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夭梗着脖子张望，没了艾奥的光，墙上的字母重新钻进黑夜。虽已无形，白色的痕迹却长久地存留于脑中，宛如飘荡的厉鬼，时刻刺激着神经。

镜子里…看到自己…眨眼。

所以说这话的人到底在睁眼还是在闭眼？亦或者镜子里的他已经不再是他，而是一个有了自我意识的个体？

跟自己一模一样的……新个体？

蹦跳的单词砸进大脑，窸窸窣窣，祈夭没来由感到一阵熟悉。

他笃定自己没来过这里。至少日记本里从没有关于这里的记录。

祈夭努力琢磨，想把以前忘却的通通找回来。他前额沁出细密的汗珠，晚风一刮，吹得脑门冰凉，针扎一样发疼。

忽然，双肩传来压力，祈夭下意识耸动，心跳漏了半拍，侧头望去——

是冬青的手，压着乌黑的长袍。

“别太紧张，是我。”冬青左右手从祈夭背后环绕到胸前，交替，贴心系好扣，“质量算不上好，但总能挡挡风，聊胜于无。”

祈夭哑言，定定看去，机械的眉眼间泛出关切之意。

“多谢。”

祈夭的视线随后下移，没了黑袍加身，冬青的机械本体完全暴露在外，扫描仪无差别开始工作——

//对象：仿生机器

//状态：可入侵

//配置（由高级到低级排序）：Ms231涡轮发动机、光学变焦倍镜、全自动量热仪、尖兵芯片、骇客芯片、情感芯片等共1421个零部件

祈夭稍在【情感芯片】的字眼上停顿半秒，随后果断划走信息栏，只用肉眼打量。

冬青的机型线条流畅，表面没有金属特有的光泽，入目处全是粗糙的漆黑，底下似乎掩着什么不正经的花纹，但绿光幽暗，祈夭也没法确定。

下一瞬，夏威尔把他的袍子递去，冬青没接，反而就着夏威尔的手推回去。

他摇头，直视夏威尔：“我觉得祈夭不会笑话我。”

夏威尔瘪了瘪嘴：“我是怕你笑话你自己。”

“…我不会。”

话这么说，冬青最终还是默默接过黑袍，披在身上。

机械体本没必要再穿衣服，尤其是战斗机器——多余的布料将流畅机型减缓的空气阻力通通揽回来，简直画蛇添足。

要知道，钢铁才是他们最佳的战斗服。

顺着冬青的动作，祈夭心中的怀疑暗暗增了几分确信，那黑漆底下的图案果然是男女皮肉之事。

当今社会风气迷乱，酒林肉池并不少见，但把那东西纹在身上还是不太体面。而且冬青有意掩盖，显然是自己也嫌弃，不想让别人看到这些。

祈夭不戳破，只问：“冬青，你的漆重涂了？”

“啊……是的，我去街边的一个小维修点里进行了二次改造。”冬青少见地顿了顿，手掌蹭过小臂，“但很明显，维修点的工作人员并没有给予我足够的尊重。”

祈夭点头示意。

毫不夸张的说，这维修质量相当差劲。

同行遇同行，一眼看到底。漆料无疑是次等水货，上漆的人也没花心思。鲜艳恶俗的花纹未被完全掩盖，泼洒在上面的漆黑只有薄厚不均的一层，像是小孩子作妖的产物。

冬青不自在晃动，敛了敛领口。

祈夭自然地移开视线，劝道：“你可以找个人帮你撑场子，或者去个官方的店——小店很爱欺负机器。”

至于祈夭为何对这类事这么清楚，大概是因为他在野川打白工的维修店就是那种“小店”。

面对机器人，古林宰得会更狠些，当然，对真人也好不到哪去，牛逼的大人物另说。

冬青轻叹一声，“专业的店还要看身份证明，太麻烦了。至于人……我目前不打算再找新主人。”

冬青和夏威尔的身份很敏感，如果如唐忆安路上所说，是富贵人家出逃的机器仆人，那除了地球脐带联盟这种黑白通吃的大组织，没人敢轻易收他们。

祈夭察觉到冬青对“主人”的抗拒，问：“你不喜欢上一任？”

冬青扯出一个微笑，答得很快：“夭，我并未被植入情感芯片。”

喜欢与不喜欢，对他来说太奢侈了。

祈夭眸光一闪，刚刚扫描仪显示冬青是有装备情感芯片的。

他刚想开口确认，一旁沉默已久的夏威尔突然道：“好了，那小鬼都这样对他了，傻逼才他妈喜欢吧？”

两人越过冬青对视，在暗色中看不真切，但达成了莫名的默契。

“唔…是我欠考虑了。”祈夭把关于情感芯片的问题咽下去，换言道，“从这里往南120公里有个地方，叫野川，那里有个维修点，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改漆。”

