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姑姑方才的话,顾太后到底是能听进去几句,再不提将宝慧送出宫的话,只是心中仍怄得很,忍不住道:“哀家就咽不下这口气!上次哀家请京城贵女入宫赴春宴,那些女孩儿家,年轻貌美自不消说,又端庄贵气。若要展些才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没有不精通的。怎么偏生咱们调理出来的丫头,这般扶不上墙,白白辱没祖宗!”
娄姑姑心内苦笑,一时走了神,想起些不可为人道的往事来。
娄姑姑从太后入宫就侍奉在侧,个中缘由她比谁都清楚,却绝不敢说给太后听。这辱没祖宗四个字,实在无从说起。若真要找出个缘由来,不过是“持家不雅,立身不正”八字。
顾门不过商贾之家,略有家财,这点身家,放在后宫中着实寒微得很。太后顾春芹青春正好时,姿色尚不如今日的顾宝慧,既无赌书泼茶之雅趣,又难为婉媚娱人之娇态,加之背后无得脸父兄,自然不得先帝钟爱。
在后宫这等跟红顶白的是非之地,无宠便是灾难,是被人凌践之原罪。所幸顾春芹时运两济,生了个资质非凡的皇子,也就是今上齐昭明,这才母凭子贵,由坐冷板凳的小小美人升至嫔位。后来今上封了景王,顾春芹随之累迁昭容、妃位,最终以贵妃之尊摄六宫事,做了人上人。
以顾春芹摄六宫事,实非先帝本意。无奈后位空虚多年,后宫中也无旁的合适人选。先帝喜爱今上,早有立储之意,于是苦思数日,终是看在今上的颜面与顾春芹这些年苦熬的青春份上,给了她这份体面。
顾春芹一路行来艰难,又上了年纪,性子难免古怪些。她年轻时吃尽苦头,如今骤然显贵,本该高枕无忧,她却越发“高处不胜寒”起来。
她担心自己若有好歹,并无人为自己撑腰,故卯足了劲拉拔顾氏母族。顾春芹知道皇帝不喜自己,提拔自己是为了全儿子的脸面,给她亡父追封了乐安伯,京里赏了一处大宅,已然是极大的恩典,若再贸然去先帝面前为大字不识的卖油郎兄弟子侄求官,只会自取其辱。
顾春芹苦思冥想,竟动起了联姻的心思。若能与高门结为姻亲,自可抬高顾氏门楣,跻身名门望族之列,自己寒微的出身便不会再为人议论。于是一代贵妃兴冲冲当起了红娘,三天两头请世家夫人进宫说话。
这就闹了笑话。名门望族自有名门望族的规矩,宁找名门旁枝,不应寒门新贵。纵有那不拘出身的开明之家,瞧着顾氏一族骤然显贵后每日车水马龙,行事张扬跋扈,也必是要奉上闭门羹的。顾春芹这般折腾,着实糊涂,一时让今上在先帝和诸位皇亲面前无地自容。
终有一日,顾春芹一番荒唐行事,捅了马蜂窝。
顾春芹母家弟弟顾大郎有一独子,祖父爷娘爱如珍宝,娇纵至极,连名字都起作了“顾金孙”。这金孙自听说姑母做了贵妃,昭明表兄做了太子,便越发觉得自家成了王孙公子,矜贵无比,仿佛齐家天下都要跟他姓顾。
到了婚配之龄,顾大郎夫妇到底还是有些“自知之明”,只“勉强”请官媒拣那门第清贵、温柔贤惠的女子,而这顾金孙则不然,扬言说非皇亲贵女不足为妻,一时传为街巷笑谈。
这年上巳节,顾金孙与交好的浪荡子们相约踏青。他出手阔绰,狐朋狗友得了好处,自然紧着奉承。几盏子黄汤下肚,便有马屁精带了头,满口说起胡话来:“顾兄如此矜贵出身,又这般风流人品,若以名门淑女相配,竟也委屈了。依愚弟看,不如向贵妃和陛下求个金枝玉叶,亲上作亲,岂不是人间至美?”
