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木桶已经拿到了,早些睡觉吧。”
伯尼丝的语气就像她的步伐一样虚浮。她将手中的木桶放在门边,走过来将油灯挂到了柯莱尔的床头。
柯莱尔仰着脑袋看她:“发生什么事了,伯尼丝?”
面对如同水晶般透彻的烟灰色双眼,“没关系”三个字已经酝酿到了伯尼丝嘴边,却又鬼差神使地吞了回去。被那样的眼睛盯着,实在让人很难说出谎言。
她艰难地挤出了一句:“我似乎看到了些……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
“嗯,或许是我看错了。至少我是这样希望的。”伯尼丝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难以自控的颤抖:“那边屋子里放着一具黑色棺椁,然后……”
她吞下颤抖和恐惧,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失态:“然后……我看到,有一只又枯又瘦的手从棺椁里伸了出来……”
伯尼丝担心自己的惊恐会传染给小占卜师,于是小心地打量对面的神情——
柯莱尔歪着脑袋,一脸听故事的期待表情:“然后呢?”
略带诡异的气氛顿时被破坏得一干二净。
“然后?然后我就立刻转头跑回来了!当然,我有记得从壁炉边拎一只空木桶。”伯尼丝被柯莱尔的表情逗笑了:“你这是什么失望的眼神啊?我的剑还在卧室呢!没有剑的冒险家就像没有翅膀的龙,很容易被人欺负的!”
没有翅膀的龙……
想了想斯图亚特那小山一样的原型,柯莱尔决定对伯尼丝的观点持保留意见。
然而伯尼丝误解了她的沉默,保护欲迅速把惊惧暴打出局:“别担心哦小占卜师,我会保护你的——我曾拜托圣女祝祷过我的剑,任何东西都休想越过我的剑锋。”
轰隆响雷劈开了旷野上的雨声,整座木屋都在雷声里颤了一颤。
“偏偏是这样的雨夜啊。”
伯尼丝咕哝着检查了一遍窗户,确认没有漏水的迹象后才重新拉好窗帘:“早些休息吧,希望等到明天又能看到明媚晴朗的旷野了……但愿贤者保佑。”
“会的。”指的是明天晴朗这部分。
等到伯尼丝盖好了薄毛毯、将长剑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以后,柯莱尔才熄灭了油灯。整个卧室瞬间沉进被雷雨声点缀得热闹纷杂的黑暗里。
*
伯尼丝本以为,自己会迟迟难以入眠。
冒险家当然远远没有表面那般冷静淡然,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不能慌乱,那会惊吓到本就脆弱的年幼占卜师,只会让两个人都在紧张中彻夜难眠。
但假如没有小占卜师的话……哪怕冒着被魔物袭击的风险,她也会连夜跳窗溜出去。
伯尼丝并非那种不要命的冒险家。她不缺钱,冒险只为追求孤独浪漫主义。因此,在面对无法预料的风险时,她实际上更愿意选择回避而非正面对抗。
但偏偏又是这么个雨夜……她没有把握保护好两人,可能发生的变故实在太多了,一不小心就会双双丧命在旷野里。
好在老屋主也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恶意……
不,如果是对小占卜师的话,实在是善意得过头了……当然,毕竟小占卜师是个长相如同瓷娃娃般精致可爱的小女孩,眼神又清澈得像是没见过半点肮脏玩意,换做是谁都会格外心软一些的……
土豆浓汤,哼。土豆……
奇怪……
为什么觉得、好、困……
最后一个念头戛然而止,伯尼丝陷入了无梦的安稳睡眠之中。
伯尼丝看不见的黑暗里,一个静心凝神的魔法阵在悄然运转着灌满灵力的字符;在更远些的床上,柯莱尔掀开薄毛毯,无声地坐了起来。
*
雷声隆隆地压住疾风骤雨的合奏,欣然加入这场夜幕之中的盛大狂欢。
一辆马车撕裂潮湿的雨夜,车轮碾压过被雨水冲洗得纤尘不染的石板路,毫无顾忌地碾碎独属于无生命体的狂欢。
摇晃错落的街灯映照里,马车停靠在一座以雪白花岗岩构成血肉的庞大建筑物前。
这幢建筑物也有很多名字,大多数人称它为圣堂,少数人称它为魔窟,后者的人数每天都在不断地波动起伏,幅度依教廷清缴邪教徒的效率而定。当然这并不重要,最尽职的调查官也不会统计这些数字。
总之,它最终落到书面上的统一称谓是:
伦塞帝国圣城主教堂。
它在冒险家中的口碑就像金币一样可靠且令人垂涎,出自教皇与圣女之手的驱邪符文据说能让魔物望风而逃,是足以在拍卖会上炒出天价的硬通货。
车门打开,罗纳队长难掩疲惫的面容出现在被稀释的黑暗里。
在没有被光芒波及到的阴影中,布鲁克和艾莉各自坐在角落,枕着背包睡得忘乎所以。
两位身披黑色修士袍的修者守在那花岗岩筑成的门廊下,其中一位离开了花岗岩的庇护,走到马车前例行查访来客。
罗纳将一枚徽章递了过去。
大雨打湿了修士的长袍,但他丝毫没有在意,在仔细查看过徽章之后将之递回,:
“原来是罗纳骑士长,稍等。”
说完,这位修士转身回到岗位后,不知从哪取来一把黑色雨伞,继而以足够用来招待国王的周全礼数对马车致礼:
“执行任务辛苦了,骑士长先生。”
罗纳带着一摞薄薄的纸张走进了黑伞撑起的安全区域,可是修士却有大半件长袍仍淋在暴雨中。这让罗纳产生了某种错觉:这把伞似乎只为保护他,或者更具体些——只为保护他手中的任务报告。
“这个时间来汇报任务,会不会打扰圣座?”
