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走。

回夏侯府时,已是夜幕十分。

计晖目送夏侯淳进入府中,夏侯府的门童对夏侯淳自由出入府中已是见怪不怪,对着进门的少女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后又目不斜视的继续看着前方。

许久没有回府,夏侯淳一时间看着府内的景象还有些陌生。回到她住的小院时,那陌生感更强烈了。

只见面前那座记忆中的破败小院焕然一新,还散发着新房子特有的松木味道。而原先的菜园子也早夷为平地,造了一处小池塘,池塘中间有座小小的假山,水里还有几尾肥沃的鲫鱼在游来游去,或许,这是菱花的备餐。在院墙旁,还圈出了一片沙地不知做什么用处。要不是位置偏僻,夏侯淳都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是自己原先的小院子,独剩那颗桃树还带着烧焦的枝桠□□着,也顺带提醒着夏侯淳——对,她没看错,这就是她从前那座破落不堪,种满了菜的小院子。

夏侯淳的院子不小,房子却不大,一共三间。正房朝南是整座院子里最宽阔的房间,里面还带一个小隔间以前是做书房用,左耳房是以前茯苓睡的地方,右耳房是个小厨房。新房子的布局没怎么变,只是里面的家具都换成了新打的。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这一方小天地已经物是人非,而她唯一可惜的无非只有几个月前的那场大火把她从前背的滚瓜烂熟的那些典藏全都烧成了灰烬。

第二日夏侯淳早早的起了床,上身穿了件鹅黄色的毛领棉袄,下身是厚厚的白色袄裙,外披一件绣着绿竹的夹棉披风。如此艳丽的颜色反衬得她肤白如雪,俏皮灵动。沿着蜿蜒的青石板路,穿过一片腊梅林,脚腕上的银铃铛随着她的步子在鸟语花香的清晨发出清凌凌的声响。

“是哪位小姐出门了?”娇滴滴的女声透过池边的水榭中传来,似是在打趣谁一般:“这铃铛好生悦耳,改明儿我也得去买一个玩玩儿。”

夏侯淳循声看去,枝桠繁茂遮住了亭中发声的人长如何模样,不过闻其声如见其人,不难想象出声音主人是如何貌美。这夏侯淳里的美人众多,可这声音却不属于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她突然想起来前些日子菱花提起的一件事,夏侯平从香满楼抬了个清倌人回府做妾,且没几日又从妾,抬为了贵妾。也就是说,在夏侯府后院内,除王氏外,她已能和育有一女的张姨娘平起平坐。

夏侯平此人不说多滥情,却也自诩风流。这些年他从青楼、戏班子等地抬回的女子多不胜数,却少有真正能在府中立下脚跟的,由此便可见这位贵妾的手段之高明。

不等夏侯淳开口,那头的人已经扭着腰肢,款款从水榭中走出,只穿着紧身的红色襦裙,双手笼着一个汤婆子,侍女搀扶着走到夏侯淳近处站定。

此人长发半挽起来,半披在肩上,几根步摇斜插在乌黑的发中,五官精致,尤以那张含着笑意的嘴唇最为小巧,走起路来不紧不慢,似是极为注重仪态。

“妾身道是谁,原来是大小姐。”阴十娘眉眼含笑微微下蹲行了一礼:“阴十娘见过大小姐,天儿这么早,大小姐这是要去哪里玩儿啊?”

夏侯淳也不知从前菱花是如何同这位新来的姨娘相处的,交情又如何,为了不露陷只能回以微笑,不亲不疏的道了句:“进宫。”

“能得贵妃娘娘青睐,大小姐果真是个有本事的。”阴十娘抬起手捂着唇角轻笑:“妾身要是有大小姐一半儿聪慧就好了,也能学学怎么讨贵人喜欢。”

这话说得阴阳不明,夏侯淳不太爱听,她皱了皱眉不想大清早就寻晦气,板着脸点点头告辞:“姨娘若无事我便先走了。”

“哎呀,瞧我……”阴十娘秋水般的眸子十分抱歉的看着夏侯淳眨了眨:“都怪妾身冒昧耽误了大小姐的行程,大小姐慢走。”

告别阴十娘,夏侯淳出府后坐上马车进宫去了。经过这段时间的调理,七皇子的病情已经得到了良好的控制,夏侯淳心中早做好了其它打算,一开始她选择亲力亲为给七皇子针灸也只是出于想要博得皇贵妃的信任,如今她与皇贵妃已算有所交集,至少如今她们还是一条船上的人,有了这条保障后夏侯淳也可以开始进行下一步的计划,而目前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找人代替自己每日为七皇子针灸这件事。

“换人?”计欢狭长的眸子一眯,独属于皇贵妃的威严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来,气势逼人:“我不同意。小七一直是由你过手,贸然换人出了差错你担得起么?”

