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竹叶青

地府朝暮皆如黄昏黯然,不时飘然而过的星点鬼火,便是这晦暗中唯一亮色。

江雪面前是忘川河水,翻起滔天浊浪,奔流不复回。河上架了一座高大拱桥,刻了“奈何”二字。奈何奈何,莫问因果。

有一少女亭亭立于桥头,一身素黑纱衣飘渺如仙。她面容颇有些病弱的苍白,身量未足,大略正当豆蔻韶龄,纯稚眉眼间很有几分青涩含蓄的娇艳。

少女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绾作双鬟,发间一枚青幽幽碧莹莹的玉簪雕作梅花状,十分引人注目。

少女笑意盈盈,上前施礼道:“姐姐,我等你许久了。”

江雪四下环视,并无他鬼,忙摆摆手道:“小姑娘,你认错人了。”

少女偏头一笑,纯稚无邪:“姐姐尊名江雪,芳龄二十有五,诞于二月十二,精于庖厨,因情致病,含恨而终,我说得可对?”

江雪瞪大了眼睛,竟不知地府生死簿档案写得这般齐全。看来面前这位负责现场验明正身的少女定是地府接引人员,只是不知如何称呼,该唤一句牛姑娘还是称一声马小姐。

江雪愣怔怔地问道:“都对。请问下一步,我该往哪里去?”

少女示意江流春同上桥头,立于高处扬手一指:“魂入地府,先经望乡台,了生前憾事;后过奈何桥、忘川河,河水沾衣,可洗褪万般情仇;再至孟婆亭,一盏“困忘”茶汤入腹,前缘尽忘;最后由摆渡鬼卒走水路送至轮回井,纵身一跃,来生无论是人是畜,是男是女,都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好不干净。”

江流春点点头,公事公办地道谢:“感谢指点。那我这就投胎去了,您先忙您的。”

少女掩口笑道:“姐姐误会了,我也不过是与你一样的孤魂怨鬼罢了。你我尚可同行一段。”

江雪有些欣喜,毕竟这地方鬼生地不熟,有个同伴也好相互照应。

她好奇道:“小妹妹,瞧你打扮,难道是古代人?”

少女倚了雕花桥栏,面朝忘川河水,语意沉沉:“我在这奈何桥畔,已守了五百年。”

江雪咋舌。原来投胎转世还得排号么?居然要等五百年,地府办事效率实在有待提升。

少女见江雪神色愕然,又含笑补充道:“姐姐莫怕。我只是心有挂碍,难以释怀,才有意留连于此。”

江流春顺嘴问道:“那当初你是怎么……怎么来此的?”

她虽素来心性豁达,随遇而安,却一时还是不愿将“死”字说出口,改以“来此”相替,殊途同归。

少女垂目,神色堪怜:“我叫江流春,家中开着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向来由家母梅氏操持。家母辛苦经营,夙兴夜寐,最终劳累猝死。她尸骨未寒,庶母便为争夺家产设下圈套,逼我与庶妹比试厨艺,又从中做了手脚,害了我性命。”

江雪既惊讶,又唏嘘。她没想到古代也有自主创业的餐饮业女强人,只可惜结局太过惨淡,前人栽树,后人拔苗。可怜这少女小小年纪便遭此厄运,她这庶母和妹妹也忒狠毒了些。

她忍不住伸手环住这弱小少女的肩,安慰道:“往事不可追。我们那里的人总说,人品是守衡的。你上一世受足了苦难,来生必然安乐无忧。走吧,咱们一块去孟婆亭饮了困忘茶汤,让那些毒妇小人全见鬼去,好日子定然在后头。”

少女顺势倚靠于江雪怀中,面上柔弱的稚气消散殆尽,语气意味深长:“姐姐好生洒脱。被夫家悔婚之辱、被姐妹夺爱之恨,竟说过去便过去了。而我,却是不甘心的。”

江雪被戳到痛处,强笑道:“我不是你们古代的女孩子,被人退了婚便不能活。男婚女嫁,本该两厢情愿,不可强求。事已至此,我难道还化作厉鬼去找他俩赔命不成?我又不是伽椰子,没那么强的战斗力,纵有不甘,又能如何?”

少女不平道:“姐姐好慈软的心肠。只可惜,你对人宽善,人却对你阴毒。若非你那好姐妹从中挑拨,在夫家毁谤于你,你何至于被夫家厌弃,误解横生。若非她传信激你发病,你至少还余五十年阳寿。”

少女见江雪不信,抬手拔下发间碧梅簪,往河面掷去。那玉簪如回旋镖一般,在水面一点,便又回到少女手中来。玉簪击水之处,溅起水花无数。水滴纷纷如雨零落,竟砸出一幅影像来,声色俱全,着实是一出好戏。

这厢江雪还在病房休养,那厢罗悦然已迫不及待登了谢家的门,添油加醋地把江雪的病况说与谢桓之母,字字诛心。

说完了江雪的坏话,她又向谢母暗示自己痴恋谢桓多年,体健情笃,貌美多金,堪为良配。谢母竟信了她,软硬兼施逼谢桓放弃登记,从长计议。

江雪看得心头滴血。她本以为自己与罗悦然是两肋插刀的交情,谁知道她反手就两刀捅在自己心口上,一刀夺爱,一刀夺命。

忽然一个浪头打过来,水中影像消失殆尽。江雪急切地问道:“然后呢?”

少女将江雪面上的哀痛惊怒皆收眼底,不疾不徐地将那碧梅簪插回发间,轻叹一口气:“然后?你不是都看见了么,他娶他的罗娇娘,你走你的黄泉路,阴阳两隔,再无干系。”

江雪终于按捺不住,冲口而出:“凭什么?”

