆卿,他脸色忍不住狰狞了一下,觉得被踩伤的腰现在还没好呢。

他缓缓沉下一口气,道:“大人是明白人,眼下我已不是颍川府尹,陛下也肯网开一面,你又何故苦苦相逼呢?”

陆卿冷着脸走到他面前,默然无语,因为郭斌在信里语焉不详的说了一句‘太后和前朝昭懿太子有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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