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尚主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江流春便带着桂子和佟步光从西角门上了嘉平郡主备下的马车,离开了永恩侯府。

嘉平郡主许是心怀歉意,那驾马车布置得极为精心,车内细细熏了百和香,安置了鹅羽软垫、脚踏矮几,吃食点心备了满满三食盒。

江流春扶桂子躺下时,还发现角落里藏了个锦匣,打开一瞧,竟是一叠银票,拿起来一点,足足有三千两。

佟步光惊讶道:“姑娘,这是……?”

江流春险些脱口而出“分手费”。她笑了笑,道:“你就当是断鸿峰采花小队遣散费吧。”

佟步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帮江流春在车内安顿好了,便到外面去赶车了。

忽然,佟步光在车外道:“姑娘你瞧,侯府的正门竟然开了!”

江流春一愣,想起当日容雁声所说的开门的规矩,好奇之心油然而生,将车帘掀开一角,往外看去。

因隔得有些距离,江流春只瞧见有三人三马立在荣恩侯府门口,为首的年长男子白净无须,衣履考究,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绝非等闲之辈。应门的家仆跟那男子略说了几句话,便躬身将其迎入府内,神色极为恭敬。

佟步光有些诧异:“这是什么人,居然有这么大的排场!”

江流春哪里有心思管这等闲事,只放下了车帘子,道:“走吧,与咱们不相干,有什么好看的。”

佟步光听她这话说得沉闷,便不再多问,只驱马向前。此次走得突然,竟连个送客的都没见到,佟步光已隐约猜到其中必有些不便言说的缘由。只是,姑娘不说,他便一个字都不会问,绝不让姑娘再伤心一次。

马车绝尘而去,把永恩侯府的热闹,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那三人才进了侯府正门,整个侯府便忙碌起来。陆长离闻讯,匆匆赶到正院去,见了来人,顿觉亲切:“戴公公近来可好?”

戴永春是看着陆长离长大的,含笑上前见礼:“劳陆小公子惦记,老奴这身子骨硬朗得很,还巴巴儿地等着吃小公子的喜酒呢。”

听得“喜酒”二字,陆长离神色便有些不自然。戴永春何等敏锐,忙又道:“郡主可在?老奴先去给郡主殿下请安。”

陆长离含笑道:“母亲得知公公来了,已在正堂相候。”

戴永春虽是宫中内侍,却因是皇帝身边侍奉多年,深谙圣意,加之为人端正,在宫内宫外颇能得几分敬意。

二人一同往正堂走去。戴永春突然低声道:“小公子,老奴不得不说句僭越的话。你此番闹得实在过了些。”

陆长离神色一凛,心中已知戴永春来意,肃容道:“是长离莽撞了,连累了全家。”

戴永春叹了口气,道:“小公子以后行事须警慎些才是,莫辜负了陛下厚爱。”

二人说着话,已到了正院门口。嘉平郡主跟戴永春一对眼神,便明了了他此次来意,肃容扬声道:“来人,设香案,跪接圣旨!”

说罢,嘉平郡主便带头行下大礼。满院家人婢仆立刻齐刷刷跪了一地。戴永春在心底叹了口气,从两随从手中的明黄锦匣中各请出一道圣旨,依次读毕。

头一道圣旨,是暂免陆纯钧云州军都督一职,许他居家养病,副都督陆长离擢升都督,镇守云州。此外,皇帝还提拔了汾阳王世子齐承修为云州军副都督,下月赴任,与陆长离共商军务。

第二道圣旨,则是将淑妃之女下嫁陆长离,待公主及笄后便可大婚。

嘉平郡主听罢,强压着心中不平,恭敬道:“陆氏全族领旨叩谢皇恩。”

戴永春把圣旨交到嘉平郡主手上,给她递了个眼色。嘉平郡主会意,对众人道:“备盛筵美酒,为中贵人接风洗尘。”

待人都去尽了,戴永春才道:“郡主,小公子私入北夏之事,陛下已然知晓。”

嘉平郡主无奈道:“我早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长离这孩子……是我没拦住他。他前脚刚走,我后脚便让侯爷上了请罪折子。没想到,还是未能平息陛下的怒火。”

戴永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所幸此事未被朝臣知晓,否则言官们的弹劾折子只怕能压塌陛下的御案。陛下派来亲侄儿与小公子共掌云州军,此中用意,郡主心里明镜似的,不必老奴多言。陛下虽喜爱小公子,却也容不得他违逆圣意,擅行其事。此番安排,虽是明升暗贬,却已然是看在侯爷和郡主面上从轻发落了。”

嘉平郡主苦笑道:“我自然明白。只是尚主一事……”

戴永春意味深长地道:“公主金枝玉叶,聪敏贤德,堪为良配,合家安宁。”

嘉平郡主自然明白他话中之意。若公主作了未来的侯夫人,陆长离乃至陆家便须交出兵权,远离权力中心。如此一来,永恩侯府既有恩荫,又无权柄引人觊觎,加之与皇家亲上加亲,自然代代平安。

