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竹舍住了还不到月余,可里面一应物什已被人添置明白了,桌子是用碗口大的竹劈开搭的,被原先收笋的主人磨掉了一层竹皮,厨房里还有未用尽的米,碗碟是镇上买的便宜货,不知道被谁碰花了瓷。
萧洹已经习惯了床榻的窄小,还有被子上被晒透的阳光味,他一点也不想宫里那张被名贵香料熏染过的龙床。这或许是他第一次,也是这辈子唯一一次‘君子固穷‘,幸甚,既不用与人倾轧,也不用担心被人暗害。
他含笑又有些不甘心的看着在竹舍外喝水的人,好像从小到大,所有能记起的哪点好都落在了一个人身上。
陆卿不知道他跟邱神医说了些什么,竟让人家连徒弟都舍得送人,春生随身带的只有药箱,第一次离开师父身边,眼圈有点发红。
他低头说了两句,便见陛下终于缅怀完这间屋子,正从床底里往外扒拉银子。
银子雪亮雪亮。
看饭永远是别人家的香,银子也是自己赚的才肉疼,陛下也不例外
陆卿有些哭笑不得:“这些都要带走的?”
显然是......
萧洹:“带一些,剩下给医馆换了药材。”
京城的消息从定州打过一个来回,算时间起码迟了半个月,雍州要是没了宋骞,其他人都不敢擅动,恐怕随时都会生变,因此他们才决定从官道走,够快,但是容易暴露行踪。
陆卿让辛小年雇了辆马车,嘱咐他和春生慢行。
“走吧。”
萧洹私心,亲手将这穷掉渣的竹舍上了锁,仿佛这样还有一天会被人打开似的。
陆卿看着他动了动嘴,终于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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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闱旧事虽说过了许久,但真若查起来也并非无迹可寻。
先帝在时,太后还未曾临朝听政,内廷又有荣妃牵制,权势十分受限,连处死一个宫人都得小心行事。
方唯派人查了前朝宫廷记档,又让亲信挨个寻访无缘无故被驱逐的宫人,曾有个伺候太后的老宫女知晓事情,听说先帝后面几年与太后不睦是因怀疑她与人有染,以至于身怀龙子时便遭受冷落。
那孩子是足月生下来,没过两年就早夭了,先帝嫡子早殁,行丧居然办的很仓促,去问太医院,皆对此事三缄其口。
方唯没指望将此事查通透,但他记得郑氏是后族,早年仿佛听说有谁曾与昭懿太子议过婚,后来太后与先帝大婚,郑氏自然不肯承认。如今想来,堂堂太子不娶嫡出的小姐,反倒与庶出女儿议亲,这能说的过去么?
他联想到太后放任广平王南下,又在河堤被毁时毫不手软,惊觉自己摸到一桩了不得的秘密。
惊吓不止、
“你方才说什么?陛下不仅毫发未损,还准备回京?!”
报信那人称‘是’。
“怎么可能?南大营的护军竟然轻易放过,就算如此,广平王也该……”方唯说道此处,忽然一愣,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人为自己筹谋打算的时候,免不了以己度人,他以为广平王不会放着炙手可热的龙椅,让陛下安然回京,却忘了那人也可能爱惜羽毛,根本就是摇摆不定!
广平王不敢明着得罪陛下......
方唯心里拔凉,太后本就有拿他当挡箭牌的意思,如今若是连广平王都明哲保身,那他不是死定了吗?
“大人?”亲信见他火烧屁股似的站起来,仿佛面露惧色。
“不行,不能这么下去,”眼下的路都走死走绝了,他一边在房间打转,一边神经质的咬着自己手指,现在要是去求太后,恐怕还会被狠狠踢上一脚,想活命……
“对!去让人准备,我要进宫......等等,再给我准备三百两银子!”
只有把人都拉到船上,要死一起死!
“方唯?”太后吃着盘里的时令鲜果,不消问也知道他为什么来,手掌朝外一挥,打发嬷嬷出去:“让他回吧。”
太后眯了眼阳光,自己跟自己道:“所以人啊…还是得自己给自己留条后路。”
方唯从正午一直等到日落西山,完善后,才见太后着人摆驾,准备去园子里消个食,他踉踉跄跄站起来,拦住了太后去路
嬷嬷伸手一拦:“方大人,您这是做什么,想冲撞太后吗?”
方唯咬牙道:“臣劝您最好屏退宫人,事关皇室血脉,相信您也不愿意让人知道的。”
太后一愣,片刻后明白他在说什么,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投鼠忌器的看了看左右,眼神盯着他发狠,冷光乍现,像要捅死人。
殿门关闭,半晌后,嬷嬷听到茶杯碎了一地。
“滚出去!”
