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春本觉得这女子的长相有些眼熟,一听姓石,便想起了石双龙。这二人的眉眼轮廓,可不是颇有几分相似么!
石姨娘走上前来,对着江流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妾身石玉怜,见过大姑娘。”
此举大大地打了梁姨娘的脸。照理说,做姨娘的虽比通房丫头高上一等,归根到底也还是主家的奴婢,怎可与嫡女平起平坐。只是江同宠妾灭妻成了习惯,把梁姨娘惯得心比天高,这才拿自个儿当起当家主母来。
江流春心道这真是个妙人,忙上前一步扶住了,道:“姨娘莫要多礼,折煞我了。”
江流春扶石姨娘时,刻意观察了她的手腕。果然,真有个月牙状的疤痕。
石姨娘温柔谦卑地道:“姑娘说的哪里话。玉怜为人妾侍,执巾栉,奉箕帚,奉事主家,不敢忘本。”
江流春几乎要拍手叫好。这石姨娘不愧是受过专业妾侍培训的瘦马出身,绝对是个人物,柔柔弱弱一开口,便把梁令巧反衬成了不分尊卑、不守本分的骄横恶妇。
再看看梁令巧四方丰肥的面庞,和石玉怜娇弱纤秀的容颜,啧啧啧,人比人真是气死人。梁姨娘这回可真是遇到克星了。
屋内已有丫鬟出来请人:“奶奶,大姑娘,老爷问怎的还不进来,别让贵客等急了。”
梁姨娘执起江流春的手,往屋内走去,低声道:“你若再胡闹,休怪我心狠。”
石姨娘跟在身后,趁梁姨娘不备,在江流春耳边低声说了一句“黄家要聘的,是个软柿子。”
进了内室,江同坐在左上首,与右上首的一位老者相谈甚欢。右下首则坐着一位华服妇人。妇人身后立着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度其面相,堪配“猥琐”二字。
江同见江流春进来,忙摆出一副威严架势,道:“春儿回来了。快见过你黄伯父、黄伯母。”
江流春便依言见礼。黄家太太迎上来笑道:“嗳呦,我只在小时候见过大姑娘一次,如今都出落得这般标致了,美貌一点不输当年梅夫人。”
江流春被黄家太太的热情吓了一跳,忙客气道:“哪里哪里……”
黄家太太一把拉过一旁的少年,介绍道:“这是你登极哥哥,今年十七了。”
江流春上下打量这少年,总觉得十分眼熟,苦思冥想,才忆起这人便是当年在宝味居调戏华灼灼还被自己用羊肉配西瓜整蛊了一把的那位瘦猴恶少黄公子。这世界可真是小。果然梁姨娘没安好心,把这等歪瓜裂枣强塞给自己。
江流春故作羞怯地福身行礼:“黄家哥哥好。”
梁姨娘见江流春甚是乖巧,只以为自己已然用紫苏唬住了她,便笑眯眯道:“春儿,黄家哥哥此番是来向你提亲的。黄家老爷在南粤开绸缎庄,在当地是数一数二的富贵。黄家太太又喜欢你,定然会把你当亲闺女一般疼爱。能为你寻得这般好亲事,我到了地下,也好见你娘亲。”
黄登极对江流春也十分满意,连声道:“正是,我对江家大妹妹也颇为心仪,定会一心一意好好待妹妹。”
江流春心中冷笑。要论脸皮厚,面前这二位大概可以打擂台对战三天三夜。
黄家老爷开口道:“登儿,你急什么!别吓着了你江大妹妹。你江大妹妹才回家来,还未跟咱们好好说话呢。”
黄家太太会意,忙附和道:“正是呢。春儿,你可读过书?平日里爱做些什么?”
呵,还真是相亲的阵势。江流春暗自冷笑,想起方才石姨娘的话来,心中便有了计较。想挑软柿子是吧?你们且瞧着。
梁令巧正要说江流春琴棋书画纺织刺绣无一不精实为贤妻良母不二选择,没想到江流春先开了口:“回伯母的话,我没读过什么书,也不认得几个字,每日里只喜欢张弓搭箭,舒活筋骨,刚才还跟姨娘身边的百合练了几下子。”
此言一出,众人目瞪口呆,齐齐地看向百合肿如发糕的俏脸。百合又羞又气,却又不敢造次,只得可怜兮兮地看着梁姨娘。
梁姨娘恨得银牙咬碎,面上却笑得越发温和:“春儿性格极好,小丫头子们都爱找她玩闹,她也从不曾恼。这百合最是个毛手毛脚的,大家不过玩玩笑笑,竟然还能平白摔一跤,把脸磕在花盆沿子上。”
黄登极是个没城府的,听了此话便毫无顾忌地笑出声来:“真是个蠢货。”
百合气得眼泪含在眼眶里,正要分辩,却听梁姨娘道:“还不去收拾收拾,找枚热鸡蛋滚一滚脸。你杵在这里,难道是要跟人胡说你的脸是大姑娘打的吗?”
百合下意识地要点头,抬头却看见梁姨娘目光如刀子般射过来,忙下意识地摇摇头:“怎么会!我们大姑娘最是温柔贤淑不过,怎会动手打人……都是婢子自己不小心……”
黄家太太又不是瞎子,一眼看出那脸上的肿胀绝非磕碰所致,见梁姨娘与百合一唱一和,面色便不大好看,转向江流春道:“江姑娘,你当真会射箭?”