夏侯淳也不畏惧,条理清晰的解释:“针灸穴位都是一样的,只是手法大同小异,只要寻个靠谱的有资历的太医,效果只会比我更好。”顿了顿,又道:“况且,我也不可能长久的在宫里为七皇子针灸,与其等到以后不如现在就开始培养新的人手。这样我也好专研为七皇子根治的法子。”这话说的真假参半,七皇子这病娘胎自带的,加上后天又没有及时的对症治疗,其病气已经侵染了内脏,要想根治绝无可能。但是夏侯淳不可能长久的往宫中跑这也是事实,再过两年待她及笄,频繁地往宫中跑只会徒惹闲话影响夏侯府的声誉。虽然她心中对嫁人没有兴趣,但只要能逐渐摆脱宫中,这也不失为是个很好的说词。

计欢心中明白夏侯淳说的那些只是摆脱她的说词,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除了另寻能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针灸是个长年累月的过程,如今夏侯淳顶着叶槐的名头在芳菲殿做神医,待再过两年,夏侯府的嫡出大小姐师出无名日日往芳菲殿跑,还指不定会传出什么闲话。

除非……

“开年后,本宫给你和小七指婚。”

只有这么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了,既能让小七的病得到控制,又能名正言顺的留夏侯淳永远待在宫中。计欢自认为这个提议是再好不过的。脸上甚至诡异的浮现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夏侯淳一口茶水刚入口,听得此话没忍住全数喷了出来。

“不可!”门口,一道颀长的身影也不知站了多久,听得计欢那句话,立刻出声驳回,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

“计将军?”夏侯淳吃了一惊:“你走路没声音的呀?”

计欢看着门口站了不知多久的人,心道这孩子这些日子倒是变得奇怪了些,往常她可从不做偷听这种事,偷听就算了,还明目张胆的开口打断别人说话!

计晖匆忙进入,腰间的配剑都难得的配歪了:“方才的话,休要再提!”

夏侯淳还是头一次见计晖如此惊慌的样子,像是受了什么不得了的打击似得。一时间也忘了刚才同计欢说到了哪里,她好笑的看着计晖问道:“计将军,什么话休要再提呀?”

计欢看着反常的计晖,心中有个猜想隐约浮了上来,为证真假,她微微仰着头,继续大胆口出狂言:“哦?本宫指婚,有何不可?为何不提?是何缘由?与你何干?”

皇贵妃对着计晖的连发质问倒是让夏侯淳琢磨出了点她们姑侄俩之间的火药味。

计晖不答,只是眼神定定的看着计欢,跟个和大人做对的小孩子似的。而计欢也不甘示弱的挑衅一般回瞪回去,那架势,好像下一刻就能打起来一样。

气氛一时之间陷入了尴尬之地,现下时节本就寒冷,这两人的暗中较劲让寒气更上了几层。

“计将军?”许久,夏侯淳忍不住出声唤了一句。

计晖收回视线,看着夏侯淳问:“你愿意?”

夏侯淳被问得莫名其妙:“什么?”

“与七皇子定亲。”

“当然不可能!”夏侯淳失声道:“他还是个孩子呀!”

上句话一出,计晖脸色明显有所好转,随着夏侯淳说完后面那句话,复又变得有些阴沉。

虽然现下自己只有十三岁,可在夏侯淳心里,她还是上一世那个早已及笄,并且和过亲二九年华的大姑娘。所以当计欢提出要给七皇子和她指婚时,夏侯淳是震惊中带着好笑,她一个大姑娘,和一个小孩子定亲,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计欢凉凉的开口:“泰平开国时,先祖皇后比先祖大了十岁,两人不也合合美美的过了一辈子?我都不介意,淳儿何必妄自菲薄?”

夏侯淳哑口无言,她总不能说——对不起,我看不上你家小七吧?

