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风雨(九)

陆卿抢了别人的驴,行到邻州一个名叫桐乡的小镇,听说镇子里有一位姓邱神医医术最好——估计小镇没见过世面,会治个头疼脑热就算神医了。

桐乡百姓稍有外人,看这两个脏兮兮仿佛驴粪蛋里刨出来的人,不住侧目,陛下被扔在驴背上啃鬃毛,陆卿那十分会显色的衣服和小白脸就尤其出彩。

“造孽呦,俊俏俏的小声,脑子不太好伐。”

“……”

邱神医不在铺子里,听说每年这季节他都会去南方进药,只留下一个叫春生的小徒弟。这小孩儿年纪不大,头顶上一个丸子髻,摇头晃脑的时候特别显腼腆。

别人叫他小神医,他只会挠挠头,连道不敢当。

陆卿心知病急不能乱投医,转身正准备走时被春生叫住了,他摸了摸萧洹体温,便说这人热症的厉害,再烧下去就算救回来脑子也不清楚了。

他这伤是从祭天台上带下来的刀伤,后面连夜赶路到定州,只在颍川府上过几天安生药,而后拖拖拉拉,直至三江水患。

春生用银刀剖开衣物时,看到这伤口已经被脏水泡烂了,他开了一味五石散,差点被陆卿捏断手腕,连遭刺杀,他这几日看谁都觉得需怀三分小心。

春生的银刀掉在地上:“呃...公子不用紧张,我看这位病人以前就服食过五石散的,这药可以暂缓他的疼痛,免得彻底断了意识,倒时血流不止才真的犯难,我有办法去除成瘾的药性的...”

陆卿素来听说医者诊断不难,但单靠望闻问切就能知过往病史的才算高明,他见春生游刃有余,将后面刀伤处理很干净,才渐渐放下心来,这小孩的医术确实不错。

“那个...”春生挠挠头:“外伤易治,内里的病症才最难调理,我看公子你面色不好,不如让我帮你看看。”

他说完大概觉得自己像摆摊算命的,赶紧摆摆手:“不多收钱的。”

陆卿微怔,片刻后恍然一笑,俨然对这副身子心里有数,他婉拒掉春生为他看诊的想法,道:“小郎中辛苦,我这位同伴这两日若有急症可能要来叨扰了。”

春生年纪还小,整日扎在病患堆里,见得不是面黄肌瘦就是形销骨立,还没听过‘美色’二字,莫名其妙被笑的脸上发烫,往后退了一步。

“不辛苦,不辛苦....”

舂陵还是发了瘟疫,难民想方设法的想要出城,也有流落到桐乡来的,当即就被被官府扣下送回原籍,镇子上面有临邑郡,归青州管辖,如今人心惶惶,青州府对医馆里的病患进行严查,出入城也变的十分困难。

陆卿怕疫症真的传到桐乡来,没敢再住人来人往的客栈,置办了一处收笋人的竹舍。

这两日萧洹的病症正值反复,陆卿就随便在房间里一靠,半夜就被他滚烫的体温惊醒,抬手摸了下脖颈,觉得萧洹整个人像是要烧起来一样,半夜就起身去找春生。

......

萧洹喉咙发痒,不知名的酸楚不由分说的裹上喉咙,他晕晕乎乎的爬起来,趴在竹林外吐了个天翻地覆,等胃里的东西差不多空了,才恹恹的滑座在地上,抱着膝将自己蜷缩起来。

竹舍里空无一人,师兄不在。

陆卿赶到药铺,伙计却告诉他春生接到来信,已经赶去舂陵帮邱神医治疗疫症去了,临走前给他留下了药方。

伙计给他多抓了一副治疫症的药:“春生小哥临走之前说了,看您同行的那位病的重,元气也损伤的厉害,未免受时疫影响,喏,给您多抓了这个。”

陆卿道了声谢,问:“舂陵的疫症已经传到这里了么?”

“可不是,这两日总有南边来的灾民想往城里进,有些上吐下泻的,一看就是时疫,哪敢真放进来呢。”伙计带着点感叹:“也不能怪咱们州府心狠,这疫病是死症,一传十十传百的,总不能为那三瓜俩枣的难民将整个镇子填进去,您说是不是?”

陆卿一颗心吊在萧洹身上,敷衍两句便走了。

竹舍的门开着,只见床上空荡荡,陆卿愣了片刻,心里登时一提,扔下药就出去找人,发现陛下将自己乌漆嘛黑的团在竹丛里,像只独自取暖的什么动物。

这动物没毛,和着竹叶上的滴水,瑟瑟发抖,捡起来一看,脸色惨白的一张,冷汗直沿着眉梢往下渗。

“陛下,醒醒...”