月盈则亏,月满则溢,永恩侯府势盛多年,树大招风,如今也该激流勇退,安享富贵了。若不如此,只怕难免鸟尽弓藏的下场。只是如此,可惜了长离这孩子一身才华与抱负。

嘉平郡主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道:“那女孩子,我已经送走了。她虽出身差了些,性子品格却是出挑的。”

戴永春自然知道嘉平郡主指的是何人,只报以一笑,并不多言。正好玉采端了茶与点心来,嘉平郡主便与戴永春闲闲聊起些宫中琐事,如“太后玉体是否康健”、“淑妃病势可有好转”,将方才那沉重的话题盖过。

陆纯钧夫妇与陆长离一同离了正院。陆长离拱手欲向兄嫂告辞,却被陆纯钧叫住:“三郎,今日之事……”

陆长离道:“兄长,我要去寻江姑娘,晚些再来给兄长请安。”

容雁声无奈道:“三郎不必去了,江姑娘今早已回京城了。”

陆长离愕然:“她……知道了?”

容雁声还未开口,陆长离已大步离开,转眼不见了人影,只留下一句“兄嫂恕罪,长离先走一步。”

陆长离匆匆赶去花遮堂,却只见人去屋空。窗边书案上留了一封信,信封写了“陆三公子亲启”六个字,歪歪扭扭不甚美观,确是江流春的笔迹。

信上只写了一首诗:

“岁落众芳歇,时当大火流。

霜威出塞早,云色渡河秋。

梦绕边城月,心飞故园楼。

思归若江水,悠悠不回头。”①

她用这样的言语轻描淡写地与他告别,寻遍诗行,都不曾提到他半个字。他丝毫读不出她的悲伤与落寞,却因此更加手足无措。她是否已因赐婚之事伤心到连一句想念都不肯留下,只掷下一行“悠悠不回头”。

他无意中将信纸翻到背面,又看见一行小字:“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②不知是自嘲之语,还是留给他的话。

她抽身而去,走得干干净净,是她弃了他。他不得已领了圣旨,亦是他弃了她。

他怎会想到,自己为救她而付出的代价,竟是被逼另娶她人。他们能共经生死,却无法同享太平。他身上背负着整个侯府的未来,早已失去了随心所欲的资格。

陆长离将信纸珍而重之地叠起,收入怀中贴近心口之处。他不能去追回她,只会将她记在心底。

陆衡候在花遮堂门口,正想着如何劝慰宽解,却见陆长离大步流星地跨出院门。他忙追上去问道:“公子……江姑娘她……你……”

陆长离头也不回:“去慎思堂,我去给兄长请安。”

不远处的柳隐院内,裴少膺与戴永春并肩立于门口,凝视着陆长离的背影,神色各异。

戴永春意味深长地道:“陛下盛赞你办事利落,传信及时。”

裴少膺神色恭谨:“这是为臣者的本分。陛下派裴某来云州,裴某自然要做好陛下的耳朵眼睛。”

戴永春道:“世子的眼疾如何了?”

裴少膺满脸遗憾:“药引已被北夏细作一把火焚尽,纵请得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戴永春道:“我午后便启程返京,你是否与我一同回去?陛下近日操劳政务,睡得越发晚了,这几日头风又犯,常念起你。”

裴少膺忧心地点头,站起身来:“我这便收拾行装回京侍奉圣驾,请公公稍候。”

戴永春忽然问道:“陆三公子心仪的民间女子,你可见过?”

裴少膺眉心微动,轻描淡写地道:“略有一面之缘。不过是侯府里一个做饭的丫头,年纪不大,姿色平平,除了手艺尚可,着实乏善可陈。”

听了此话,戴永春神色略有松弛。纵然德音公主容貌实难恭维,好歹也是金枝玉叶、天家贵女,远强于那卑微平凡的做饭丫头百倍。假以时日,陆长离自然会忘记那丫头。

江流春一行因受伤的桂子而放慢了脚程,到日落时分才行进不到百里,只得沿路找客栈投宿。

这家客栈生意好得很,楼下已然坐满了,食客们七嘴八舌聊得兴起。江流春只觉得吵闹,便带着桂子径直去了二楼的客房,又点了几个菜吩咐小二送上来。

许是生意热闹,厨子忙不过来,等了小半个时辰,才有小二送来一只食盒。江流春打开一瞧,脸色便不甚好看。

肉末烧线茄烧得黑漆如墨,满泛油光,虽不曾烧糊,但卖相也并未好看到哪里去。另一道面筋烩山菌则做得更不走心,蘑菇里的水还未炒出来,就草草水煮调味端上了桌,盘子边还撒着些未化开的盐粒,也不知厨子到底着急些什么。

江流春再掀开盛鸡茸松仁粥的小盖盅,越发气不打一出来:“你们厨子会做饭吗?”

注释:

①改动自李白《太原早秋》:岁落众芳歇,时当大火流。霜威出塞早,云色渡河秋。梦绕边城月,心飞故国楼。思归若汾水,无日不悠悠。

②出自《古诗十九首》之《行行重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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