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疤痕

石玉怜被人拦在外头,却并不恼,柔声道:“水芹,听妈妈们说,你年底便要出嫁了。我没什么好送你的,这枚金镯,就予你添妆吧。”

这话说得妥帖又漂亮,水芹再开口时,声音里满是感动:“石姨奶奶……婢子……婢子哪里配收这样好的镯子……”

石玉怜声音益发温柔:“你且安心收着便是。出嫁是咱们女儿家头一等的大事,戴再好的镯子也没有不应该的。我还新做了套好颜色的衣裳,瞧着刚好合你穿,晚些时候你背了人去我那里,找你菱角姐姐拿去。”

说到此处,石玉怜话锋一转:“咱们大姑娘这几日也要出阁了,可怜她小小年纪没了亲娘,不比你事事有亲爷娘亲兄弟操办。我只进去瞧她一眼,劝她安心备嫁。姑娘若不哭不闹好生待着,你的差事也就轻省了,不是么?”

水芹果真被石玉怜的话打动了。过不多时,江流春只听见吱呀一声门响,便有轻盈的脚步声向自己逐渐靠近。

紫苏忍着肩膀剧痛,哑声道:“你……别碰我们姑娘!”

石玉怜并不理会,走到江流春床边,在绣墩上坐了,含笑道:“我给你的药,可派上用场了?”

江流春听了此话,忙试着活动了下头颈,竟逐渐恢复了知觉。她侧脸看向石玉怜,道:“药倒是好药,可心当真是好心么?”

石玉怜掩口笑道:“我早说过,我与姑娘一心。”

江流春没好气地白她一眼:“你真当我是傻子呢?我今天半死不活躺在此处,你敢说与你无丝毫干系?”

石玉怜道:“若如此说,姑娘倒真得谢我。梁氏早安排了人在此处,等你入了夜回此处安寝,便直接迷晕了你,趁着月黑风高无人见,送你与黄家公子入洞房。我引你提前到了此处,打乱了梁氏的局,反倒掌握了先机。”

江流春被这番话气得咬牙:“无耻!下流!卑鄙!”

石玉怜并不觉得江流春在骂自己,只含笑道:“不出半个时辰,姑娘身上的迷药便可尽解。如今离天黑大约还有两个时辰,姑娘大有工夫为自己盘算。”

江流春看了一眼紫苏,强压下脾气,对石玉怜道:“你……会不会接骨?”

石玉怜会意,点头道:“略通一二,尚可一试。”

说罢,石玉怜便挽袖上前,并不理会紫苏眼中的敌意,动作利落地帮紫苏将脱臼的肩膀复位。紫苏疼得脸色煞白,却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直至疼晕过去。

石玉怜安顿好紫苏,坐回江流春身边道:“姑娘且放心,紫苏嬷嬷的肩膀好生养上几日便无事了。”

江流春这才略放下心来。看来石玉怜此番行事,并非全是向着梁令巧。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只要利益一致,总能让石玉怜与自己一心。

她便道:“你如此行事,必有所图。我们不如挑明了,若能各取所需自是极好的,若是不能,各自走开便是。不过,你今日救治紫苏的情分,我铭记于心。”

石玉怜道:“我早已告知姑娘,我所求不过是自在度日,衣食丰足。我不稀罕什么正妻之位,只是不想让梁氏扰我清净。我之所为,皆为此故。”

江流春听石玉怜话语间颇带机锋,并不甚明白。她猛然想起一事,忙问道:“梁氏要把我往黄登极床上送这件事,我爹知道么?”

石玉怜摇头道:“梁氏身边有个百合的丫头。梁氏信重芙蓉,她看不惯,我便寻了个契机,将她拢络为己用。这丫头对我倒是一心一意,梁氏一有什么打算,她便事无巨细地全传到我这里。你方才所说之事,不仅老爷不知,连黄家夫妇也都不知道。”

江流春瞠目结舌:“她怎么敢?”

石玉怜带了一抹同情的笑意:“她怎么不敢?你打了她的人,下了她的脸面,搅了她的一番布置,如今黄家太太已然对你不甚满意,起了婚事作罢之意。但梁氏怎会放过把你远远打发走的好机会?她便让百合去私下里找了黄家少爷,说若能生米煮成熟饭,这门婚事定然要成的,到时作妻作妾,都由得黄家少爷自己做主。黄少爷本不是正人君子,又贪图你美色,自然无不应允。”

江流春不觉后背发凉:“而我,就成了遭人白眼唾弃的浪□□,哪里还有脸要什么嫁妆?没把我浸猪笼,那都多亏梁姨奶奶菩萨心肠。”

石玉怜道:“梁氏这一招,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她毁了你的名声,她自己的女儿也得被人指指点点,难以说上好婆家,可她已顾不得了。你那江家老酒馆和江梅记名声大噪,她早已坐立难安。”

