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明庵地处京郊西山脚下,清冷偏僻,只住了寥寥几位比丘尼,素来香火不旺。没想到这一日,门口竟吵吵嚷嚷地堵了男女四五人,抬着一桌讲究的素斋饭,瞧着像是大户人家的家仆。
疏桐扶着董福珍走到净明庵门口,正听见一个婆子正扯着嗓子嚷嚷:“我说师父,这素斋可是我家奶奶亲自去同英楼盯着厨房做的,用的尽是松茸竹荪这等金贵东西,补得很,在外头卖好几两银子呢!你们一屋子尼姑整日家清汤寡水,正该吃些好东西才是。你把门开开,我说给你!”
董福珍听这话粗鄙无礼,不由皱了眉头,向后退了几步,示意疏桐先行上前叩门。
那婆子正说到兴头上,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冷冰冰地说了一句“借过”,有些恼火。她猛然回头一看,是个年轻女子,腰佩短剑,神色凛然,看上去便不大好惹,只得把滑到舌尖的“借你娘”咽了回去,认怂带人退到一旁。
疏桐叩门三下,并无人开,只有位比丘尼脆生生地隔门道:“施主若是来送素斋的,便请回吧。”
疏桐沉声道:“劳烦通传甘露师太,品雪斋主人前来拜会。”
话音未落,门竟开了。应门的少年比丘尼合十见礼,将二人迎了进去。一旁候着的几人见此,忙抬了斋饭要跟上去。没想到那小比丘尼动作更为迅速,眼疾手快地送了他们一碗闭门羹,气得门外众人嗷嗷乱叫。
小比丘尼引她们二人去了会客堂,端了热腾腾的普洱茶来,这才解释道:“又是江家那位女施主,每月初一、十五都得大张旗鼓地来送一回。师父每每拒绝,他们却仍执意上门纠缠,小庵只得闭门相待。”
董福珍问那小比丘尼道:“澄云小师父,甘露师太可在庵中?”
澄云小师父一本正经:“董施主,我师父在后院煮花生。”
疏桐本是不苟言笑的性子,听见“煮花生”三个字,忍不住弯了嘴角。每次来净明庵,甘露师太总有新花样,实在……实在不像个出家人。
澄云引二人走到后院去。后院厨房半掩着,有股奇异的香味悠悠地飘散出来。澄云本欲先行进去通报,董福珍却摇摇头,自己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厨房灶台边有位比丘尼,瞧着年纪尚不到三十,生得白皙端丽,一身陈旧僧袍洗得发白。此刻她正高挽着袖子,聚精会神地用长柄匙翻着砂锅里的卤花生。那砂锅里汤汁澄澈,带着淡淡的茶叶香。
董福珍吸了吸鼻子,不由叹气。居然拿上好的龙井卤花生吃,实在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澄云轻轻咳嗽了一声,那比丘尼才回过神来,转身一瞧来人,有些惊讶:“董大姑?”
董福珍淡淡笑道:“龙井茶煮花生,这等暴殄天物的法子是谁教给你的?”
那比丘尼正是净明庵的主人,法号甘露。甘露师太听了此话,有些不快:“大俗大雅融于一锅,才是真正的人间滋味。我未剃度前,还和英娘一起做过普洱红烧肉呢。”
澄云听了此话,十分尴尬,忙有意咳嗽起来。阿弥陀佛,哪有出家人满口红烧肉的。
甘露师太自知失言,用素青瓷碟盛了花生端到董福珍面前,搪塞道:“阿弥陀佛,施主且尝尝味道如何。”
董福珍剥了一粒送入口中。八角、香叶、花椒与生姜的辛香之气被龙井的清爽寒洌中和,入口不燥不寒,恰到好处,唇齿间茶香悠长,带着龙井特有的豆香回味。好巧的心思,倒像是“她”的做法。
她不自觉问出了口:“这是英娘的方子?”