江流春只当看不见梁姨娘在旁挤眉弄眼,含笑颔首:“黄家伯母若有弓箭,我便射与你瞧。”
黄登极听此便来了兴致,忙对身后小厮手舞足蹈地吆喝道:“快,去车里把本少爷的弓箭拿出来!”
黄家太太有些尴尬:“登儿,不得无礼!”
江同的脸色极难看:“春儿,不得胡闹!”
黄家老爷反而呵呵一笑:“这俩孩子当真是佳偶天成,天赐良缘,缘分天定。”
江流春暗自翻了个白眼。看来这老爷子眼神也不怎么好使,脑回路也奇怪得紧。
弓箭拿来了,江流春拿着试了试,还算趁手,虽比不得容雁声的弓好,倒也凑合能用。
她张弓搭箭,环视众人,箭尖往在场众人面上挨个指了一圈。众人面上神色各异,倒也有趣。
江同是满脸尴尬:“你这没规矩的丫头,还不把箭放下!”
黄家老爷一脸玩味,并不多话。黄家太太面上却不大好看,毕竟她是冲着江家大姑娘贤惠温柔才来提亲的,这舞刀弄枪的,哪里像个读书人家的女孩子。
黄登极则一脸激动,口中道:“快呀,就射外面那只鸽子!射死了咱们烤着吃!”
而箭尖指向梁令巧时,她脸色惨白,额角竟然渗出冷汗来。石姨娘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唇角扬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
江流春冷笑一声,转身对着窗外放了一箭。窗外树梢上挂着的一只嫣红的果子应声而落。
黄登极失望地“唉”了一声,冲出去捡果子,口中闲言碎语不断:“没用的婆娘,连鸟都射不准。还不如回春院的头牌剑兰……”
江流春抬手搭起弓箭指向他,眼神凛冽,却是向梁姨娘的方向看去:“今日大喜之日,不宜见血,黄家哥哥,你说是也不是?”
此言虽客气,却被江流春说出了些肃杀之气。黄登极打了个哆嗦,低头看了一眼手中被箭矢连果核一并穿透了的果子,道:“是……是……”
江同忙打起圆场来:“春儿,你这丫头越大越没规矩,成日里胡闹!还不把弓箭还给你黄家哥哥,安分坐在你姨娘身边。”
石姨娘忽然走上前来,柔声道:“老爷,妾身已将酒席置办妥当,从城西胡商那里订的西域葡萄酒也已送来了。”
江同瞧见了石姨娘便跟见了宝一般,说话声音都酥软了三分,酸得立在一旁的梁姨娘忍不住道:“家中酒窖里藏有上好的新丰美酒,为何买这些胡人的劳什子招待贵客,也不怕丢了老爷的颜面。”
石姨娘仍然温和有礼:“回梁姐姐,黄家老爷和咱们老爷都是风雅的读书人,见多识广,什么好酒不曾见过?今日选这葡萄酒,不过为应和如今京城里最流行的一支曲儿。”
梁姨娘禁不住冷笑:“什么曲儿?你倒是知道得多。”
石姨娘笑意温婉,曼声唱道:“玳瑁筵,葡萄酒,殷勤红袖,莫惜捧金瓯。 ”①
石姨娘唱罢,福身浅笑:“贵宾盈门,美酒须痛饮,佳筵当尽欢。这不过是妾身一点助兴的小小心思,让各位见笑了。”
江同果然十分受用,笑道:“还是玉怜心思细巧,别有情致。”
黄老爷也甚是吃这一套:“江兄艳福不浅,能有这般可人儿相伴在身旁,知情识趣,婉转温柔,当真令人羡慕。”
石姨娘含羞一笑:“妾身蒙老爷不弃,纳为侍妾,自然要尽心服侍,恪守本分,以报老爷垂爱。”
梁姨娘本来满脸写着嫌弃,见众人皆把石姨娘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只得强挤出笑容来,道:“还是石妹妹有心。”
江流春在旁看戏看得津津有味。梁姨娘在全能职业小妾石姨娘面前简直毫无胜算。石姨娘的自我定位、职业素养都十分给力,与摆不清自己位置且益发飘得找不到北的梁令巧女士形成惨烈对比。
梁姨娘摆出主母仪态,引着黄老爷和黄家太太往花厅去。石姨娘则温顺地跟在后头,不卑不亢,进退得宜。
宴席间,石姨娘侍立于侧,斟酒布菜,吟诗唱曲,传花行令,妙语连珠,给江同撑足了场子,越发衬得一旁端着架子枯坐的梁令巧如泥菩萨般无趣。而黄家太太脸色也不甚好看,因为她身边的老黄和小黄眼光都没打石姨娘身上移开过。江流春看着好笑,不觉多吃了一碗饭。
石姨娘借口不胜酒力,以更衣为名离席。临走前,她给江流春使了个眼色,用手指了指衣袖上绣着的一朵芍药花。江流春会意,过了片刻便也借口更衣起身而去。
注释:
①诗句出自元代任昱《正宫·小梁州·春怀》:“落花无数满汀洲,转眼春休。绿阴枝上杜鹃愁,空拖逗,白了少年头。朝朝寒食笙歌奏,百年间有限风流。玳瑁筵,葡萄酒,殷勤红袖,莫惜捧金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8章 软柿子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