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风雨(十)

陆卿看着澡盆那么大,脸盆那么大和砂锅那么大三个铁瓦盖,哦,最大的那个也可能不是盆,是个水缸……他思考了片刻,不想用煎药的砂锅,十分聪明惹人怜的中庸选择了一下。

做人不能太吝啬,尤其作为一个男人。

陆大将军拿出了以往一掷千金的豪气,有多大锅就扔多少米,不消一会就闷出能施舍千里灾民的一锅圆形浆糊,说不好该叫这玩意米饭酱还是粥饼。

“……”

皇帝陛下平时话虽不多,但吃东西还是挺挑剔的,他回光返照似的爬起来,端着那盆比朝廷放粮还豪放的‘泔水’,发现这东西满溢出来居然还打挺,一点也不往外流…

“师、师兄”

“呃……那什么,你别怕,我保证吃不死人!”陆卿双指并天,然后背着手往后退了一步,仿佛怕他吃炸了。

该、该回答我不怕吗?

陆卿尴尬的看了他一眼,蹭着鼻头:“看着不好看,说不定吃起来还可以,要不…尝尝?”

信了呢…

陛下可能是被他气的,亲力亲为用勺子撅了一口,抻了下脖子才咽下去,然后眼皮就不吝气力的抽了起来——这可能是打死了一村卖盐的,齁的嘴都麻了。

“……糖放的有点多?”

哦,还分不清盐和糖。

萧洹一转头一捂嘴,吐完之后黑脸道:“对不起师兄,我...不是冲你,对饭不对人。”

“......”陆卿看他躺下缩成一团,端着碗有些发愁,春生给的药都在按时按量吃,病却不见好。

天色见亮,陆卿去镇上买了碗清淡的糯米粥,又找到了带着鉴道司标志的商铺,他们太久没得到京城和定州的消息,无法心安。

陆卿声称家里有病人,想找个修正院拜观祈福,问伙计青州最大的院门在什么地方,没想伙计告诉他已经关了。

又关了......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鉴道司对地方修正院的裁撤从没断过。

春生那家医馆里有衙役,他们脸上蒙着白布,手中提着站不稳的病患,一副明火执仗的霸道模样,将抓过药的伙计一脚踢开。

“各位官爷有话好说,这些都是医馆里的病患,都是桐乡镇的人哪,他们没做过恶……啊!”

“让开!你们家医馆连郎中都跑了,这些人是得了疫症还是风寒,你能说清吗!”

桐乡是个小镇子,围观的百姓里多少有被邱神医和春生救治过的百姓,原本想上去帮忙,听说有疫症,纷纷捂着口侧头,交谈几句便散了。

陆卿将那伙计扶进医馆,只见药材和抽屉散了一地,桌椅也被人踢的乱七八糟,乱的很。

“这是怎么回事?”

“官府抓人,”伙计腿肚子被踹着了寸劲,走路一瘸一拐的,他弯腰扶起凳子:“镇子上死了两个,都是春生小哥临走才看的急诊,热症咳嗽得厉害,跟他们说了这病的蹊跷,让多来两次,偏省钱不听……”

地上药材都被踩碎了,好些不能用,铺子里的主人家不在,伙计怕回来挨骂,抓了一把拢在前襟,偷偷抹了把眼泪。

伙计委屈道“春生小哥走的时候也不知这病和以前的不一样,以前都是发疹子的,尽力救治过了,怎么还能怪他呢?”

陆卿呼吸一紧:“你是说,疫症和以前的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

“以前都是发疹子啊,这回发在里面,好些个高热不退的,看着和风寒一样嘛...” 伙计蹭了蹭鼻子:“我也是听隔壁铺进货说的,舂陵的疫患就是这样。”

陆卿听后,心脏莫名空旷的跳跃了一下,他从袖兜里掏出一锭银子:“把药铺收拾收拾,这两日县衙免不了闹事,实在不成暂闭吧,要是...春生或者邱神医回来,还劳烦小哥来告诉一声。”

伙计小哥受了银子,连连点头,临走前问了他的住处。

陆卿离开医馆以后,心里愈发觉得不对,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足不点地的飘过。他一把推开竹舍的门,只见昨夜里点的烛已经熄了,白蜡正凝固着垂下,他看见萧洹伏在床上,双目紧闭,地下还有一滩刚呕出的、浑浊发黑的血痰。

他慌忙走过去,将人翻过来抱在怀里:“陛下…陛下?”

“我...”萧洹睁了下眼,朝光影眯了眯,瞳孔看不清似的没有聚焦,呼吸变得粘稠而急促,微声道:“要是…要是朕,太后绝不能…临朝听…听政...”

他缓了缓,胸腔难受的浮动了一下,继续道:“到时,广平王...世子,可越其父…即朕位。”

陆卿闻言,瞳孔几乎缩成了针眼、

他现在…是在交代遗诏吗?