甘露师太听得“英娘”二字,眼中不自觉带上笑意:“她当年这般煮过毛豆。我试过数次,制出的滋味总是不如她。”
甘露师太带着董福珍二人去了待客的正房,摆出几品精致的素茶点来,又命澄云去井边取了水倒入银壶烧开。
甘露师太一边温杯洁具,一边道:“我知董大姑品茶讲究,非山泉水不饮。今日就客随主便吧。况且我这水虽是井水,却也是活水,甘甜清冽,泡茶滋味并不比山泉水逊色。”
董福珍微笑着摇摇头:“你已身入空门,于口腹上竟还如此挑剔。”
甘露师太正色道:“阿弥陀佛,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贫尼一心向佛,修身养性,行医救人,不过平日里挑嘴些,却也并不曾破了酒戒荤戒,佛祖必不怪罪的。”
澄云立在她身后小声嘟囔道:“师父,你这是六根不清净。”
一句话把众人说得笑了。董福珍忍俊不禁:“江白露,你还不收起你这僧不僧俗不俗的做派,仔细教坏了小辈。”
澄云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原来她师父出家前俗名叫江白露,又清简又好听。
几人正说着,门外那伙送素斋的又吵嚷起来。澄云忙出去瞧动静。董福珍对着疏桐微微点头,疏桐便随着澄云一同去了。
董福珍这才问道:“他们所为何来?不过是善男信女的一点赤诚,何必拂了他们的好意。”
甘露师太冷笑道:“善男信女?董大姑当门外是何人?正是江家那位贤惠出名的如夫人梁氏。如此惺惺作态,不过是惦记着英娘留下的东西。她以为将英娘做过的菜式摆在我面前,贴上同英楼的签子,我便与她有了旧情可叙?东施效颦,令人作呕!”
董福珍一惊:“难道这梁氏对英娘……”
甘露师太自知失言,自取了银壶往盖碗中注水,只垂头道:“戚戚小人不足道也。你且尝尝这茶是否合口。”
董福珍正色道:“我今日并非是来讨茶吃的。当年英娘与你一同离宫,她经历了何事,你最清楚不过。江家那女孩子的身世……”
甘露师太立时变了脸色,起身道:“贫尼无可奉告。施主若嫌小庵茶点简陋,便请移步吧。”
董福珍心知她性子喜怒无常,也不多话,径直道:“英娘的女儿喜欢上永恩侯府的小公子,可陛下偏把他指婚给了德音公主,在气头上还要治那孩子勾引之罪。民自不与官斗,若英娘的女儿不过是一介民女,也就罢了。可若那孩子也有不凡身世,我到底还能为她争上一争。”
甘露师太一听德音公主,便拉下脸来:“德音?是淑妃的女儿?怎么又是她?年轻时跟英娘争抢男人,一把年纪了又让她女儿强占英娘的女婿。还有皇帝这负心薄幸的,误了英娘一生不说,还要把英娘的女儿搭上,真是混……”
董福珍听得直皱眉头,忍不住打断她:“慎言!”
甘露师太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才把堵在嗓子眼里的“混帐一家人”五个字咽了回去,长吁了一口气,自嘲道:“我那小徒儿说得半分错没有,我这六根不清净的性子,佛门哪里容得下。”
董福珍恳切道:“这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甘露师太思忖半晌,终究还是咬牙道:“还能是谁?还不就是龙椅上坐着的那一位。当年英娘受了牵连被迫出宫时,已然身怀有孕。若不是因为这孩子,她后半生,也不至于如此凄惨。”
甘露师太站起身来,往自住的禅房里去取了一只檀木匣,放在董福珍面前的矮几上,沉声道:“这就是英娘托我保存之物。她本想将这东西锁在同英楼地下暗室里,把钥匙交托于我,又怕梁氏做手脚,便直接将它送了过来。里面涉及那孩子身世,本不该给人看的。如今既然事出突然,你便带去作凭证吧。委屈了那孩子,便是委屈了英娘。”
董福珍打开一看,竟是一本册子、一块黄泥板和两张契纸。甘露师太将那黄泥板递给董福珍,又将匣子合上:“这本册子是英娘亲手写的,要留给那孩子。这两张纸是同英楼的房契和地契。那梁氏每日费尽心思讨好我,正是想知道这两张纸的下落。”
董福珍低头端详起黄泥板来。其上有一大一小两个手印,一旁用刀刻了“景兴三十年二月十二日子时”一行字。
董福珍打量着这怪异的泥板,忍不住道:“这是何物?刻的可是这孩子的生辰八字?怎的不写天干地支?”
甘露师太眼神微微闪烁:“英娘未来得及查历书,只草草记下了日子。当日是我亲手为她接生,日子定然是没错的。你只需将那黄泥板呈给负心汉,他便知道了。”
董福珍掐指一算,心中便有了数:“没错,英娘是景兴二十九年五月离宫的,四月有孕,二月生产,日子正合得上。”
甘露师太肃容道:“英娘的女儿若能有个好姻缘,她在地下也可瞑目了。”
董福珍将那黄泥板珍重收好,又问:“英娘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何事?”
甘露不语,过了片刻,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将那册子递到董福珍手中:“这是英娘写的,你一看便知。只是,先别告诉那孩子。”
董福珍将那本册子翻开。越看到后面,她手颤抖得越厉害,眼泪潸然而下:“英娘……她怎的这般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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