言至于此,江流春开始怀疑起石玉怜的话来。梁令巧素来以贤德面目示人,行事谨慎,怎会做如此顾前不顾后的行径?她毁了自己,还捎带上了她亲女儿,这极不合常理。除非,石玉怜在说谎。

她猛然醒悟过来,盯着石玉怜,一字一句地道:“姨娘好谋算!我爹最爱面子,等到江家女儿坏了名声,成了笑柄,你便可以让百合出面,把梁氏这番顾前不顾后的谋算告知于他。我爹虽然不中用,到底还是一家之主,怎能容梁氏拿自己的老脸往地上踩。”

石玉怜被戳穿了,却也并不慌张,不疾不徐地接口:“姑娘的确冰雪聪明。到时梁氏遭了厌弃,我自可过上安生日子。至于姑娘你么,我是不担心的。姑娘一人能把老酒馆和江梅记做大,想必才华本事不亚于当年梅夫人,自能化险为夷,逢凶化吉。”

江流春看着石玉怜精致温柔的脸,有种想揍她的冲动。她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她的棋局里。别人的死活于她而言,都是成事的垫脚石。她深知凭她自己与江流春两人之力也无法与梁令巧抗衡,于是便选择了以江流春做饵,自己坐收渔利。

她算计自己绝非因恨,相助自己也并非因爱。她眼中只有利弊得失,执棋落子不带一丝感情,精密而冷血。

这样的合作伙伴,正如同行的狼,敏锐而谨慎,大胆又无情,能与你并肩而战,亦能食你皮肉,吸你骨血。

江流春只觉得自己在与魔鬼做交易,可是她此刻已无他选。除非,她能把石玉怜的血焐热。

江流春忍不住问道:“你与江家到底有何仇怨?非要把全家都算计进去。”

石玉怜抿嘴一笑:“姑娘说哪里的话?我与姑娘萍水相逢,我与令尊逢场作戏,何来仇怨?不过是各取所需,谁也别碍着谁便是了。”

石玉怜俯下身子,轻轻抚了抚江流春的脸,往她被中塞了一样冰凉的物件,柔声道:“不过,我着实很想瞧瞧姑娘如何破局。想来,必然十分有趣。”

石玉怜从袖中取出一只药瓶,倒出一枚丸药送入紫苏口中:“这是舒筋活血的好药,并无毒性。她上了年纪,总这样直挺挺地绑着,到底是不行的。”

石玉怜起身往门外走去。江流春见她要走,实在有些着急。她这一走,自己便再无帮手,只能任人宰割。她若连自己都保不住,还如何保住紫苏?

她急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你又何苦这般冷血?

石玉怜并未回头,冷笑道:“我并不曾被他人以‘不忍人之心’相待,又如何以‘不忍人之心’待人?你们或好或歹,或死或生,与我何干?我七岁便被人卖去做瘦马,从小学讨好男人的奴颜婢膝的营生,动辄打骂不休,可有人恻隐于我?我十四岁嫁与富商为妾,做小伏低讨好主家,只求一席安稳之地安身,最终还是被主母寻了由头赶出家门,可有人恻隐于我?”

江流春听她如此说,竟一时沉默。她长于污暗泥沼之中,怎知何为磊落光明。自己与她谈“不忍人之心”,实在有些残忍。

石玉怜往门外走去,漠然道:“我飘零十余年,都不见家人来寻。这世道于我本就无情,我又何须有义?”

江流春听了这话,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强撑起身子叫道:“凤儿!”

石玉怜身影一滞,却并未回头。江流春心中有了些底气:“石双凤!”

石玉怜猛然回过身来:“你怎么会知道我幼年的名字?”

江流春也顾不上许多,干脆豁出去了:“你哥哥一直在找你。十余年过去了,他还记着你手上那块月牙形的烫伤疤痕。”

石玉怜温柔的面具脸终于有了裂痕:“他……他在哪里……”

江流春终于夺回了话语权,徐徐道:“你可还记得石双龙的样子?他跟你面部轮廓很像,柔和又斯文。他为了寻你,十余年四处漂泊,积了一身弱症。对了,他从不吃桂花糕,因为那日……”

石玉怜尖叫着打断了她,情绪有些失控:“你别说了!别说了!”

江流春心中实在鄙夷自己,揭人疮疤到底不是君子所为,但是情势所迫也顾不得许多,只得心一横,接着下猛药:“他弄丢了妹妹,恨得几乎要杀了自己。他带着执念找了许多年,最终,昏倒在京城外五百里的深山中。”

石玉怜几步赶上前来,扣着江流春的肩膀,道:“他在哪?你告诉我!哥哥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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