计晖道:“她不愿意,休要强求。”

“你倒是难得态度如此强硬的与姑母说话。”计欢好整以暇的看着计晖,笑的不怀好意:“若我偏要强求呢?”话是这么说,但她心里其实已经知道这条路行不通。就是看着这个惯常淡漠的侄女跳脚怎么如此有意思呢?

计晖冷冷道:“我会带她走。”

走?夏侯淳第一次觉得这个词这么美好。走去哪里去不重要,重要的是走,走到没有夏侯府,没有皇宫,没有和亲,没有大疆的任何角落都可以,只要走,只要……这个人愿意带她走。

她愿意为此放下复仇,放下一切,跟她走。

“走?”计欢笑了,那是一种冷冷的,嘲弄似得笑,犹如一盆冰水给人兜头泼下:“现下你自己就是只困在上京的猎鹰,你想走,你是可以走,你想过计家军,想过计府,想过你爹你娘,你姑母你表姐表弟吗?”

“你是本事大,可以一走了之忘却凡尘,但你那些至亲至爱手足亲朋战友兄弟可就惨啦,他们会因为你的离开一夜之间身首异处,也可能从高台跌入泥潭再无翻身之地。”计欢说到这仿佛把憋了半辈子的怨水都尽数泼到了计晖的身上,掷地有声,寸铁杀人:“计晖,你记住,走——不行!除非……你死!”

这是夏侯淳第一次见计欢失态又咄咄逼人的样子,丢掉了平时那副总盛气凌人将一切都踩在脚底下的优雅姿态,此刻她似乎就只是个积压了半辈子委屈的普通妇女,脱去华贵的皮囊后只剩下对生活,对身边一切的不满。

计欢的话犹如一柄柄利刃,恶毒的朝着计晖的弱处插/入,那个沉默惯了的少女站姿挺拔,一言不发的承受着每一句话带来的伤害。

计晖的轮廓渐渐在夏侯淳的眼前模糊,她虽一早就知道年少成名定是要承受比别人多出数倍,百倍,千倍的付出与痛苦,可那也只是她想象中的苦难。如今,这种苦难正以未着寸缕的方式摊开在她眼前——计晖那个不算强壮的颀长身影,倔强,挺拔的站姿,映出她身体里孤独的,渴望自由的,灵魂。

“够了!”眼泪不知何时决堤,开口时夏侯淳才悚然发现自己声泪俱下:“你别再说了!她有什么错?生在计家她有什么错?”

计晖惊讶的看着夏侯淳,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须臾,上前抱住了失控的夏侯淳,柔声安慰:“没事,你别哭。”计欢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少时她不知听过多少人说过多少遍类似的话,起初她也会因此难以接受黯然神伤,可听着听着,也就慢慢习惯了,木然也好,淡漠也罢,既然改变不了那就只能适应。

所有人都在告诉她,因为她是计家人,所以就该承受来自计家的福祸,却从未有人说过,她生在计家不是她的错。

“行了,你们都下去吧。”计欢不知是说的累了,还是夏侯淳哭的令人心悸,她摆摆手,像是在赶走什么烦人的动物。“方才你说的另寻太医替小七针灸的事,我会考虑。”

夏侯淳情难自抑只默默流泪。计晖扶着她的肩膀并未开口,两人径直往外走。她们三人之间头次闹得这么不愉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心情好好说话。一直到走出芳菲殿,二人沿着一条水流涌动的小河旁走到一处空旷的八角亭内,夏侯淳的心情才平复下来。

“计将军,方才让你见笑了。”夏侯淳勉强扯出一抹微笑:“我年纪小容易情绪失控,你别介意呀。”

计晖转身看着波光潋滟的河面,许久,才轻轻说了两个字:“谢谢。”

一阵风吹来,裹挟着不知是梅花还是什么花的香味。那风像是有妖力似的,能吹进人的心里头去,夏侯淳心中那股郁气被风吹散,心境豁然开朗,连声音都清灵了许多:“计将军,往后我叫你一声姐姐,我们之间就不要客气了,好不好呀?”

冬季正午的太阳也烈,金黄色的暖光狡猾的从亭外钻了进来,余光打在计晖月牙白色的锦袍上,衬得衣摆处用金线绣制的祥云纹更加明亮。计晖看着面前这个眼神倔强,又有些俏皮的小姑娘,声音里满是自己都没发觉的宠溺:“好。”

见她应下,夏侯淳高兴极了,正待她要说些什么聊表心意,不远处有个少女踮着脚尖,一边挥手一边娇声喊道:“晖姐姐,晖姐姐,快看看我我是屏儿呀,你等等我我现在就过来找你!”

