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暴雨倾盆。
但旷野上孤零零的木屋窗户里,却透露出一团柔和暖黄的光芒。
柯莱尔将膝盖搂在怀中,坐在黑木棺椁边,看着老妇人手中的黑柄刻刀在棺椁的木板上雕琢。木屑从主体上慢慢剥落,一个复杂的古神语符号慢慢成型。
最后一刀结束,完整的安魂魔法阵自发运转起来。
在这具黑木棺椁上,已经雕刻了千百个密密麻麻的魔法阵。
“老太婆的无聊故事有什么可听的呢?”老妇人微微后仰脑袋,眯着眼睛确认了魔法阵没有异常后,便抬起眼睛望向柯莱尔:“无非是我和我的老伙计——两个腐烂的老东西罢了。”
老妇人拍了拍面前的棺椁,简单地给柯莱尔示意了一下“老伙计”。
“怎么样,想听谁的故事?”
柯莱尔将脑袋搁在手臂上,银发流淌过黑色的长袍,一直垂到地板。
她问:“可以从比较长的故事听起吗?”
“比较长的,好吧,那就从我的故事开始吧。”老妇人笑了:“一般的故事都是怎么开始的来着?对了,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女孩,她叫薇纳斯。”
*
薇纳斯出生在第九纪元的第一天。
当然,村子里没有人使用这种过于书面化的纪年法,只有薇纳斯的母亲执着地以纪元法标记时间的刻度。那位智慧而忧郁的女性从不关心村民们怎么看待她们母女,似乎房屋就是她们的全世界。
而薇纳斯呢,年幼的小姑娘毋庸置疑地渴望旷野上的微风与阳光,等她长到半堵围墙那么高的时候,院落外的世界也随之冉冉升起了,她总是翻墙出去亲吻茅草中盛开的绒花。
但随着绒花一起出现的,是小薇纳斯对外界的思考与困惑。
为什么别的小孩家中都有叫“爸爸”的角色?
为什么村民信仰的神明是“伟大贤者”,而不是“赞娅女神”?
为什么人们总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为什么同龄小孩总是躲着她?
……
她终于发觉,围墙外的世界好像并不是房屋的无限延伸。这里有新的规矩,有新的秩序,有新的认知和信仰——那格格不入的异类感就像院落的围墙,并不因她翻过去而消失不见。
小薇纳斯带着疑惑去找母亲,却得到了一个温柔的拥抱:
“不必在意人们的妄言,孩子,你是赞娅女神的子民,你是被命运点选的智慧之眼。”
“什么是智慧之眼,妈妈?”
“那是你的名字。”母亲俯身爱抚薇纳斯的头顶,笑着说:“你降生在第九纪元的第一天,是注定要亲眼看着命运降临在这世上的。”
薇纳斯懵懂地点头。
那时,她的眼睛清澈极了,就像盛着旷野上明朗的阳光。
日复一日,小薇纳斯长大成少女的模样,她的视线可以越过那堵并不高的围墙了。她跟随着她被村民称为“先知”的母亲给村里的牛羊治病,对缺乏友善的奚落流言一笑置之,在月光皎洁的夜晚与母亲设礼祭祀赞娅女神……
如同天堑般的巨大差异,正是在这样平静如水的日子中逐渐浮现的。
薇纳斯的母亲在衰老,细密皱纹慢慢地爬上她的眼尾与脸颊,可是相比于村子里其他女人而言,她衰老得实在太慢了;同样不符合生命秩序的,还有薇纳斯自己的面容。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村子里的年轻面孔已经换了一批,可是薇纳斯母女的外貌仍旧变化不大。
就像,她们被时间的法则排除在外。
