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卿舀着一碗浓白的鱼汤:“你打算怎么处置广平王?”
萧洹倒了杯水给他:“他要是识相,就该马上自请回虔西,永远不再踏入京城半步,可现在就算我同意,别人也未必肯放过他。”顿了顿,有些躲闪的移开目光:“师兄…祭礼快到了,最近朝中事多,可能…有段时间不能出宫。”
陆卿手腕一停,沉默片刻:“你知道自己做什么就行。”
萧洹动了动唇:“那你好好养病。”
第二日,朝中便听说广平王带着世子进宫,恳请回虔西,可陛下没同意,竟真的将世子留在宫中教养,没人知道他们在议政殿里谈了什么,只知道广平王回府后便上了折子,言自己重病难愈,自请在府中医治。
御医去看过,见他受惊卧床,竟真的一病不起了。
“外面是什么声音?”陆卿在浅眠中惊醒,这地方原本是陛下的私宅,离宫门不远,怎么会突然传出这么喧嚷的声音。
春生这阵子又搬了回来,正在院子里自己跟自己拔草玩,闻言从窗底爬起来,见陆卿披着衣服,虽然正是白天,他醒来后眼下也有圈淡淡的阴影,眉头轻跳,显然不太舒服。
“没…什么事吧。”
他双手背过去,下意识做出躲藏的姿势,被静静盯了会,才吞吞吐吐道:“司祭大人退位的消息已将发了官告,有人说…说司祭大人是被逼离朝,还说…陛下与太后不和,逼迫广平王,所以才让世子进宫的。”
陆卿坐起来,用手撑了下额头,春生这么说是因为他不明白,实际肯定更难听。
闹事的有谏院的官员,说好听了是不怕死,说难听就是没事找事了,他们明火执仗,敢以言论为武器,除此之外还有文学院的学生以及百姓,无论何事,只要冠上鉴道司之名,便是不容侵犯。
“太着急了…”陆卿从站起来,躺久了的那股晕眩感让他扶着窗站了好一会,他侧着头,眼尾拉成忧虑的弧度。
是因为他的身体,陛下才被压力逼得着急吗?
陆卿轻轻吸了口气道:“去把你戴大哥叫来。”
戴七:“这消息原本不是从鉴道司传下去的,所以才没马上的到消息,京城的官告都是京兆尹手里出,现在宫墙外都是百姓。”
“差点下到各州郡的已经全撤回来了,但……”
但没等真相穿上鞋子,流言就已经跑遍全世界了,一旦乱起来,就很难压下了。
谏院的言官,文学院的学生还有一众百姓堵在宫门口。
“司祭大人为什么要退位,为什么鉴道司会突然发布告示,修正院没有提前得到消息!”
“这不是司祭大人自己的意思,朝廷弄权!”
“对,朝廷弄权!我们要面见陛下!”
“陛下借广平王世子挟制亲兄长,将太后赶到行宫!”
“放我们进去!”
……
议政殿内,各种声音乱成一锅粥,有说让陛下将祭礼提前的,有请太后马上回宫的,还有些人主张禁军强力镇压,将言辞不实者直接下刑部严查。
所有人着急上火,唇枪舌战,是因为此事一旦弄巧成拙,很有可能会引发暴乱,各州军万一趁机滋事,那就变成先朝五王祸乱的困局了。
萧洹道:“将宫门打开,放那些闹事的言官和百姓进来。”
“万万不可啊陛下,这些人的身份有待查验,万一有刺客该如何是好!”陈昂坚决反对,道:“臣觉得还是如许大人所言,将祭礼提前吧。”
许文远道:“是啊,一旦司祭大人出现在祭台之上,这本身就是种安抚。”
萧洹回绝他们,道:“按朕说的做,另外,去太医院将一直为广平王看诊的御医请来,再去趟王府,请人。”
……
宫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声势浩大,陆卿隔着院子听得一清二楚,这些言论指摘的是陛下不仁不孝,多少有断章取义之嫌,但也有事情。
绝对不能坐实。
陆卿提笔,想了想,写出一封不长不短的信,可刚写完觉得不合适,又揉成了一团,只好再重新措辞,他几次落笔,等落上官印的时候,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对戴七道:“帮我送个东西。”
百姓和言官跪在议政殿前,窃窃私语,他们原本只是闹一闹,没想到会被‘抓’进宫里,一时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生怕自己被扔进大牢。
没过一会,广平王也到了,他见这场面脸色微变,上前见礼,腰间仍挂着他常用的那柄小竹扇子。可惜,扇骨破损,像被折掉的骨气,春寒料峭里,显得都那么不合时宜。
