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塘下镇。

晚间,夏侯淳洗漱好后坐在榻上,手中拿着一本志怪小说看的神游天外。因为心中有事,书在手中迟迟未翻页都没察觉。

计晖坐在桌前,她看着出神的夏侯淳,几次想开口询问,最后都被吞到了肚子里。

两个人正各自想着事情,门外传来敲门声。

计晖道:“进。”

灵均和白驹两人带着那小男孩进来了。

一进来白驹嚷嚷道:“刚才这臭小子还不配合,差点把毋清清他们给吵醒了。我们是从叶无尘房里把他给揪出来的,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叶无尘被我用药熏过去了,没到鸡鸣醒不来。”

见男孩脸色有些异常,计晖道:“他怎么了?”

夏侯淳抬头去看,那男孩已经清洗一番,还换了身衣服。褪去乞丐的外衣,换上寻常的棉服后,男孩俊朗的外表显露无疑,还颇有些秀气,当然,除去他脸上极其别扭,似乎极力想呼喊但却开不了口的无力感。

“下了点药。”白驹笑得有些诡异:“这小子不老实,暂时让他收敛些性子,放心,他的神志没有任何问题。”

白驹说的药名为‘真话’,是白驹独创的一种毒药,这一招在军营里常用于对付那些口出诳言叫叫嚷嚷的俘虏,此药除了会让他们无法畅所欲言的喊叫外,还会让人浑身无力,产生厌烦的情绪却又无法表达出来,极易溃败对方的心理防线,得到有用的情报。

计晖对此早已熟门熟路,并未表示不妥,而是走近男孩,看着他问:“可愿配合?”

计晖身量比男孩高上许多,一靠近便给他的心里蒙上一层无形的压迫感,男孩强忍着心悸对她怒目而视,面上仍旧十分不甘,与之秀气的面容相比显得十分狰狞:“呸!”他重重的喘了一声,听起来却没什么威慑力。

计晖视若无睹,兀自问道:“林娘与你,交情匪浅?”

男孩不说话,撇过头以示抗议,浑身上下都透着一副不服输的倔劲儿,彷佛在说我就不开口看你拿我怎么样。

计晖继续道:“林娘无意间发现李大贵与高达勾结,在亲酿的酒里下毒,让喝的人有瘾以此留住生意。”此话一出,男孩身体明显一震,他虽控制得很好,却还是被计晖看出了端倪。“看来没错。”

男孩转过头来凶狠的瞪着她:“无可奉告。”

计晖仍旧自顾自地说:“林娘知道自己逃不过高达魔爪,便提前和六香婆交代了后事,她许是没将这事和你说,是林娘出事后你去六香婆家看过她遗物时猜出来的。”

这些都是根据她们近日调查的事情推测出来的始末,具体与真相有多少出入一开始并不明朗,只是今晚看了这男孩的表现后,夏侯淳估计猜的**不离十。只听计晖仍在继续触碰男孩的心理防线,将那些猜测统统说了出来。

“后来为了替林娘复仇,你便假装被高达抓住,并在那晚用事先准备好的匕首捅伤了他。”

听到这儿,男孩笑了,脸上出现一抹狠厉的表情:“你有证据吗?”

“没有。”计晖摇了摇头,道:“但你复仇对象少了一人,这也是你迟迟没有离开塘下镇的原因。”

男孩的嘴角僵了一瞬,虽然心中的秘密被人猜个一干二净,可表面上仍在负隅顽抗:“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大贵知道高达那晚被你行刺的事情后,也联想到了林娘与你的关系,所以对你十分防范,让你迟迟无法得逞。”

“还是那句话,你没有证据。”

“知道林娘为什么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你吗?”计晖不理会他的话,继续自顾自说道:“她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所以害怕你为了她做出傻事。而且,她最需要的也不是你帮她复仇,而是希望你能将李大贵的恶行向众人揭露出来,她所留下的那些画就是她临终前想交代给你的事情。”计晖将林娘画的李大贵酿酒从怀中取出,递给了小男孩:“你不该辜负她。”

男孩盯着计晖手里的画,死死咬着唇,拼命想要将眼泪憋回去。

“话已至此,我们来谈个条件吧。”计晖在椅子上坐下,那股无形的压迫感瞬间从男孩周围散开,她道:“如果你真想为林娘复仇的话。”

白驹见计晖唠唠叨叨说了许久,只顾着打感情牌也没给男孩一点颜色瞧瞧,急地冷汗都要出来了,想起自己被男孩命中一脚,白驹咬咬牙上前一步刚要开口,便被灵均用眼神制止了。白驹不服,还想再说,灵均神情陡然一变,往常那副和颜悦色已然被凶狠无情所替代,灵均此人虽不苟言笑,却也从不轻易发怒,可不轻易发怒不代表不会发怒,要知道灵均真要生气起来,那是会死人的。白驹心下一怂,不敢再造次,乖乖的后退一步低头不语。心中默默想着,这臭小子今日那一脚我定是记一辈子,日后他若是落在了我手里,不死也叫他脱层皮。

夏侯淳全程都在认真听计晖和那小男孩的对话,没有注意到白驹那边的异常。

男孩思考了片刻后才答非所问道:“高达死了没有?”

