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隐山饺

娄姑姑吃过了点心,才想起自己所为何来,方才被雪耳团子压下去的焦虑,瞬间又上心头:“殿下,贵妃娘娘今日……似是惹祸上身了。”

今上那时未及弱冠,听得此话,头都不曾抬,淡淡道:“母妃惯常如此。不知今日又惦记上了哪家的贵女?”

娄姑姑尴尬道:“这次是……广陵王府的恒昌郡主。”

今上苦笑:“恒昌郡主是我亲堂妹,母妃怎生这般糊涂。”

娄姑姑越发替主子羞惭:“此次贵妃并非为了殿下。是为了……顾大公子。”

娄姑姑也顾不得梅含英这外人立在一旁,硬着头皮将顾春芹与顾金孙姑侄俩做的好事一一道来。

当她小心翼翼地提及“留子去母”四字时,今上终于从舆图中抬起了头:“此话当真?”

娄姑姑发愁道:“只怕陛下早起了嫌忌贵妃的心思。贵妃虽未擅权干政,可这般折腾,到底是折了陛下好大的颜面。都是奴婢无能,规劝不住娘娘。”

今上面容看不出悲喜:“母妃的脾气,又有谁劝得住。姑姑且回去服侍,明日我去父皇面前请罪便是。但凡有罪责,皆有我担着。”

娄姑姑一听这话,越发焦急。请罪是万万去不得的,若让陛下察觉有人走漏风声,更是罪加一等。

她还未及开口,却听梅含英道:“殿下何须自乱阵脚,不过区区小事。”

今上抬头看她:“英娘何意?”

梅含英斟了两盏茶,一盏奉与今上,一盏端给娄姑姑:“主少母壮,才有留子去母之说。如今殿下年近弱冠,性情稳重坚毅,怎能轻易为贵妃娘娘摆布?”

这话落在向来护主的娄姑姑耳中,并不中听。然而她虽有些不悦,却也明白此话半点错没有,于是问道:“这话说得容易,却又如何让陛下相信?”

梅含英道:“依我浅见,借小事表明心意即可,比如,顾家大公子的婚事。我曾听闻,顾家大公子自幼与同乡之女有婚姻之约。”

梅含英看向娄姑姑。娄姑姑心中迅速思量,深觉此法虽必会令顾春芹不快,却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于是便知无不言:“正是。我曾听贵妃提及,顾家大郎与同村药行姚家指腹为婚。姚家女儿如今年方二八,嫁妆早已齐备,顾家却欲另觅良缘。姚家着实委屈,却又惹不起如今的顾家,只得就此罢休。”

娄姑姑不由心中叹息。听说那姚家姑娘,听说是个极淑慧利落的,若配了顾金孙,必能将顾家上下照应周全,相夫教子。可惜贵妃和顾大郎姐弟一心惦记高门贵女,反倒误了那孩子。好好的女儿家被无端退亲,还剩什么脸面!

今上会意:“我这便去求见父皇。”

梅含英轻轻一拉今上袖口,俏皮一笑:“殿下且慢,待我准备一品点心,给殿下带了去。”

她说罢,本要转身离去,却又回转来,踮起脚尖靠近今上的耳朵,轻声道:“此中机巧,我稍后说与你听。”

梅含英走后,娄姑姑装作无意,向今上打听起来:“殿下如何与这位女官相识?”

今上又专心观起舆图,并无暇理会娄姑姑的试探,只简短道:“她颇擅饮膳之道。”

娄姑姑便不再言语。自己看着他长大,怎会看不出,他对这梅含英动了心。否则,他性子素来冷淡难近,又怎会容小小宫女如此僭越,又扯衣袖又咬耳朵。

福宁殿内,肱股老臣方离去,君王余怒犹未消。

方才老头子们颤颤巍巍捧了一厚叠奏折,皆是弹劾贵妃失德之语。连贵妃在自己宫里斥骂宫女这等小事都能被这些门阀出身的老头子拿来作为“不配正位中宫”的证据,更不用说母族子侄冲撞郡主这等大过了。

先帝心中不由憋闷。他比谁都知道,顾春芹不论家世、人品、性情、诗书,都不堪为后。可他膝下子嗣单薄,合意之子除了景王再无第二人。不抬举顾春芹,还能抬举谁呢?

然而这顾春芹实在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虽非弄权祸国之奸妃,也没有争风吃醋的心思,可那小家子气的做派,着实给了言官不少谏言的话柄。如今才晋了贵妃,便替自家卖油郎惦记上了郡主,若他日正位中宫,又当惹出怎样的笑话?史笔无情,后人对着史书笑话顾春芹的时候,是否也会顺口嘲笑一下自己识人不明?

正想着,便有内侍来报:“景王求见。”

先帝眉间皱纹越发深了几分:“传。”

今上踏进寝殿,身姿挺拔,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端然下拜:“儿臣昭明叩见父皇。”

先帝并不叫他平身,只立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问:“昭明来此,可是为了顾家儿郎?”