萧洹站在台阶上,抬手道:“这是太医院负责太后贵体和广平王的御医,诊治吧。”
广平王有些发愣,被碰到手腕瑟缩了一下,这幅神情落在旁人眼中,令人疑惑。
萧洹道:“将诊方念一念。”
御医其实不用诊也知道,广平王这些日子三灾八难,颇受惊吓,开了好些安神补气的药物,可没多大用。
李公公领着世子走到广平王身边,大约是年纪还小,不习惯当着这么多人说话,且广平王在府里时没少摔打东西,对王妃更是乏善可陈。
“王爷,陛下说了,这些日子您精神不大好,是太后喜欢小世子才叫您在宫中的,没想到闹了误会,您要是乐意,现在就把世子领回去,回虔西都行。”
广平王弯着腰死命咳嗽,手里攥着扇骨,不知道是身体难受还是心里难受,将其中一截捏断了,盯着萧洹看了会,什么都没说。
李公公牵着世子的手,放在广平王袖上的同时,两个人都或多或少的避开了一些。
戴七附在陛下耳边说了几句,将东西递给他。
上面的官印几乎可以代表各地修正院,直接联名请求司祭大人退位休养,一旦将这东西拿出来,站在风口浪尖上的就要换人了。
萧洹捏了捏,直接放进怀里。
留言的事还没有解决,可谁也没想到,派去和犬戎重新拟定通商的户部官员也出了问题,尹扶胥拒不承认对抽解数额和货品的重新拟定,一口咬定中原朝廷言而无信。
前线加急军报,犬戎在关外和边境开战了。
陆卿知晓这件事比萧洹晚一些,但也难以置信,按照路程和时间来算,这几乎是在通商细则拟定完不久就毁了约。
他实在想不通,有什么是比和朝廷通商更有吸引力的?
……
祭礼当天,天气有些阴沉,高台上刮着风,将旌旗吹得猎猎作响,太后果然没有出现在祭台之上,也正因为这个,同为皇亲国戚的广平王不得不跟在陛下身后。
萧洹一身厚重朝服,衣领挺括,腰带外束着云龙盘扣,衣袖宽大,却能看到里面层层叠叠的黑色中衣,将他身上那股文隽气杀的一抹不剩。他脸色不怎么好,看谁都没有表情,几乎是冷峭的。
京城早已是一片流言四散,夹杂着对于边疆战事的恐慌,虽有很多百姓观看,但祭礼的气氛有些沉重。
山雨欲来风满楼。
萧洹用余光看向广平王,见他脸色发白,非得揪着朝服弯腰才能喘气似的,问道:“皇兄怎么了?”
广平王的眼下一片乌青:“臣没…没事。”
萧洹皱眉,给禁军打了个眼色。
司祭大人仍是那袭蓝色得金贵衣衫,他一向走的很慢,所以更显庄重,念祝词的时候获得了所有人的视线。
净霄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离开,而是朝他微微弯腰,所有人都预感到了什么,发出惊呼。他已经很年迈了,祭礼之后辞去鉴道司的职位,希望有一个人继任。
看台上下,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却没有听到答案。因为广平王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随着腹部撕心裂肺的绞痛,倒在地上:“陛、陛下!”
“救…救我…”他疼的在地上打滚,呕出一口血,哆哆嗦嗦的捂住腹部:“我…我不想死…不想死。”
“啊!”
“是广平王!他怎么了??”
“看着怎么像给人害了!”
有人惊呼出声,萧洹一怔,蹲下把他扯起来,禁军已经把所有官员和百姓隔开,严防死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兄?赶紧去传御医!”
广平王攀扯他的腰带,伸出枯瘦的五指,像是挣扎,又像是求救,瑟瑟发抖的大口呼吸,疼出眼泪来,和脏污的血混在一起,看着有些狼狈。
“杀…杀我,的…咳咳…”他惨淡的抱住萧洹胳膊,被自己的话憋住,脸色发紫。
萧洹有些明白过来,攥着他的手,骨节咯咯作响:“皇兄,你现在还不能死!再撑一撑!”
药性很快,他仰面朝上,听到萧洹说的话觉得有些想笑,连死都死的不合时宜,连死都死的身不由己吗?他喉咙还在鼓动,转着眼珠,问:“为…什么,谁都…不肯…放…过。”
司祭就站在后面,他的衣衫比天空要深沉很多,看着广平王僵直的尸身,悲悯道:“陛下所到之处,皆有血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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