计晖看着他,后摇了摇头:“不知,他失踪了。”

“失踪了?”男孩似是觉得不可思议,然后转头去看白驹,语气里满是怨愤:“你们两个这么没用?高达中了我一刀竟然还把他给放跑了?”

“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白驹本就心中堵着一口气,换做哪个男子被人踢了命根子都不会好受的,此时男孩那鄙夷的眼神更是让他火冒三丈顾不得其它了,大声吼道:“再敢挑衅我的底线信不信我弄死你?”

计晖给了灵均一个眼神:“带下去。”

灵均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是。”下一刻,白驹蠢蠢欲动的手被灵均扣住:“我们先回房吧。”

白驹将心中的不满全数对着灵均发泄出来:“我不,凭什么我要让着他?下午他那一脚差点要了我的命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及时的扭了一下屁股,我后半辈子都要毁在他的手上了!和他这种没教养的小孩还有什么好谈的?直接打一顿不就老实了,你越给他脸他越是得寸进尺满口胡言!林娘的命是命,他的是命,那我的命就不是命了吗?我们几个大人为什么还要被一个孩子牵着鼻子走?”

这话意有所指,计晖却无动于衷。

灵均也不和白驹多说废话,抬手在白驹后脖子上用力一击,随后白驹便身子一软,倒在了灵均的怀里。

夏侯淳跟着两人出了房门后才有些担心的问:“灵均哥哥,白驹他……没事吧?”

灵均道:“他就是个孩子,气消了就好了。”

“我能理解的,毕竟差点就……那孩子确实也太过分了,下手也没个轻重,先前若不是你们及时出手,他必定会被高达所害,光是凭着这一点,他就欠白驹一条命。”

“这话可别被白驹听到了。”灵均失笑道:“他这人就是孩子气,不记仇,过些时日就好了。若是被他听到有你为他撑腰,指不定还得再闹一段时间。”

“嗯嗯,我知道。”夏侯淳也笑了:“白驹哥哥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少年意气风发可以理解,敢爱敢恨才是英雄。”

灵均道:“是不是英雄无所谓,作为将军的人,我们必须为自己的言行负责。白驹年纪尚小,还需再历练历练。”这话对着一个比自己小上许多且尚未及笄的姑娘说本该十分别扭的,可不知为何,灵均总觉得夏侯淳与她稚嫩的外表不同,内里像是住着一个十分强大的女子。

有勇有谋,敢说敢做,无所畏惧。就像他一直跟随的将军一样,让人莫名信任,心安。

“我先走了。”灵均无意去刺探夏侯淳的内里,只要是与他一样真心实意的跟随着将军的人,管她心里藏了多少秘密呢。

“好。”夏侯淳目送他:“辛苦你了。”

计晖这边谈判还在继续:“高达背后牵扯了江湖党羽,不是你能解决的。”

高达在安阳一直是土皇帝一样的存在,虽然就在天子脚下,可也嚣张跋扈了几十年,其势力在安阳乃至整个上京已经盘根错节难以清除。寻常的官员别说的调查高达的地下买卖,就是见到高达都得敬茶三杯。男孩此时才反应过来今晚这场谈话的目的,远不只是那晚他伤了高达如此简单。他微睁瞳孔,警惕道:“你到底是谁?”

“计。”

“计?”男孩几乎是脱口而出,不可置信道:“计家?你是计晖?”

计晖点头回应。

“你真的是计晖?”男孩还是不敢相信,他心中那崇拜了数年的仰慕之人如今就坐在自己面前,还与自己说了如此多的话。他觉得自己惊喜过头后导致整个人都有些眩晕:“你……你……你怎么会来这里呢?你是大将军,你应该去战场上,你应该在驻守边疆啊?”

计晖只道:“你认识我?”