诸人听了,心下皆是暗啐一口:“不过是个粗蠢又上不了台面的田舍儿,袖口油渍脚下泥还未洗净。仗着姑母肚子争气,方有了今日的体面,如今倒梗着脖子装起石崇潘安曹子建来了。”想虽这么想,到底得给肚子里的酒肉几分薄面。于是众人纷纷附和,只吹捧得顾金孙飘飘然昏了头。
他转头瞧见不远处停着宫里的车驾。狐朋狗友有好事者,早已打听得,车里坐着的是出宫踏青的恒昌郡主,父母双亡,正当韶龄,尚未许婚,便不怀好意地说给顾金孙听。
顾金孙酒壮怂人胆,飘飘然一想,皇室贵女难得出宫,今日能在此处相会,必是夙世的缘分。不如先去瞧瞧容貌性情,若好了,求求姑母作媒。姑母对自己素来疼爱,必然没有不允的。
于是,他竟摇摇晃晃大大喇喇地迎了上去,扯着嗓子搭讪:“我与郡主,合该有缘!”
恒昌郡主性子柔弱怯懦,那拉车的马也肖似主人的脾气,瞧见陌生壮汉猛地闯将来,竟受了惊,一个扬蹄,把马车里端坐小憩的郡主颠了出来,摔得花容惨淡。
郡主的护卫立时一拥而上,将顾金孙拿下一顿好打。那些狐朋狗友见势不好,立时一哄而散,不见踪影。唯有喝得五迷三道的顾金孙被折了手臂,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郡主踏青遭袭受惊这等大事自然要报与先帝知道。恒昌郡主的父王广陵王十余年前在宁国与北夏的血战中殉国,先帝感其忠义,对王妃和郡主向来恩赏有加。如今得知郡主被竖子冲撞,那竖子还满口狂言,先帝自然龙颜大怒,本欲斩之为郡主泄愤,顾金孙却又实在罪不致死,英明如先帝,一时却也犯了难。
正在这当儿,顾春芹哭哭啼啼地跑到福宁殿外脱簪待罪,口口声声“金孙不过稚子无知”。娄姑姑不过是个奴婢,哪里拦得住,只得陪跪于玉阶下。
那日先帝得知顾春芹在殿外求情,龙颜大怒,又顾及今上颜面不好当众斥责,只硬生生令她跪了一个时辰,才令她进来说话。
顾春芹进了寝殿见了先帝,见先帝神色缓和些许,还令人给自己上了一盏参茶,心下松了口气。她忖度许久,竟开口道:“陛下,这次金孙莽撞固然不对,可广陵王府的侍卫也滥用私刑折了他一条膀子。这事不如就如此罢了。”
先帝冷冷道:“郡主是广陵王遗孤,皇室贵女,金枝玉叶,贸然被刁民冲撞轻薄,朕若不严惩,岂非苛待功臣,薄待皇亲?”
顾春芹脱口道:“金孙如何不是皇亲……”
先帝素知她愚顽糊涂,听得此话怒极反笑:“那依贵妃意,该当如何?”
顾春芹道:“依臣妾看,不如把坏事变作喜事,索性把郡主许给金孙,既保全郡主名节,又可成一段佳话……”
先帝听了此话,竟并未发怒,只抬抬手,令贵妃先回去歇息,赐婚之事容后再议。顾春芹前脚刚走,后脚先帝便召了几位老臣连夜入宫,直到天明才离去。
顾春芹犹沾沾自喜,娄姑姑已然觉出不对,袖了一对顾春芹当日赏给自己的四两重的赤金镯子,赶去前头打听。当日福宁殿当值洒扫的可巧是娄姑姑的同乡,素有些交情,得了镯子,才含糊说了“留子去母”四个字。
娄姑姑心惊肉跳,思前想后,还是趁夜去了今上的住处。主子糊涂,小主子却是个心明眼亮的,必有法子。
当年先帝诸子中,今上最受看重。因而今上虽已在宫外有了景王府,先帝却仍在宫中为他留了一座书斋,名唤澄心馆1。近日前朝国政繁忙,今上便一直不曾出宫,在澄心馆中起居,以便随时召见。
如今已夜深,澄心馆门口无人通报,遥遥听见屋内有女子笑声,清脆如银铃:“殿下猜猜,这香软圆润的雪团儿,尝起来是什么滋味?”