那少女身边还跟着个男人,后者被前者拖拉硬拽的带到了八角亭中。正是三皇子毋翀和静娴公主。夏侯淳看着静娴公主自来熟的黏在计晖身边,眉头不自觉的微微皱起。

毋翀道:“今儿可真是巧了,往常要寻阿晖可都是难寻的。这位姑娘莫非就是…”说着看向了一旁的夏侯淳:“夏侯府的大小姐?”

被人点到名字的夏侯淳看着毋翀微微行了一礼,不冷不热道:“正是臣女。”与上一世相比,这一世好多事情都变了,上次与二人打照面夏侯淳还是顶着叶槐的身份,现下已经是彻彻底底和他们正面相对,要知道上一世,她到死都不知道真正的静娴公主是何模样。

毋翀模样不差,学富五车,在众多皇子中算是佼佼者,朝中许多大臣的千金都芳心暗许,夏侯蝶便是其中一个。

“早闻夏侯府大小姐容貌秀丽,今日一见该叹传闻还是收敛了些,假以时日夏侯府大小姐应担得上泰平第一美人儿才对。”

夏侯淳对毋翀的吹捧并未放在心上,上一世的经历让她心中清楚,三皇子此人看着人畜无害,实则城府极深,他说的话听听就好,一个字都信不得。管他是夸你美还是赞你聪慧,只当他是不安好心的黄鼠狼就好。

见毋翀这样夸赞一个臣子之女,毋屏心中不悦,想起以前夏侯舞对她说的话,随即讽刺道:“长得好看又怎么样?还不是草包一个。听闻夏侯淳出生时挤坏了脑子,笨头笨脑的,连我养的马儿都不如。”

“哦——”夏侯淳拉长了声调,道:“静娴公主很了解臣女?”

“了解谈不上!”毋屏高傲的仰着头,语气十分不屑:“只是你蠢得众所周知而已。”

夏侯淳一副十分可惜的样子摇摇头:“对不了解的人妄下判断,也不自己动脑子思考,只会鹦鹉学舌,也不知蠢的究竟是我,还是你。”

静娴公主大怒:“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骂本公主是蠢货?”

“臣女可没有骂您。”夏侯淳摆摆手,笑道:“臣女只是骂那些只会从别人嘴巴里了解臣女的人没脑子罢了。”

这话说的很狡猾,如果非要揪着夏侯淳骂了静娴公主是蠢货不放,那就是变相承认了静娴公主在不了解夏侯淳的情况下听信了传闻。可要静娴公主咽下这口恶气放过夏侯淳,又不是静娴公主的性格。两难之下静娴公主脸色越来越难看,一双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夏侯淳,像是恨不得要生吞活剥了她似得。

夏侯淳欠欠的冲她挑眉,更是把静娴气的直跳脚。

毋翀先是站在一旁看了会热闹,见静娴公主实在气的狠了,才出声缓解气氛:“夏侯姑娘,你就别逗屏儿了,她还小,心性又单纯轻信别人谗言,别与她一般计较。”

计晖对夏侯淳道:“走吧。”夏侯淳点点头,直接无视毋翀的话,一把从毋屏身边拉过计晖挽上了她的胳膊,欢快的离开了八角亭。

静娴公主跺了跺脚,满脸的不甘心:“哥哥,就这么让那个夏侯淳走了?”

毋翀不答,盯着夏侯淳背影的双眼逐渐变得锐利,再不复方才温润儒雅的模样。

走了一段距离后,夏侯淳才问:“我们就这么走了,你不怕得罪三皇子呀?”

计晖轻哼了声,似乎还夹杂着些不屑和冷意。

夏侯淳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你和三皇子有过节呀?”

计晖道:“并未。”

夏侯淳觉得好笑:“我怎么觉得你特别不待见他?”

计晖道:“此人虚伪至极。”

计晖这人性子淡漠,也不喜欢背后议论别人是非,更勿论给人贴上虚伪的标签了,能让她如此评价,对方为人诟病也是有一定境界了。

“这你都看得出来?”夏侯淳睁大了双眼,吃惊的看着计晖,她没想到计晖看着呆板直觉倒是灵敏,要不是上一世毋翀非至她于死地,她都想不到看着那样儒雅的男人内里竟是那般恶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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