俩机器人静了静，饶是平时性格差异再大，此时都有些茫然，呆愣愣望着他。

祈夭抿起唇，不知所以，补充道：

“按成本价算账，放心，不坑你钱。”

夏威尔深吸一口气，“呀，你……”

话未说完，来自艾奥的视频一发打过来，三人果断把话题的尾巴斩断，进入待命状态。

前置闪光灯一开，三人拥在一处，挤进屏幕。

祈夭眯着眼向上调了调角度，问：“盾哥，有什么情况吗？”

“还真有点儿。”

对方的视角从前置切换到后置，透过屏幕，艾奥不远处的地表断崖一样坠下去。他向前走了几步，光沿着陡坡下探，祈夭三人才看清了大概。

艾奥解释：“这是河道，虽然现在已经干涸了。”

祈夭接话：“二十年前，这工厂就是因为久旱导致河流断流，没处排污水才被废置的。”

这是他在车上查到的背景资料。

“嗯？功课做的不错，”艾奥赞一声，话音一转，“不过这不是重点，你们看那边，布灵布灵闪光那儿——”

夏威尔不解：“碎玻璃碴子？”

唐忆安咂嘴：“看着像，但具体是什么还不能确定。河道太深了，我俩没带攀岩包，没法下去挨近点看。”

“是营养液。”冬青眸中闪过蓝光，言之凿凿，“残骸中有较为完整的玻璃管，长10cm，底面圆直径1.5cm，与涌珠集团的经典款无味营养液瓶相匹配。”

祈夭愕然片刻，冬青捕捉到他的面部表情变化，轻笑着解释：

“［骇客芯片］可以自动优化屏幕分辨率，［尖兵芯片］提供物品识别功能，结合起来办事效率加倍。”

祈夭比个大拇指，将这些默默记下。他以往的打工日常涉及不到芯片，大部分是修整电路或者焊接钢板，遇上个更换集成板的就是稀罕事了。总之，他与最高精尖的科技隔着层纱。

祈夭对城区有所设想，但还是没料到海城的芯片领域竟已如此发达且普及。

夏威尔扳回话题，对冬青的话没有丝毫质疑，按他的思路继续延伸：“密密麻麻河底一片都是营养液瓶？这数量……八百年也喝不完。会不会是集团倾倒的垃圾？”

艾奥摇头：“不太可能，那些大集团都有专门的垃圾厂，回收系统很完善，没必要吭哧吭哧搬这么远，而且只倒玻璃瓶。”

空气陷入诡异的寂静，众人望着这铺满大半河床的碎晶发呆。

祈夭脑内突然闪过墙上那句话，呼吸不由得一滞。

他的面色有些凝重，但为了推进任务进度，他必须冒进，将思路毫无保留的分享出来。

少年的声音回荡在昏黑工厂的小门前，同时在工厂的另一面遥遥响起：

“一个人喝不完，那就十个人；十个人喝不完，那就一百个人。”

“一天喝不完，那就一年；一年喝不完，那就十年…”

话音未落，尖锐刺耳的笑声突起。

“哈！啊……哈！”

夏威尔和唐忆安同时出声：

“你们谁在笑？！”

当问题同时出现的时候，答案也就出现了。

新的问题是：笑的人是谁？

更重要的问题是：笑的人在哪边？

冬青率先反应过来，用紫外线温感系统扫视周围——除去祈夭，竟然还有一个红影！

那是完全属于人类的红影！正呼出汩汩热气的红影！

他的移动速度极缓慢，甚至不如正常人类的跑动，但他来得如此坚决而不容置疑，目标明确，直冲祈夭。

“小心——！”冬青闪身到祈夭身前，那红影没有丝毫停顿，一张营养不良的面庞撞进光里。

他的眼眶深陷进面颊，笑声已经停息，但嘴仍保持狰狞，裂向耳后。

一阵异香袭来，祈夭没来得及出拳，忽觉陷进黑暗。闭眼前最后的画面是夏威尔右手的重炮对准那瘦者，不知什么原因，迟迟没有开火。

祈夭不能动弹，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只听见耳边若有似无的声音：

“来的真是时候…哈哈……”

“你做了什么？他娘的放手！松开他！”

“怎么…当今时代，蝼蚁一般的机器人都敢违抗人类的意志了吗？我偏要带他走，你又能奈我何？…哈！啊哈！”

祈夭的鞋侧蹭过沙土，半拉半拽被拖行，离夏威尔暴怒的声音远去：

“我靠，这什么鬼？！”

“你大爷，怎么都是纯人类啊…别碰老子！也别碰冬青！”

“靠，神他妈不能伤害人类……”

“操蛋的第一守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