娄姑姑听得这等“浪语”,心中一紧,竟是有不要脸面的贱婢粘上了殿下,这还了得!娄姑姑按捺住心中的怒气,沉声道:“景王殿下可安歇了?”
开门的是个女官打扮的女子,十六七岁年纪,生得高挑白净,虽无十分姿色,可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又清又亮,秀眉入鬓,神采飞扬,令人移不开眼。
娄姑姑迅速扫视,那女子衣衫齐整,发鬓周正,瞧着倒还未及做苟且之事,心中不由松了口气。殿下的婚事是主子心中头一等的大事,可不能被那些不三不四的狐媚子祸害了去。
那女子看见娄姑姑,愣了一下,大大方方地行了礼:“这位想必就是娄姑姑了。”
娄姑姑正要问那女子是何人,却听今上在内道:“英娘,还不请姑姑进来。”
娄姑姑一听这称呼,心头又是一紧,暗自嘀咕:“英娘?看来二人关系匪浅,要不然,这样端正的少年,如何能对着个大姑娘喊起小名儿来。”
她一壁想,一壁不自觉地看那女子。那女子在这澄心馆里甚是自在,如在自己家一般,可见是个厚脸皮有手段的。
英娘引着娄姑姑进去。今上正穿了家常衣裳,立于书案前看大宁舆图。娄姑姑不觉有些心疼。今上在先帝诸子中,出身最不足道,能有如今的地位,除了资质,便是辛苦。
娄姑姑才注意到,他手边摆了个玛瑙小碟,盛着三个雪白的团子,似是……点心?娄姑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英娘瞧见了,眼中盈满笑意,抬手端了那玛瑙碟子走来:“姑姑一路辛苦,且尝尝这团子。”
自顾春芹晋了贵妃,娄姑姑什么好点心不曾吃过?她正要拒绝,却闻见一股淡淡的牛乳清香,其间又揉进丝丝缕缕桂花的香气,于是那句“不必”便顺着喉咙咽了回去,换成了一句“是你的手艺?”
英娘点点头,笑眯眯捧了碟子与小银匙来。娄姑姑接了,取了一只团子,用小银匙破开外皮,挖了一勺送入口中。
外皮似是糯米,薄薄一层,带着淡淡的桂花香,绵软又有些韧性。外面裹着一层细细的粉,似是米粉,微微的甜,中和了外皮的黏。内里馅料是浓浓的牛乳醇香,却又比牛乳厚重柔滑。这口感,十分像司膳司董姑姑拿手的酥山,可又比酥山清爽不少。
果然是香、软、圆、润。娄姑姑这才知自己误会了他二人,不由老脸微红,再看那英娘时,只觉得比方才顺眼了许多。
娄姑姑吃得喜欢,忍不住开口问道:“这团子里放了何物?绵柔中又能吃出脆韧劲儿来。”
英娘笑道:“这是雪耳团子。用糯米磨粉炒熟,混着生粉、牛乳、牛油、洋糖揉成面团,再擀成薄皮子包馅。因和面时放了桂花水,才有了淡淡的桂花香,若有若无,并不喧宾夺主。馅里有牛乳,又加了银耳碎,绵软中脆韧,吃着才有惊喜。雪耳性温,入了秋润肺清燥最相宜。姑姑若吃着好,我明日再做些给姑姑送去。”
娄姑姑难得露出了笑意,言语间也有了几分亲切和尊重:“那便有劳姑娘了。姑娘是哪宫的人?如何称呼?”
英娘察觉了娄姑姑态度的变化,笑颜中带了一丝隐隐的得意,轻轻瞟了今上一眼,又对娄姑姑正色道:“司膳司宫人梅含英,见过姑姑。”
注解:
1.澄心馆:化用李后主“澄心堂”之名。
今天是个大肥章,梅含英的故事终于续上了~最近疫情又严重了,大家出门要注意防护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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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雪耳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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