“全天下谁人不识君?”男孩顿时激动,他想去抓计晖的手,被后者快一步偏开抓了个空:“你十五岁一战成名,那一战让大疆人再不敢侵犯泰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计家军后继有人,你是战无不胜的将军,你是我立志追随的影子,你……你十五岁率兵回城那日,我在人群中遥遥望到了一眼背影,从那以后你就是我此生最敬佩之人!”

抽丝剥茧后计晖觉得此话略微有些耳熟,她望向站在一旁的夏侯淳,国子监初次见面时,这人,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夏侯淳许是也想到了这件事,回望计晖时狡黠一笑,大而明亮的眼睛亮闪闪,微微上挑的眼尾显出一丝促狭,嘴角还勾着不还好意的笑,活脱脱像只狡猾的小狐狸。

男孩激动地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得,只恨不得能一把抱住计晖,如狼似虎的盯着她不放。

计晖被这殷切的眼神盯得有些身理不适,她清咳一声,道:“既如此,便把你知道的说出来,也算是大功一件。”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男孩像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展示自己浑身解数讨好计晖似得,后又羞涩的眨了眨眼,不好意思地说:“但是你得先给我解药……”

服下解药后,男孩身上那股怪异劲儿慢慢散去,他先是扶着椅背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拿起桌上的茶壶,里面的茶水早已冷却,男孩仰头咕噜咕噜的喝了个干干净净,末了舒服的长叹一声。“不愧是计将军的解药,吃下去就有效果了,还真灵!”

见他休息的差不多了,计晖问道:“高达走私毒物,你可知道?”

“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那男孩答非所问,兴致勃勃地自我介绍:“我叫叶槐。”

夏侯淳:“……”

计晖脸上也出现一丝诧异。

叶槐没注意到两人的表情变化,自知道了计晖的身份后他从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瞬间变成了一个话痨,继续喋喋不休的自报家门:“我是个孤儿,从小跟着师傅在上京做游医讨生活。一年前师傅带我到塘下来寻老友,没多久就不幸患上风寒连日高烧不退,挺了十来日没挺过来登仙去了极乐之地,师父临终前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叫我以后一定要去上京找你,他说跟着你一定会有出息的,计将军我师父他也很敬佩你的,师父说他生早了几十年,若是有机会重来,他想跟随您征战四方扬名立万,虽然师父他老人家没这个机缘,但是他在天上保佑我还显灵了让我在这里遇见了你,计将军你将我收到你的兵里去吧,我有的是力气一定会在计家军闯出一番天地的!”

夏侯淳暗叹这世道的缘分还真是妙不可言,谁能想道计欢千挑万选为她捏造的身份,竟让她在这小小的塘下镇遇见了正主呢?

惊诧也只是一瞬间,计晖听完叶槐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后脸上并未起任何波澜:“此事容后再议,先说高达。”

“高达?”叶槐这才想起这个人似的,他先是警惕的看了夏侯淳一眼,随后压低了声音道:“计将军,我有一件很重要的军事秘密要和你汇报,先让无关人等下去吧。”叶槐一脸神秘兮兮的,说的煞有其事,俨然一副忠心耿耿的亲兵模样。

对此夏侯淳哭笑不得,她看着计晖故意装作苦恼的样子问道:“怎么办呀计将军,看样子你只能二选一了呢。”

计晖回望她的眼神中瞒是自己毫无察觉的宠溺:“无事。”后又正色看着叶槐道:“高达私藏的那批粟毒你可知道在哪里?”

“你怎么知道?”叶槐大吃一惊,随后眼神中的崇拜更深了:“计将军你真的神了,怎么你什么都知道啊?这天底下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本来有些褒贬不明的话此时从叶槐的嘴里说出来确实真心实意虔诚无比的夸赞。

计晖问道:“你与林娘关系很好?”

提到林娘叶槐激动的情绪总算从看到计晖的激动中平复了下来,他收起脸上的笑意:“我师父死后是林娘照顾我每日给我吃食,若不是她,我早饿死在了这里。”

夏侯淳问:“林娘是被高达害死的吗?”

“当然不是!”叶槐失控喊道:“她是被高达和李大贵一起给害死的!”

夏侯淳又问:“那林娘的尸骨呢?”

叶槐停顿了一会,他看向夏侯淳的眼神里满是不信任,可又在想到计晖时,这种不信任却又生生压了下去:“在财神庙的后山处,高达把她丢到了尸堆里,我连着找了几日没找到。”

计晖道:“后山有尸堆?”