少女有意激她,神色悲悯地道:“凭你不争。谢桓不过是受人挑拨蒙蔽,生了误会。你二人本情爱甚笃,若你能当面与他解释清楚,或可破镜重圆。”

江雪听了此话,蓦然生了满心悲凉。情爱甚笃么?怎么越听越像笑话。事情到了今日这般境地,寻根究底,还不是因为他耳软心活。然而信任虽碎如齑粉,爱却仍苟延残喘。

她摇头苦笑:“我又不是一往情深的杜丽娘,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只怕此刻我的身体早烧成一捧灰了,我还拿哪张嘴跟他说话。再者,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少女一脸玩味地欣赏江雪神色的变化,唇边笑意越发明显,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她牵起江雪的手,笑得纯稚无邪,认真道:“姐姐,我有后悔药,可逆转乾坤,愿助姐姐一臂之力。”

少女手心冷如冰,略略把江流春心中的激动压下去几分。人死如灯灭成灰,如江河入海,黄泉路漫漫,谁见回头人。

少女轻声吟唱,声如银铃,悠扬又飘渺:“忘川河水东西流,‘回生’‘轮回’居两头。故情川逝空余恨,改命须登返魂舟。”

江流春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字:“改命?”

少女笑吟吟地向远方一指:“若想离了地府,只有两处通路。一是跳入忘川河尽头的轮回井投胎转世,二是投入忘川河源头的回生井重回过去。然忘川水急,若想逆流而上,唯有返魂舟才可成行。只是……”

江雪听懂了少女的弦外之音:“如此逆天改命之举,只怕代价不小。”

少女含笑:“姐姐果真聪慧。抽一魂一魄,便可登舟重回过去,弥补遗恨。如此看来,这后悔药的价码,也算不得很高。”

江雪犹疑道:“可是,若做了交换,我岂不是成了失魂之人?魂魄尚且不全,还改什么命还什么阳?”

少女敛容道:“姐姐多虑了。你我本有夙世的缘分,我愿自取一魂一魄,换你返魂重生。”

江雪瞪圆了眼睛,拉着少女道:“这可使不得!你给了我,你可怎么办?”

少女反握住江雪的手,道:“姐姐,我也非白白帮你。我只需你还阳后帮我寻找一样家母遗物。”

江雪虽感动得几欲落泪,头脑却仍清明:“你我并非来自同一时空,我回了现代,又怎能取到你要的东西?”

少女笑意纯真,从发间取下那枚碧梅簪,放在江雪手心:“姐姐只需戴上这玉簪,我便可进入姐姐神识之中,相告如何行事。姐姐深谙烹饪之道,于成事大有助益。”

江雪仔细思量了一番。听这少女的意思,应是托自己回到现代后帮她去古玩市场淘某样古董回来。江雪虽然不怎么通晓古玩知识,但她妈妈有位老友是开古玩城的,到时候自己可以登门请教。

不过,这跟烹饪又有何干系?江雪苦思冥想,得出了结论—只怕这少女要找的,定是某件厨房用具,或是锅碗瓢盆,或是菜刀砧板,不是内行只怕不大认得。

于是,她便放宽了心,郑重点头应了,接了那碧梅簪,将满头长卷发随意绾起,以簪束之。

少女眸中隐见喜色,口中念念有词。不多时,便见一只通体乌黑的小舟破浪而来。舟中无人执桨,只有一黑衣男子,盘膝而坐,高冠束发,面具骇人。

黑舟靠岸,面具男子并未起身,只将一乌黑香囊掷于岸上,冷然道:“芜音,你可想好了?”

原来这少女如今已改名为芜音了。好个荒凉冷清的名字,比不得“流春”二字温柔繁盛。

芜音不假思索地拾起,对着舟中人敛衽施礼,微微颔首,神色坚毅,再无别的话。她将左手掌心扣于香囊口上,顷刻便汗如雨下,本就苍白的面容更显凄楚。

江雪不忍,几欲阻止,却听面具男子道:“你若多事,反是害她。”

那男子一双黑沉眸子深不见底,冰寒慑人。江雪被他看得遍体生寒,再不敢多言擅动。

芜音施过抽取魂魄之术后,瘫软于地。江雪正要上前搀扶,却听那面具男子道:“你速登船,莫误宜时。”

江雪不敢拖延,忙登舟而去。她感念芜音的恩情,暗暗发誓,必要竭尽所能,帮她完成心愿。

黑舟逆水而行,风驰电掣,江雪很快便瞧不见岸上芜音的身影,自然也瞧不见芜音阴沉而如释重负的笑意。

到了忘川河源的回生井,江雪依芜音叮嘱,心中默念重生的日子,纵身跳下。

她最想回到的,是确诊先心病的那一天。如果她先一步与谢桓说明情由,不给罗悦然可乘之机,或许一切便能沿着原先的轨迹走下去。她会继续她的后五十年安稳人生,与谢桓相守终老。

临去前,她无意中回头看了面具男子一眼,总觉得他眸中神色莫名,怜悯中又带了嘲讽,倒像是看傻子冤大头一般。

待她再醒转来,世异时移,二十五岁的现代女性江雪的魂灵,已安栖于十三岁古代少女江流春的躯壳里。

江雪从过往中回神,只见镜中芜音的笑意莞尔如旧,又增添了几分得意。她实在是憋屈得想要仰天长啸。

自家小区居委会阿姨们张贴的防诈骗宣传标语怎么说的来着?

“天降馅饼莫惊喜,受骗买单洞无底。生人搭讪不要理,谨防害人又害己。”

果然,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前人诚不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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