村中开始兴起流言,说那对“先知”母女其实是魔鬼的仆人,她们以灵魂、以躯体或者别的什么秘法,同魔鬼交换了长生不老的黑魔法……
于是渐渐地,再也没有人来找她们给牛羊治病了。
接着,原本居住在她们房屋左右的邻居搬到了村子的另一边,然后,住在前面的邻居也搬走了,后边的邻居紧随其后。
整个村庄默契地将这对母女“吐”了出去,所有房屋都悄悄地逃向远方。
再后来,人们对这栋旷野上的木屋讳莫如深,没人再提起先知,也没人感聊起魔鬼和黑魔法了。
——当然,薇纳斯是不太在乎这些的。
她的世界本就不大:母亲,木屋,栽种在窗前的土豆与向日葵。
当生命变得漫长,时间就不再具备迫切的含义。但它们依旧无声无息地存在,温和又残酷地拿走青春、健康和一切不被珍视的宝物,并拒绝提供任何追回的机会。
大概过了两百年后,薇纳斯的母亲已经很少下床了。
她终于变得像个垂垂老矣的人类,白天躺在枕头上打盹,然而到了晚上,那双模糊的眼睛总会直直地望着夜空。
然而在某个命运指定的日子里,母亲忽然挣扎着走下了床,如同以往每次祭祀赞娅女神一般,穿上庄严的黑色罩衫,花白的头发重新打理好,那双苍老的眼睛明亮得仿佛两颗晨星。
母亲说:“薇纳斯,我要回到命运最初的地方了。”
薇纳斯急忙放下水壶:“妈妈,您要去哪儿?等我浇完向日葵就和您一起去!”
“不,薇纳斯,你要在这里等候命运的降临。”母亲说:“而我——我要去寻找……”
“谁?寻找谁?妈妈!”
母亲没有再回答,那追逐着风逐渐远去的苍老声音颂念着含义难辨的诗句:“女神啊,您是否仍在等候那日……”
她的黑色背影融进了旷野的月色,并且,再也没有回来。
*
“我等啊等,等了百年又百年,妈妈还是没有回来。”
如今已经与屋子一样苍老的薇纳斯抚摸着手边的棺椁,笑着说:“我会的魔法不多,每当木屋的哪块木板朽坏了,我就会用回溯魔法修理一下;可我也在慢慢腐朽,不知道死亡和命运哪个会先降临到我身上。”
柯莱尔倾听着薇纳斯的言灵。
一种沉厚的情绪感染了她,不是低落,是基于同种孤独而衍生出的共情。
“呵呵,我的故事讲完了,现在轮到我的‘老伙计’。”薇纳斯那张皱纹遍布的脸上浮现出更加明显的笑容,她拍了拍黑木棺椁:“这是飓风送来的礼物。大概一百年前吧,它试图破门闯进我家,但被卡在了门板上,进退两难。”
“命运给了我漫长的时间,但它也带走了许多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你看,我没结婚,没有孩子,也没有家人或者朋友来为我埋葬安魂,甚至,我猜不会有人为我流泪。
“我唯一能给自己准备的,就是用于长眠的棺椁。所以我花费了二十年把这根木头挖空,又在棺椁上雕刻了很多安魂魔法——我可不想变成飘荡在旷野上的魔物啊。”
苍老的语气中没有恐惧或绝望。她在平静地等待死亡到来,就像等待每一场旷野尽头的日落。
柯莱尔眨了眨眼睛。
她想到了某位执着于自然浪漫主义的冒险家,说不定她会与薇纳斯婆婆很聊得来。
薇纳斯展示了一下铺陈在棺椁里的毛毯和枕头。
“我每天都睡在棺椁里,免得哪天在睡梦中被死神带走,让老伙计孤零零地腐烂掉。
“哦,当然,这种事情大概不会发生。我的预感总是很准确,不需要刻意去计算,直觉会为一切问题交付正确答案:小到炖汤要放多少盐,大到屋外这场暴雨会在黎明前停止,从来没有出错过。”
窗外的雷声隆隆加入聊天,薇纳斯的声音停了一会儿。
“但关于我的死亡……这是我唯一无法准确预知的事情。”
柯莱尔敏锐地抓住了重点:“无法‘准确’预知?”
