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风雨(十六)

谢帆立在城下,可笑的是守城的依然是禁军,没有诏令他们是绝不会开门的,这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晋安的城门很高,像一只铜筋铁骨的巨大手掌,正对来者不善之人做出闲人免进的动作,谢帆从缝隙里能看到游动的灯火,而他的身后就是雍州兵马,甲胄摩擦的声音如此清晰,他从没觉得京城这么不近人情过。

宋将军不能带走谢欢的令牌,因为京城还有太后坐镇,但愿他的私印能让禁军按兵不动,雍州兵马和南北大营旗鼓相当,仅仅对峙是没有问题的。

“方唯,你还敢提陛下?”谢帆神色肃然冷漠,问:“当日祭台遇刺,若非遭到刺客截杀陛下岂会不知所踪,你谎称陛下重病,欺瞒百官,如今又挟持广平王世子,意欲何为?”

方唯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既如此,为何不请陛下面见百官?”他不等方唯说话便截断道:“重伤之下,缠绵病榻是吗?有谁能作证?是翰林承旨,文学院士,还是谏院的陈昂大人,总不会陛下身边的亲信只剩下方大人你了吧?”

“那是太后……”方唯才说出口心里就‘咯噔’一声,他暗道不好,竟不知不觉就被这小子绕进去了,‘太后’二字从他口里说出来,恐怕麻烦!

方唯的脸色几经变换,谢帆既然得了消息,不是他那老奸巨猾的爹,还能是谁。

城中起风了,方唯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对亲信道:“你进宫,务必说动太后将世子殿下请来,还有京城的谢府,也派人去……”

他虽然逞了口舌之快,但心里很没底气,因不知陛下会什么时候赶到。

谢帆也对戴七道:“你去看好郭斌,他千万不能有失。”

城墙的阴影里,他几乎看不清谢帆的表情,但能瞥到谢帆死死攥着缰绳,他似乎勒破了皮肤也没有知觉。

“开门,给我让路。”

方唯无声地拒绝,过了一会,城楼有人回来,他弯下腰抱起了一个孩子,小声道:“世子殿下,很抱歉打扰您就寝,但今夜有人围城,这里才最安全。”

那小孩神色茫然,从城楼远眺,是一片骇人的甲胄。

谢在欢大喝一声:“方唯,你胆大包天!”

广平王世子刚满六岁,打从被接进宫里就放在太后宫里,没有见过母亲几面,方唯来太后宫里请过几次安,他怕太后,因为她身上总穿着明耀逼人的彩绣,让人不敢去摸华丽的裙摆。

谢帆的声音夹着愤怒,仿佛能穿透城墙打进耳朵里一般,小世子本就害怕,眼下被风吹得直打哆嗦,‘哇’的一声哭出来。

真是......卑鄙无耻!

他跟广平王世子说了什么么?那孩子又会有怎样的表现,倘若指认他为乱臣贼子...

方唯不知道对他耳语了什么,世子的哭声转为抽噎,对下面嗫喏道:“谢…统领,你能不能…能不能退兵,我不想死,以后你…还是统领…”

世子还没长开,显得眼睛圆溜溜的,有人在他耳边轻轻问:“臣帮你把坏人捉住,好不好?”

谢帆骑虎难下,不知不觉咬破了唇边,尝到一点血腥味,他拔出剑,恨不得将这城门撬开,硬撬开,否则本人颠倒黑白了!

谢帆不能,也不敢先发制人,他气得直想破口大骂,不禁暗暗道,这会要是有谁手抖不小心放一箭就好了。

这想法才生,忽见一道寒光当头砸下,谢帆也没想到,下意识拔剑挡了。

方唯看到那箭也怔住了,猛然回头,怒道:“是谁!”

可这并非是不小心...

“爹!”

谢远亭站在城楼上,旁边跟着谢府的下人,这距离谢帆认出来了,因为那是从小跟在他身边的谷子,下人当得比主子都闹腾,一个人能造出一窝鸡的效果,所以谢帆去军营的时候才没带他。

谷子挣开旁人,一头撞在持弓的南大营护军身上。

“少爷!少——”

这些日子谢帆失踪,府里担心的厉害,否则也不会连谢远亭都惊动了。谷子看到他眼睛一亮,视线又有点模糊,然而这声音戛然而止。

谢帆瞳孔猛缩。

一泼新鲜热乎的血液溅在墙垛上,谷子脖颈豁了个口子,他歪着头跌走两步,伸手出来像想抓住什么似的,最终失去平衡摔下城墙、

他嘴唇动了动,谷子...

尸体就砸在眼前,未出口的话卡住了,谢远亭的衣角也一闪而没。

谢帆:“爹!”