今上坦然道:“正是。顾金孙莽撞,冲撞了恒昌妹妹,自不可不罚。儿臣作为其表兄,不能对其晓以大义,亦是修身齐家不足,特来请罪。”

先帝目光如炬:“难得你能如此想。倒是比你母妃明白许多。起来说话吧。”

今上并不起身,再拜道:“儿臣此来,另有一事禀告父皇。”

他不等先帝变脸,便接着道:“金孙自幼与同乡药行姚家三娘定有婚约。如今金孙与姚家姑娘皆已到成家之年,儿臣有意令他二人今年择日完婚,也好有人管着他些。”

先帝紧皱的眉头微松了松,收了几分面上厉色:“此为贵妃之意?”

今上恳切道:“此为儿臣的主意,母妃尚且不知。”

先帝盯着今上,意味深长:“近日你母妃为了顾氏子的婚事,相看遍了京中贵女。她上心至此,若知道你自作主张,必要伤神气恼。

今上肃容道:“为人子者,不言母过,事已至此,不得不陈。顾氏一族出身商贾,虽因母妃之故抬高门楣,论其子弟才智人品,实不足与高门相配,此为其一;顾金孙与姚氏早有婚约,不可起‘富贵易妻’之念,此为其二;顾氏外戚,本不该结交朝臣,徒惹非议,此为其三;姚氏女贤淑聪慧,勤俭持家,实为良配,此为其四。此中道理,儿臣必会向母妃一一禀明。”

先帝神色松弛下来,眼中多了一丝赞赏的笑意:“皇儿明辨是非,朕心甚慰。”

今上亦是松了一口气:“谢父皇。”

先帝这才注意到他带来的食盒:“昭明,你手捧何物?”

今上忙恭敬呈上:“司膳司的宫人新制了一品点心,儿臣吃着好,故来奉与父皇尝新。”

内侍赶上前来,以银针试探后奉于先帝面前。只见青玉碟中摆了三枚晶莹剔透的小饺儿,捏作三角。内馅翠色荧荧,若隐若现。

先帝搛了一枚尝,赞不绝口:“这皮子透亮软糯,竟不似司膳司寻常水饺,内馅也清爽,虽是全素,却回味无穷。”

今上道:“回父皇,这馅子里放了荠菜、山笋和野菌,皆是隐于山野间的鲜味,故名‘隐山饺’。荠菜不愁风雨,自成春色 ;山笋隐于深山,破土成林;野菌生于朽木,却不染腐秽。此三者,恰如隐世君子,清净自持。”

话已至此,心意尽明。先帝点点头:“昭明当以此自勉。”

此事已了,夜色已深,今上不便前往母妃寝殿,便请娄姑姑代为转达。顾春芹本急如热锅蚂蚁,听完娄姑姑一番话,却是旧愁未去,又添新愁:“这宫女是什么来路?当真好大本事,竟把我儿迷得言听计从!”

娄姑姑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的好主子到了这个节骨眼还分不清轻重。她好言相劝半晌,顾春芹仍旧钻着牛角尖,心痛不已,犹自絮叨:“金孙本可与高门结亲,光耀顾氏门楣,如今一番辛苦却付诸东流了,实在可气……”

娄姑姑只顾沉浸在往事中,直到顾太后唤了一声“阿娄,添香”,她才猛然回神,上前揭了鎏金香炉盖,又取了南海檀香细末来。

她抬头看向那凤座上的富态妇人,华贵富丽,遍体绫罗,岁月痕迹悄然蔓延于眼角。她已非当年那处处为人嗤笑的油行贵妃顾春芹,而是当今皇帝之母,凤临天下,再无人敢踩在她头上,然而却仍放不下那“光耀母族”的执念。

昔时为子侄选名门贵女,近年又卯足了劲要把顾家女儿送上皇帝的龙床。那些女孩子,有皇帝的表妹,亦有皇帝的甥女辈,甚是荒唐。皇帝来慈安殿请安的次数越发少了,母子越发疏远,太后犹不自知,规劝亦无用。

娄姑姑叹了口气。倘若当年未逼走梅含英,想必今日,这母子二人,尚有母慈子孝的光景在。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只觉肮脏不堪,立时移开了眼,往殿外光亮处看去。可巧门外走来三人,为首的正是张贵:“启禀太后,司药女官竹苓前来请安。”

娄姑姑是认得竹苓的,却瞧着竹苓身后的宫女眼生,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这一看不要紧,娄姑姑手中装满名贵香料的百香盒失手落地。所幸地上铺着波斯进贡的红锦地衣,很是厚实,才未惊了太后的小憩。

娄姑姑强行咽下滑到嘴边的质问,心中震动——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注:

1:辛弃疾《鹧鸪天》: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给大家拜年啦!祝大家诸事顺遂,健康平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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