薇纳斯呼出一口苍老的叹息:
“是的,我知道我会死在哪一天,但我无法判断准确日期,所以也就没办法提前预约收尸人。听起来很奇怪,对吧?
“那并不是固定的日期,而是一个模糊的、随时改变的、连命运都无法预料的日子——
“我的生命会结束于第九纪元的最后一天。”
柯莱尔喃喃:“宿命日。”
薇纳斯发出一个单音:“嗯?”
“纪元平均五百年左右更迭一次,而每个纪元的最后一天,被称为‘宿命日’;‘宿命日’之后的第二天,世界就会进入新的纪元。”
柯莱尔在法师塔的典籍中自学过许多古老知识。她轻声回忆:“世界的命运会因‘宿命日’发生的某件事而更改,它标志着整个纪元的落幕。所以无法占卜,无法预知,无法感应。”
薇纳斯干瘪的嘴唇弯了弯:“真神秘啊,命运想让我见证什么呢?”
“不要试图窥伺‘宿命日’。”柯莱尔提醒。她不确定那是否会带来污染。
“哦,我其实并不关心命运,无论是世界的还是我的。”薇纳斯笑着回答:“不关心无法改变的事情是我的习惯。相比那个,我宁可苦恼——该拜托谁来为我合上棺椁的盖子。”
油灯的光芒毫无征兆地抖动一下,接着,巨大的雷声响彻荒原。
她们没有再说话。屋中灌满了暴雨啃噬屋顶的声音。
*
帐篷的地钉被暴雨冲垮,帆布也一齐被狂风掀翻,篝火浸泡在冰冷的雨水里,炭火追随着翻滚的水流奔赴自由。
旷野上,冒险小队的四人已经没了入夜前的惬意闲适,他们挤在最后一顶没有被掀翻的帐篷中。首领扎克握着匕首守在门口,汤米蜷缩在角落,骂骂咧咧地为他受伤的小腿包扎。
气氛凝重而死寂。
篷布根本挡不住如此滂沱的暴雨,冷水会不断地带走他们的体温,而暴风雨之夜的旷野上根本无法生火取暖。
更糟糕的是,由于这趟冒险已经走到了尾声,队伍里的武器存量严重告急;就在帐篷之外不远处,在暴雨与雷电的咆哮声中,游走着魔物们饥饿的高亢嘶吼。
这顶帐篷是最后的庇护所。他们对这绝望的现状心知肚明。
而扎克比队员们绝望得更多一点——他知道这顶帐篷在狂风里撑不了多久。
“听着,伙计们,把武器都拿出来吧,只要想办法撑到黎明……”扎克吞咽掉满嘴干涩,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愿母神保佑我们。”
这绝对是他有生以来最虔诚的祷告。
“嘶啦。”
微弱的布帛撕裂声,淹没在雨声、风声、雷声、魔物的怪啸声里。扎克的面色在黑暗里变得灰败如死:母神没有赐福,而死神送来了最后通牒。
下一瞬,狂风任性地撕碎篷布,闪电将旷野短暂地拖进光明又抛弃回黑暗。
扭曲膨大的漩涡状怪物穿过雨幕,拥有实质的一切在它们面前都毫无意义,魔物尖声咆哮着向四团新鲜灵体扑来——
扎克举起了匕首。
闪电刮破雨夜,他看到队员们挥舞着武器迎向了雨幕与旷野。魔物的捕食行为来源于本能,人类的挣扎求生亦然。
但扎克的疯狂、或者说理智、或者别的随便什么玩意战胜了本能,掌控了思维与躯壳,于是他想出了逃离魔物捕食的办法——
匕首穿透心脏,鲜血喷涌进暴雨之中,温度与颜色都被迅速淡化抹除。
无形无质的巨大漩涡在愤怒嘶吼,意识在缓慢消散,生命的最后一刻被无限拉长。
扎克忽然想起了几小时前潮湿闷热的昏暗空气,想起那个披着黑袍的怪异女孩,想起她对他说:今晚会有暴雨。
……她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
然后思维消失,寒冷消失,雨声消失,只剩黑暗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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