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令巧道:“你这孩子,喜怒总写在脸上。你心里越嫌她,你就越该对她嘘寒问暖才是。”
江落月不忿道:“我就是怄得慌!我已做小伏低忍了十年,如今怎么就不能显显威风?”
梁令巧看着江落月,面容慈和,目光却渐深:“十年来,二姑娘受过什么了不得的委屈?如今得了势,竟能猖狂成这般模样?”
江落月被问住了,有些心虚地道:“梅氏和江流春她们母女……虚情假意……”
梁令巧冷冷道:“梅氏如何厚待你,江家上下和同英楼之人都看在眼里。如今她尸骨未寒,你就开始明目张胆欺辱她所遗孤女、你的亲姐姐,你这是要让人戳着咱们娘俩的脊梁骨骂忘恩负义白眼狼不成?你莫忘了,同英楼如今还没彻底落于你囊中,可别得意忘了形!”
江落月被骂得面红耳赤,犹自嘴硬:“娘,你不是也恨梅含英横插一杠让你当不成平妻吗?”
梁令巧声音带了压抑的怒意:“我是恨她,可是,我等得起!我能等十年,就能等二十年!等她到了年纪聘到外头去,江家的产业哪里还轮得上她置喙?”
江落月不服,还要争辩,梁令巧的忍耐已到极限,斥道:“你跪下!”
江落月扁扁嘴,跪在梁令巧面前,高昂着头,神色很是不驯:“请姨娘教训!”
梁令巧看着面前各种不服的女儿,几乎想指着她痛斥一句“不肖子孙”。想她梁令巧精明一世,九转心肠,怎么就生出这么个女儿,心比天高,脑比猪蠢。不过想想那梅含英,那样聪敏能干,不也照样养出个软弱无能的废物,想到此处,梁令巧心里不由平衡了许多。
她和缓了语气,苦口婆心地道:“俗话说,煮饭先有米,做事先占理。我在人前厚待她,是为博个贤良美名。我让你从小跟着梅含英在同英楼里学艺,则是让你长些本事。她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深闺千金,懂什么烹调经营之道?等她出阁时,自然是谁与她亲厚又有本事,她娘留下的同英楼就便宜了谁。”
江落月忙道:“娘若有心,又何必等到那时。若给她‘一了百了’了,还能省下几年的衣食银子!你瞧你给她买的衣裳首饰,样样不比我的差。”
梁令巧再忍不住,指着江落月骂道:“是谁教你的这些顾前不顾后的蠢坏心思?江流春她每年能花家里几个钱,跟同英楼每年那庞大的进项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你居然能想出杀人的点子来,难不成你以为官府是你爹娘做主?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日比试厨艺时,你姐姐那盏牛乳茶里的蒙汗药是谁放的!”
江落月哑口无言,气势瞬间蔫了下去,强自狡辩:“我又没下砒霜鹤顶红要她的命!我不过是想让她小睡一会子,误了比试,同英楼的叔叔伯伯们自然会觉得她没担当,不堪大用。谁知道她自己没站稳,摔倒磕了脑袋,怎么就怪到我头上!”
梁令巧痛心疾首:“你娘我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家的女儿,没少教你礼义廉耻。没想到下蒙汗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你也敢用!江流春有什么本事你心里还没数不成?她不过是一个连锅铲子都拿不稳的门外汉,你还要给她下药,自己不觉得胜之不武么?”
江落月不服气:“从小你就教我虚与委蛇,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是符合了礼义廉耻中的哪一条,我竟不知道!”
梁令巧气结,扬起巴掌,却实在舍不得打下去。芙蓉守在外面,听得动静不对,只怕这母女俩闹起来,忙进来劝和:“奶奶满心都是为了姑娘,姑娘这般言语,不是拿刀子戳奶奶的心么!”
梁令巧听了此话,眼泪不由落下来。谁能想到,自己养的闺女到头来还不如个丫鬟贴心,实在是家门不幸。
江落月见此,方才后悔,跪在地上,牵了牵梁令巧的衣襟:“娘,月儿错了。月儿以后再也不争了,跟大姐姐好好相处,什么都不图了。”
梁令巧几乎要大放悲声。鸡同鸭讲啊!对牛弹琴啊!生女如此,不如去死。
芙蓉见主子几乎要昏厥过去,忙低声提醒:“奶奶冷静,姑娘小呢,把道理讲清楚才是正经。”
梁令巧到底是个有城府的,迅速收敛了心神,拼力压住心中百般悲怆,强挤出微笑:“我的儿,你日后只需顾好自己,每日跟着你舅舅和同英楼的管事、厨子们学真本事,不必把你姐姐放在心上,更不可蓄意寻事。就算她生出与你相争之心,你也不必理会,任她出乖露丑便是了,切莫弄巧成拙。要知道,你才是梅含英一手带出来的,而她,只怕连生火都不会。”
这么一说,江落月便听得明白了,连连点头道:“月儿知道了!”