萧洹烧的糊里糊涂,闻到身边熟悉的气息,哑着嗓子喊了声‘师兄’,陆卿拿干净帕子给他擦了脸,又用干燥的被褥和衣物将他裹成一只大花蛹,任由他攥着自己袖子去了。

陆卿支额闭目,感觉旁边有什么动了下,睁眼看到那大花蛹正在尝试‘破茧成蝶’,把被褥抠出一个缝来,他低头询问:“想喝水?”

“嗯……”萧洹瓮声瓮气的出了口气,晕乎乎的问:“师兄…怎么不来床上睡?”

陆卿笑了笑:“因为床上裹了只病歪歪的球,没地方了。”

萧洹掺着鼻音撇嘴,挪出一个人的地方,拍了拍:“过来。”

“……”

他又说:“我冷”

陆卿骑虎难下了片刻,从病患可怜兮兮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叹气。

“睡吧,病好了就不冷了。”

尊贵又黏人的皇帝陛下可算满意了,将人大大方方的往自己怀里塞,没一会就天花乱坠的昏睡过去,可惜后半夜总想咳嗽,又怕自己吵人,呼吸急促的厉害。

陆卿哪敢真像他一样睡死过去,马上坐起来。

他前半夜还能出去吐,后半夜连爬起来都没力气了,鼻腔里一阵泛酸,闭眼就难受。

陆卿不知道想起什么,脸色忽然就变了,伸手去解他领口。萧洹有些虚弱的抓过他手腕,喃喃道:“不是疫症…水患之前,查过…查过病方,症状…不是这样。”

他声音顿了顿,想压下作呕的感觉,不得法,只好无力的动了动下唇:“真…病了,也不敢…咳,不敢抱你。”

陆卿想了想,以前南方水患不少,且大多是鼠疫,得了疫症的人内外一起发出来,身上长着脓包,过人也过的快,若真如此,他现在也该一病不起了。

萧洹恶心,觉得一躺下反酸马上就顶上来,只好有气无力的靠在墙上,闭着眼只管天旋地转,陆卿便将被褥往他肩上一搭,打算弄碗粥来吃。

不消片刻,他踩着月色走进厨房,蹭了蹭鼻子。

吹牛皮的话已经撂下了,问题是……怎么做来着?

.

永州府房梁上趴着一只黑黢黢的戴七,普天之下再也没有像他这般丢主子丢的如此勤奋的属下了。

吃顿饭的功夫,陛下和他家大人便不知双宿双栖到了哪里,留他一个人在龙潭虎穴里混日子,然而还有点看家本领,所以壮着胆来掀广平王的瓦片。

“防疫的药草要是不足了就赶紧派州军征调,让那些义商该出银子出银子,该出人出人,别藏着掖着了,死了要钱有什么用?还有,染了瘟疫死去的病患,还有他们用过的东西全都烧掉,一个不许留。”

广平王挥挥手,他近几日忙的焦头烂额,连灌了几口茶,快要顾不上文雅了。

他打小养在京里,没见过疫症上身,眼下整座舂陵的尸体还没清干净,许多人身上就已经爬出红疹,走在街上一股怪味,到处能见倒在水洼里生满浓疮的身体,主街上十室九空。

孟军史道:“这疫症来的凶猛,确诊的患病都被圈禁起来了,仍不见效,有些灾民正想方设法出城,再这样下去,南方诸省恐怕要乱,咱们到底是赶紧决断还是徐徐图之,还请王爷拿个主意。”

随着灾情蔓延,广平王的权限越来越大,南方诸省这几个字不知怎么取悦了他,让人心火顿消。

广平王混不在意的拨了下茶盖:“烧,全都烧了,活着的,死了的,病入膏肓的,派人把舂陵重灾之地围起来,得了疫症的扔进去,想往外跑的不必容情。”

孟军史搓了搓落下石灰水的手,暗道这是要屠城的意思了,这广平王年纪不大,做起事来倒心狠手辣。

他推开门走出去,广平王吹了口夜风,抬头就见永州府衙的路长通到底的,仿佛上天给他开的另一扇门。

他心里忽然无比畅快,焦炙,紧张,却又迫不及待......

春生到了永州后并没有马上找见邱神医,他提着自己的药箱在医馆里转了一圈,发现大多数疫患被送到了舂陵,永州倒是受阴雨和潮湿的热症病人比较多。

可是也太多了...

严重的人高热不退,胸口疼痛,呼吸十分困难,春生见旁边有人咳嗽,受不了似的从床上挣扎起来,弯腰就吐出一口唬人的血痰,撸开袖子,发现此人并不是疫症患者,不禁歪头觉得有些奇怪。

他放下自己的药箱,凝神诊脉,脸色渐渐迷惑,继而变得有些惊讶,又伸手按了按那人脖子两侧,发现微肿。

不好!

这疫症来的蹊跷,发作起来也很不对,有些是通过皮肤的病症发出,有些是通过肺热,竟像是两种疫症同时发作,很容易被误诊成伤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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