一旦陛下崩逝,朝将大乱,四方兵马可能群起挟制京师,太后和刚入朝的广平王会为了龙椅殊死一搏,然而萧洹并没有子嗣,这是个平衡各方势力的好办法。

下诏广平王世子越其父登位,那么广平王这辈子都不可能名正言顺的坐上龙椅,当然也不可能弑君弑子,他只能和太后彼此牵制,为了自己儿子和他斗下去,直到幼帝亲政。

这世上没有比萧洹更善权术的人了,无论何种境况,他仿佛都能将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可是不行!

陆卿攥了把他被冷汗浸的冰凉的手,咬牙道:“不会的,还没到这时候!我能救的了你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

萧洹听他说话,脸上有些空白,喃喃了一句……

春生脸上围着白布,跟着一位身形挺清瘦面向火爆的老头身后。

老头双眉飞起,胡子蓄的老长,图吉利似的用红绳打了个结,他背着手闲庭信步的走在尸体堆里,眉间骤起很深的沟壑,目中却是近乎平静的怜悯——这老头不仅压榨幼年劳动力背药箱,还时不时敲一下春生冒芽的丸子髻。

春生被药箱磕腿肚子,捧着方巾道:“师父,您不用挡挡脸吗?”

“挡什么挡,真染上疫症能挡的住吗?碍手碍脚!”

春生挠头:“可是您说过,要是郎中死得早,后世那些求医问方的会觉得咱们虚有其表,把自己都给治死了。”

“小娃,聒噪!”

走进水患后的破房,床上躺着位黢黑发馊的病患,他顶着一副行将就木样,还得被迫听这师徒俩穷扯皮。

邱神医捋了捋那撮飘不起来的胡子,对春生道:“内火炽热,外感寒邪,加上这河水乌糟的很才半死不活的,你要是当做寻常风寒治……现在估计凉透了。”

病患喘气,还真是借您吉言了!

“去煎一副麻杏石甘汤,解表清里...哦,再配上白术,以防下泄太过。”邱神医收回诊脉,随心所欲道:“算了,先扎两针吧。”

这般草率,还能不能行了!

春生侍奉邱神医施诊,见床上那人忽然抓了师父的袖子,转眼就落下个爪子印,‘啊’的惊呼了一声——师父他老人家喜好洁净,被玷污了要打人的。

“你…你个庸医,怎能随意治我…舂陵百姓,百姓甚苦,此举无异…雪上加霜。”

邱神医看着袖子上的印冒火,听被人骂成庸医也冒火,双火齐下,马上要炸。他揪过那病患的领子,前后左右的晃起来:“你个馊苕子,薅我袖子,敢薅我袖子,老头子平日最烦这种不早点就医,碰瓷碰到医馆来的病秧子,谁是庸医,谁是庸医?”

病患一歪脖。

春生赶紧挡住,一边搓着师父袖子一边解释道:“啊…这位先生请放心,我和师父是从青州赶来的,专门救治舂陵疫症,师父他老人家是医术很厉害,已经救活许多人了。”

施了诊,煎了药,待病患喝完,春生才知道这馊苕子,咳……这位先生居然是舂陵郡守。

王偕躺在床上,转眼珠道:“这么说,舂陵的、的疫症,有蹊跷?”

“不是有蹊跷,是很蹊跷!”邱神医还在擦脸擦手洗袖子晾袖子,皮笑肉不笑道:“老头子走过这么多地方,还没见过哪处能同时发两种疫症的。”

王偕问:“什么叫、两种疫症?”

“一种是你这种,看似风寒,实则肺热,被那河水泡出来的,只能发散不能节制,否则死的更快。另外就是鼠疫喽,皮上起红疹,发脓包,和往年水患或战祸的时候一样,病的中规中矩,挺有模样的。”

王偕脑子有点糊涂,想一件事比平时用的时间还要久,慢慢从邱神医的话里砸么出一点被人刻意为之的味道。

他心惊不已,怎么会?到底是谁?

邱神医将净手的帕子拍回盆里:“要是只患了其中一种,老头子还能治,要是两种……呵。”

他脾气再怎么火爆,到底行医多年,逃脱不了医者仁心这四个字,天灾便罢了,若是人为,未免太歹毒。

于此同时,永州府衙也发现,他们下发给灾民的那种汤药不但不能救治,反而会加速有些人的死亡,渐渐地,有人不敢再喝,还有说朝廷是把往年潮坏的药发给他们,其实就是盼着他们早点死,然后屠城。

广平王‘铿’地一声抽出佩剑,架在孟军史脖子上:“谁?告诉本王是谁,胡乱散布两种疫症的谣言,嗯?!”

孟军史跪着道:“是……是一位从青州来的郎中,这几日在舂陵郡行医,治好了不少人,听百姓说叫邱神医。”

“什么神医!”他把剑丢在地上,脸色阴沉:“毁谤朝廷,来人!将人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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