方唯:“太后和前朝太子的事…自然,知道的人大都死了,可若是被翻出来...恐怕连陛下也保不住您,是吧?”
他哪里会保,根本是找不到由头弄死她!
太后捏在袖子下的手狠狠抖了抖,吸气道:“方唯,这是你第二次威胁哀家了!”
方唯跪道:“陛下在祭天时遭遇刺客,重伤后缠绵病榻多日,不治而薨,请太后昭告天下,令广平王即位。”
太后一万个想让萧洹横死在外,闻言却不禁想笑,道:“你说的什么疯话!你说陛下死了,他就真死了么!还敢提广平王……他有那个胆子即位?要是有,也不会到如今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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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七受不了拘束,在军营里也不行,平日懒得作弄姓谢的时候,便在外面找棵树望天,有人一靠近军营他总能第一个知道。
今日有人送信,说是从京中来,京城谢府。
帘子一动,像成心在作弄,谢帆问道:“什么人?”
“你爹…”
戴七躲过拍向他额角的镇纸,拍了拍胸口,接了下去:“…的信。”
谢府的信?
谢在欢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变色:“拿来我看!”
当年谢帆不肯读书,执意入禁军的时候,谢尚书虽没动手打人,却被气得辞官从府里搬了出去,逢年过节也不肯回来。谢在欢每每去别院请安的时候,谢尚书不是出门就是午睡,让儿子吃足了闭门羹。
这回主动送心,该不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戴七少见的没开玩笑,手腕一转,信封刚好落在桌上,谢帆三两下撕开,抖开,先是松了口气,眉头又马上皱成一团死疙瘩。
信里说方唯狗急跳墙,正着礼部同鉴道司准备国丧,只待广平王回京。
三两行字,却是让他早做打算之意.....
“家里没事?”戴七貌似不经意的一问,从怀里蹭出只梨来。
军中每日伙食都有定额,他倒好,时不时就去偷个苹果梨,还讨银子借着看押郭斌的由头去城中吃香喝辣,谁知道他是不是水果成了精,到哪都在吃!
接过信一看:“哇哦,可喜可贺,方唯终于疯了。”
谢帆眼睁睁地看着梨汁‘啪嗒’一声滴在信纸上,将‘吾儿’的儿字洇花了,忍无可忍道:“你嘴漏的吗?”
戴七莫名其妙:“不漏怎么吃东西?”
谢帆胸口气得直疼,又想算了,他跟这种人讲什么理!
“宋老头走之前是管你要了一件东西吧…”他虽然没亲耳听到,反正不是禁军的调兵权就是与其同等效用东西。戴七又开始不说人话:“那不就行了,我看这事不用管,陛下一听自己就会跑回来,再不济等宋老头动手呗。”
“万一来不及呢?”
来不及的话,陛下在会有危险,禁军和南大营亦不能免责,难道要像之前一样再让陛下将南大营也屠尽吗?
戴七刚想嗤笑,忽然脸色微变,看着他深思的面孔道:“喂!想死不要拉着我啊,禁军统领再动边州兵马,知道什么后果吧?”
他当然知道,但
“总得做点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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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唯恨不能将陛下的死讯马上昭告天下,再迎广陵王回朝,将一切尘埃落定。
太后却坚持按照礼部的规章来,方唯恐怕夜长梦多,但也明白这是太后做出的最大让步,他心里明白那女人妇人之仁,还想留给陛下一个人情。
倘若他能回来的话......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萧洹在路上就听闻自己大行将去的传闻,不由冷笑。
谢帆没有明言过自己的身份,但他一直跟在宋骞身边,此刻谎称自己收到陛下密诏雍州军入宫解围。
戴七早早见过陆卿矫诏的德行,没想到这二位狐朋狗友,做起假来如出一辙,都是些不怕死的东西。只不过姓谢的没那位假刻玺印的本事,只能用禁卫军统领的项上人头作保,这可倒好,倘若陛下来不及回来,他便将馊的臭的坐实了。
害怕方唯不泼他脏水吗?
戴七骂他有病,谢帆倒觉得求仁得仁。
京城不是颍川,太后还在宫中,文武百官也决不能有失,谢帆只敢怀柔,不敢动手,说好听点他是唱了一出反空城计,说难听点就是有勇无谋,脑子不好。
方唯巴不得有人往坑里跳:“谢统领本该追随陛下,为何祭天时却弃之不顾?今日所作所为,置陛下何处,置谢府上下百余条性命于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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