叶槐道:“听这里的老人说原先财神庙是安阳县的大牢,专门关押死刑犯,大牢的后山有一处深坑,夹在两山之间,行邢后那些无人认领的尸首就往深坑里丢,后来大牢移址就建了财神庙,后山那处也就变成了高达这个老禽兽的抛尸处,这些年被他害死的人都丢到了那里,塘下镇的人也纷纷跟着效仿,家里老人没了不想埋就往那里一丢,还有许多早夭的婴儿,被抛弃的孩子,流浪汉乞丐……那处如今已经变成了塘下镇的尸堆,聚集了数不尽的冤魂,传说但凡是从那里路过的人回去都要发烧好几日,所以除了抛尸外,没有人再愿意靠近那个地方。”

夏侯淳哼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这王土之上还是有光照不不到的阴暗角落,滋生了那些恶。”

计晖问:“那批粟毒在哪里?”

叶槐道:“将军,我可以告诉你那东西在哪里,可是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猜到他心中所想,计晖并未对此作答。叶槐见她沉默,又道:“你不答应我就不告诉你。”

“你若真是为了林娘,就不该再插手这件事。”

叶槐情绪再一次失控:“可她死得那么冤我怎么能不亲手为她报仇?让我眼看着仇人还在眼前逍遥快活我明明能杀了他却缩头缩尾的躲着,我做不到。”

计晖平静道:“李大贵我会交由大理寺处理。”

“不行,那太便宜他了!”叶槐对此十分坚持,不肯退步:“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计晖问:“这恨由何而来?”

叶槐斩钉截铁道:“他杀了林娘!”

“可林娘不需要你为她解恨。”

叶槐性子烈,若不是眼前站着的人是计晖,只怕他早开骂了:“林娘已经死了你怎么知道她不需要我为她复仇?我至今都没找到她的尸身,那样心善的一个女子最后却死于非命还没有一个全尸,我咽不下这口气。”

“你方才说想做我的兵,那你可知计家军第一条军令?”

叶槐不吭声。

计晖又道:“计家军不收将私欲凌驾于军令之徒,你若想做我的兵,就得听我的命令。”

沉默许久,叶槐才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大理寺是什么地方?”

“揭露案件真相,惩恶扬善之地。”

“就算是有权有势的大官犯了罪在大理寺也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吗?”

“任何人在大理寺都是一视同仁。”

叶槐像是暗暗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大理寺真的可以做到所谓的公平公正为老百姓声张正义。”顿了顿,叶槐又道:“可是我相信你,林娘是我长这么大第二个不求回报心甘情愿对我好的人,而你是我此生唯一敬仰的人,你说的话我都相信。林娘的仇我不报了,我听你的交给大理寺处理。”

夏侯淳心想,到底叶槐还是个孩子,虽性格偏激了些,可重情重义满腔赤诚,思及此她不由得认真的观察起了叶槐,越看越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尤其是那双眼睛,似乎是在哪里见过,可无论她怎么想都想不起来,那梦境一般的片段一闪而逝。

叶槐道:“那地方我也没去过,但是我见他们进去过,将军,你若要去就带上我一起进去吧,我一定不会给你添乱的。”

计晖颔首:“明日出发。”

送走叶槐后,夏侯淳迫不及待的将自己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姐姐,你有没有觉得叶槐有点像一个人呀?”原本夏侯淳是对计晖能答出此问不抱什么希望的,可没想到计晖竟然点了点头。她摁捺住身体里疯狂跳动的那颗心脏,问:“像……谁呀?”

北风在窗外呼啸,将窗子震得嗡嗡作响。

计晖看着她,言简意赅:“你。”

哐啷一声异响,窗扇终是支撑不住被大风吹开,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从外面猛地灌入,夏侯淳惊得跌坐在床沿一脸惊诧。

许久,她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哪个我?”

计欢替她捏造的身份少年叶槐,她是曾见过那人的画像的,经过菱花的手易容后,夏侯淳确实与叶槐有那么**分神似,可画上的人终归是和亲眼所见有所不同,真实的叶槐和易容过后的夏侯淳,也是有几分相像的,可……不易容的夏侯淳和叶槐,怎么也会如此相像呢?

叶槐那双眼睛可不是无比熟悉么,就是自己每日对着铜镜梳洗时的眼睛!

“你父亲在外可有妾室?”

计晖问的很是隐晦,夏侯淳却不这么想,按照她对夏侯平的了解,此人极其自负,若是有了看中的女子必定会直接带到府中去,例如阴十娘那般,根本不可能偷偷摸摸养在外室。

计晖去将北风吹开的窗户关上。夏侯淳坐在床沿思考片刻,她道:“姐姐,恐怕,得麻烦你帮我个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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