“您多虑了,骑士长先生。”修士语气恭谨而温和:“圣座关照过,您的到访优先级高于教堂规章,必须无条件及时通报,并即刻为您安排最高规格的祝祷仪式。”
“专程派遣了绘制着驱魔咒文的马车,到龙骨森林外连夜接我们回到圣城……也是出自圣座的意思?”
如果没有教堂加持过的马车,罗纳无论如何也不会冒着魔物的威胁连夜赶路。
“我并不清楚,但我认为大概是的。”修士在门口收起雨伞:“圣座很看重您呢,骑士长先生。”
罗纳付之一笑,没有做出回答。
深夜的教堂安静得能听见雨水在花窗上奔腾的声音。
洁白理石女神雕像静静地伫立在祝祷台后方,石质的眼珠中含着慈悲平静的目光,俯视着空荡荡的祈祷厅。
修士与罗纳都没有在此处停留。
他们走过面向信徒开放的祈祷厅,两道脚步结伴而行,穿过幽深的理石长廊,理石廊壁上的灯烛与壁画无声地审视过客。
长廊尽头,是一间布置得静谧整洁的冥想室。
室内燃着细长的蜡烛,身披白袍的年轻女人坐在桌前——不,如果单纯以外貌为计算标准的话,她大概仍处在被称为女孩的年纪。但她的眼中没有丝毫类似少女的天真,反倒填满了苦修士般的淡漠与平静。
“圣女殿下。”
修士低头致礼,罗纳则以骑士礼仪向这名宗教地位尊崇的女士问候见礼。
“本次任务的全部内容详述于此。”
罗纳的视线始终低垂着,只是抬起双手将纸张交给圣女。
白袍的下缘停在罗纳的视线前方,手中本就轻飘的重量消失不见,头顶传来询问:“有什么需要转达给圣座的异状吗,罗纳骑士长?”
罗纳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撞击颅骨。
他听到自己回答:“没有,圣女殿下。”
他无法确定那神秘的夜晚究竟是否来源于一场神秘的幻象。
魔物、少女与龙交错霸占他的思绪,但他非常确信,如果他将那黎明前的见闻如实描述给任何人听,恐怕精神病院会即刻多出一个专属于他的病房。
因此,在书写任务报告的时候,他只简单地提了一句路遇的不知名女孩在黎明前失踪。而那个人类不该误入的夜晚,则被他归入隐秘幻象,没有诉诸纸面。
“好的,我将即刻转交圣座。”
视野前方的白袍离开了。
罗纳抬起头,看着圣女带走了他的纸质报告,带走了这个诡异任务的全部书面记录。那纤尘不染的背影很快隐去,被吞噬进一间连通着冥想室的漆黑房间里。
修士上前一步:“骑士长先生,请随我去祝祷室。”
罗纳没有挪动脚步。
他已经交付了任务报告,按常理来说,他该卸掉重担安心享受祝祷与休息——忘掉神秘的女孩,忘掉阴暗的森林,忘掉遍寻不得却又突然出现的废墟,安心地回到床上,做一个无需警惕周遭的美梦。
他盯着那个没有丝毫光亮的门洞。
像是盯着一个无解的谜题,一个未知的深渊,一个吞吃愚蠢勇者的饿兽张开无底巨口。
“骑士长先生!骑士长先生?”
修士的呼唤将思绪扯回现实。
——那只是一间没有点燃蜡烛的暗室。
他吐出废旧的思绪和气体:“……没什么,我们走吧。”
“您或许是太疲惫了。”修士说。
“或许吧。”
罗纳转过身,还没有走出几步距离,忽然有某种与雨声融在一起的声音拨动了属于冒险家的敏锐神经。他猛地回过头,瞳孔骤缩,紧紧盯着那间暗室的方向。
已经走到门外的修士诧异转头:“怎么了,先生?”
“你有没有听到……某种声音?”
没有等修士做出回答,那声音骤然扯碎暴雨与雷鸣,将冥想室里的静谧连同人类的紧绷神经一并击碎成齑粉——
那是某种沙哑的、陈腐的、仿佛破碎后又勉强拼贴成原状的嘶吼。
无法想象它由血肉声带振动发出,人类的声带怎能承载如同山崩般的狂喜与海啸般的癫狂?
罗纳不自觉地退后两步。
他与修士对视一眼,瞳孔里层层叠叠地交错堆积着惊疑不定的映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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