战马被他扯的嘶鸣,他眼睛在一瞬间红了,没来得及流泪,先一步撕破了理智,刀已出鞘,正是此时。

“随我开城门!”

谢帆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第一此上战场,心里都会充满恐惧和恨意,他从不畏惧死亡,却畏惧死亡发生在至亲身上,他对战争也没有恨意,反而更恨做出失策决定的自己。

他马蹄踏过城门的时候根本没有勇气回头,因为谷子的尸体还在墙下,他不知道雍州军会不会可以绕开他的尸体,大概没有。

没有的话,怕是会被踩成一滩烂泥吧...

他用刀劈开人,血液染在脸上,变成一片沸腾的热。

“杀!”谢帆嗓子嘶哑,看似披肝沥胆,实则内心茫然,但愿他还能辨认出谷子的尸体。

风声鹤唳,两道快马在城中疾驰,他们已经能看到远处明灭的火光。

城下之战已经开始,他们还是回来晚了!

陆卿的马踢开敌人,雍州前锋已经和南大营胶着到城内了,他在这种情况下很难分清敌我双方,基本上是见人就杀,他仓促中回头喊了一句,没想到萧洹策马在他前面,手上没有容情,已经开辟出了一条道路。

“跟紧朕!”他说。

陆卿借着火光和血色,能看到陛下刀锋一样的侧颜,他对死亡没有触动,或许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杀戮,宫廷会吃人,明枪暗箭是杀,阴谋诡计也是杀。

“谢在欢!”

“方唯!”萧洹截断他,整个人像从鲜血里走过,强用马蹄踏开一条回城的路,敢阻拦他死。

方唯惊恐回头,见他杀意极盛,眸光中那份求胜的激切令人战栗。

萧洹揩掉下巴上的血迹:“自己滚下来将皇城的血舔干净,朕留你一条全尸!”

谢在欢也是一愣,他不慎被人端着肩膀砍了一刀,滚下马,也分不清血腥味是别人身上还是自己身上的,只是出于本能的砍杀,寻找目标,再砍,再杀。

陆卿一眼看到了血战中的谢帆,他像一头伤痛交加的恶兽,奋力撕咬扑杀着敌人,那点从少年时残留下来的书卷气被杀戮蚕食殆尽,他此刻坚如磐石,仿佛被血水冲洗出性情中最深刻的模样。

谢帆的马丢了,但是他不能畏死。

南大营的军将大多强悍,殊死搏斗中将谢帆踹在地上,双手握刀捅向他腹部,他根本看也没看,不守反攻,用刀刃去蝎那人脖颈。

鲜血湿咸,喷洒而出的模样和谷子如出一辙,他发狠的将刀左右拉扯,还能听见骨髓摩擦的声音,腹部的刀口落下,被人‘叮’的一声拦住了。

陆卿快马而至,雪白的广袖是此间唯一的亮色,他俯身过来,朝他伸出一只手:“在欢,来!”

什么也不必说,他借力上了自己的马,回头朝城墙看了一眼,快速道:“方唯派人去敲朝钟了,我去拦他,你留在这里保护陛下。”

陆卿将自己的剑推给他用,道:“谢尚书还在城楼上,你去看一眼,。”

“朝钟...”

陆卿道:“放心,响一下头拧下来送你。”

城墙上,

方唯抱紧世子,与其说保护不如说抓紧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小世子稚嫩的脸上也溅上了血迹,可却吓得哭不出来。

萧洹冷笑,借了弓,上弦,凶恶的流光狠狠窜出去,就如多年前追在他身后那些流矢一样的不留情面,直接将方唯头顶的乌纱穿透,钉在墙上。

他是个文官,一箭之下险些站不起来,被禁军拿下也不过眨眼的事。

谢帆急忙上了城楼,从满地尸体里找到了他爹谢远亭,老爷子不愧在官场上狐狸了半生,人躲在墙角,正被一群禁军围着嘘寒问暖,奈何腿肚子打软,也同方唯一样爬不起来。

谢老爷子盘腿盘的仙风道骨,摆手道:“没事,我没事……”

“爹!”谢帆仿佛失而复得,心里堵得难受,三两步过去抱了他爹一把:“你可吓死我了、”

谢尚书十分不待见他,面无表情的翻了个白眼,戳了戳他铠甲:“别碰,你手脏死了…”

“……”

萧洹派人将世子扯走,一脚踹在方唯的老脸上,留下个泥印子。

“带走,方大人闹着一场辛苦了。”他冷然下顾:“趁这个功夫好好想想怎么死,不然朕就替你想了。”

方唯一时没哆嗦出话,伸手抓了陛下衣袍,被一脚踢开,险些滚下楼梯,若是可以,他还想一脚将人踹到大理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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