梁令巧道:“今日这一番折腾,我也累了。芙蓉,你好生送姑娘回去。对了,青梅记送来些新巧脂粉,月儿一定喜欢。白日里事多,我还未分出来。你送姑娘回房后,带松花过来取。”
松花是江落月身边的贴身丫鬟,机灵嘴巧,一向最讨江落月欢心。芙蓉自然知道梁令巧的心思。她带松花回来时,松花还喜滋滋地问:“芙蓉姐姐,奶奶怎么今日想起见我了?可是我差事当得好,要赏我?”
芙蓉心中一叹,敷衍道:“也许是吧,去了便知。”
松花进了门,一瞧见坐于上首的梁令巧,忙兴冲冲上前请安:“婢子见过奶奶!奶奶万福!”
梁令巧和颜悦色:“听姑娘夸你伺候得好。姑娘平日里的脂粉零嘴小玩意儿,可都是你采办的?”
松花得意道:“正是婢子。只要姑娘想要,奴婢上天入地都能给姑娘找来。奶奶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差使奴婢去买!”
梁令巧带了三分笑意,问道:“所以,姑娘的蒙汗药,也是你弄进府里的?”
松花煞白了脸:“奶奶饶命!是奴婢糊涂了”
梁令巧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之色,声音却温柔如旧:“芙蓉,掌嘴二十。我这里有菩萨,别冲着了,你将人带到耳房去打。”
过了一盏茶时辰,芙蓉带着脸颊紫胀的松花回来磕头。松花瑟瑟发抖:“奶奶,奴婢知错了……奴婢任奶奶打罚,可千万别卖了奴婢!”
梁令巧神色如往日般温文和善,柔声道:“你这孩子,怪可怜见的。这次就这么算了,日后,切不可再撺掇姑娘胡作非为。若有什么事,先过来说一声。”
松花如闻大赦,跪地叩了好几个响头,仓皇而去。芙蓉看着松花的背影,忍不住问道:“奶奶为何不……”
梁令巧又捻起了佛珠,眉目慈悲:“上天有好生之德,怎可轻贱性命。她平日里服侍姑娘也算贴心。更何况,这小丫头子确有几分能耐,日后另有用处。”
芙蓉忙道:“奶奶高明,婢子敬服。”
梁令巧起身道:“我去礼佛了。你先下去吧。明日是初一,去告诉厨房,不可见荤腥。”
芙蓉应声退出门外。此时已立夏了,微风拂面,她竟觉得有料峭寒意透衣而入。她这位主子的确好手段,只不知自己跟着她,最终是何下场。
入夏之后,江流春的睡眠越发差了。
窗外的蝉一日比一日唱得起劲,帐内的蚊子一日比一日嗡得精神。没有空调,没有风扇,没有雪糕,没有肥宅快乐水,还没有续命游泳池。
她有心偷泡个冷水澡,却被紫苏严防死守:“姑娘,你身子弱,怎可贪凉。桂子已熬了消暑的香藿陈皮饮,嬷嬷这就给你端来。”
紫苏往厨房去了。江流春瘫在紫藤席上,绝望地喃喃自语:“不,我不要香藿饮,不要绿豆汤,不要薏米水,我……要……冰淇淋……”
话音刚落,窗外便传来佟福贼兮兮的声音:“姑娘,我知道个吃冷食的好地方。”
江流春昏沉如糨糊的脑袋立时“忽如一夜春风来”,精神百倍:“在哪?”
佟福道:“在城里。我可以带姑娘去,不过,姑娘得请客!”
江流春从床上一跃而起:“成交!”
紫苏端了香藿解暑汤来,正碰见江流春与佟福一同急匆匆地往外跑。紫苏忙叫住:“姑娘要去何处?”
江流春随口胡诌:“嬷嬷,林掌柜有事与我商议,我去去就回。”
紫苏摇摇头,回头对站在葡萄架下的林掌柜苦笑道:“佟福这猴儿崽子,就知道带着姑娘乱跑。”
林掌柜笑道:“佟福虽淘气,却是个靠得住的,嬷嬷不必太过担心。其实,何必管姑娘管得那么紧,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女孩儿,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
紫苏一声长叹:“唉……最近这么多事,我竟都忘了,姑娘今年才十三岁。”
林掌柜抬头观赏了一阵葡萄架,再看向紫苏时,眼神满是讨好:“好姐姐……”
紫苏警觉地盯着他:“你这小子,大约有七八年不曾这样殷勤地喊我了,只怕非奸即盗。”
林掌柜面不改色:“我看这架葡萄成熟得差不多了,若让它自己烂掉,实在是暴殄天物,倒不如分我几串,我带给如玉尝个鲜。”
紫苏有些惊讶:“如玉?你们二人……终于……好了?”
林掌柜含笑道:“多亏了姑娘费心替我二人解开心结,如今倒比新婚还甜蜜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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