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令巧走到无人处,忽然回头道:“江流春,我早知你有这般城府,当日真是不该……”
江流春静静看着她:“不该什么?不该自小欺压我,还是不该纵我逍遥到今日?”
梁令巧叹了口气:“我素日小看了你,这才险些将我月儿搭了进去。这黄家,比我所探听到的更不是东西。”
江流春才不信梁令巧这般自私狭隘之人会良心发现。她戒备地盯着梁令巧:“你若不打算跟黄家退婚,实在没必要说这些猫哭耗子的话给我听。我不光长了耳朵,还长着眼睛,你平素如何待我,我看得见。”
梁令巧道:“我当真不明白,你既然算计得这般缜密,为何还要替我月儿演这出‘姊妹易嫁’的戏码。你当真图那些陪嫁金银么?看我自作自受岂不更好?”
梁令巧说到此处,眼中忽然盈了泪意,煽情道:“春儿,你到底还是惦记着骨肉亲情的,对么?”
江流春几乎要笑出声来。以为她是废物的时候,明里暗里各种欺压算计,如今发现她不好对付,便搞起招安来,想得倒是真挺美的。
江流春笑眯眯地看向梁令巧,眼眸清澈如水,却深不见底,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没什么菩萨心肠。你欠江流春的,我会讨回来。旧年过往不堪,我没资格原谅你。”
她这话是替芜音说的。如今她越发觉得自己和芜音的人生已然融为一体,她感受着芜音经历过的爱恨,一点点从“现代女性江雪”向“古代少女江流春”靠近。她们荣辱与共,悲喜同心。
她活着的意义,已然不仅仅是为了完成芜音的任务,而是要把这盘残棋走出一个漂亮的结局。
再说回江流春离开梅园的那一日。
桂子自江流春走后,便跑到江家酒馆去等消息。桂子毕竟年纪尚小,等了小半日,便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饮食无味。佟步光虽在旁劝慰,面上却也难掩焦心之色。
借住于此的石双龙当日本是要离开的,听闻江流春有难,便毅然决然留下帮忙。有他在此,桂子与佟步光反倒安心了几分。
桂子忍不住哭了起来:“姑娘走了半日了,还没着人传信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梁姨娘惦记家产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如今若是知道姑娘另起炉灶,不生吞了姑娘才怪!佟步光,你说我们要不要报官啊?”
石双龙听了这一番前因后果,叹了口气道:“你家梁姨娘是以说亲之名请江姑娘回去的,既合情又合理,官府如何管得!不过,江姑娘年纪不大但聪明得紧,你不如先听她安排,等上三日再做计较。”
正说着,酒馆大门猝然被敲响。佟步光正要上前去开门,却被石双龙拦住:“我去开门,你让桂子躲到里头去。万一有什么事,我好歹是有功夫在身上的。”
佟步光忙应了,安顿好了桂子,便跟在了石双龙身后。石双龙一打开门,先愣了一愣。
门口立着的竟是个温婉动人的年轻女子,作妇人打扮,衣履簪环无不精致讲究,只是婉媚眉眼间有股掩不住的淡淡风尘气,一瞧便知并非良家出身。
石双龙微皱了皱眉头,客气道:“这位客官,小店今日打烊,若要吃饭歇脚,请去东边的江梅记。”
怎料那女子一双秋水眼直直地盯着他,神情似悲似喜,哽咽道:“这位大哥,你可姓石?你认得我么?”
石双龙顿时警觉起来,只当是青楼女子来碰瓷的,便收了面上笑容,冷起脸道:“娘子有何贵干?若无事便请回吧。我们这里可是清清白白的正经人家,还请娘子莫在此处久留,自取其辱。”
那女子盯着石双龙欲言又止,终究还是转身而去,留下一句:“抱歉,是妾身认错人了。”
桂子本藏在后厨门帘子后头,听得女子声音耳熟,便拨开帘子偷看,正巧瞧见那女子转身向外走去。
桂子瞧见那女子的脸,吃惊道:“石姨奶奶?”
佟步光一愣,走向桂子,问道:“什么石姨奶奶?”
桂子道:“方才来的是我们老爷数月前新纳的石姨娘,本是红香楼的头牌,老爷花了千两银子给她赎了身。她平白到此,难不成是为姑娘传话的?”
佟步光道:“她并未多言,只说认错人了。不过说也奇怪,她盯着石二哥眼泪汪汪的,不知为了什么。桂子,姑娘跟她可有交情?”
桂子摇摇头:“素无来往。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是认得石姨娘的,而姑娘那时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内以泪洗面,与石姨娘连面都不曾见过。若说有渊源,那大概是……姑娘和石姨娘都是梁氏的眼中钉。”
石双龙关了大门,走过来道:“那风尘女子是你们江家的姨娘?江姑娘这般人物,怎会有这样轻薄的爹?”
桂子看出石双龙嫌恶的表情,自己也觉得面上无光:“是……我家老爷他……素来风流……”
佟步光在旁好奇道:“石二哥,你怎么瞧着咬牙切齿的?难道你认识那女子不成?”
石双龙语气竟莫名有些激动:“素不相识。只是我平生最恨青楼女子。当日正是一个妖艳的外乡妇人以一块桂花糕拐走了我妹妹!这等女子自甘堕落,专司美色误人,害人家破人亡!”
桂子跟江流春在一起久了,嘴皮子自然学得利落不少,听这话不太顺耳,便正色反驳道:“石二哥,你这话不对!”
石双龙没想到这小丫头会驳自己。他低下头来,一脸好笑地道:“你这小丫头有何高见?”
桂子道:“我虽不喜欢我们江家那位石姨娘,今日却要为她辩上一辩。石二哥,冤有头债有主,你恨拐走你妹妹的青楼女子,却不该将这怨怒无端发于她人身上。”
桂子说话时,隐约听得窗外有窸窣之声。她并未理会,接着道:“我们姑娘曾说,人生最苦不过命不由人。这世间有多少女孩儿家是自甘沦落风尘的?像石姨娘,她也如你妹妹一般,自小被恶人拐至异乡,不知吃了多少难熬的苦头。石二哥,若她是你妹妹,你还说得出这样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话么?”
石双龙被桂子一席话说得沉默不语,许久才道:“方才是我不对。”
佟步光听得十分惊讶,对桂子道:“你这丫头,何时竟能讲出这般大道理来?”
桂子红了脸:“这些话都是那天姑娘在马车上讲给我的。我本来也不喜欢华灼灼姑娘和石姨娘,可是姑娘说,世人对女子的恶意本就甚多,女子又何苦再对彼此刻薄相待。”
话音刚落,便听见门外有轻微的女子嗽声。石双龙最为警觉,一把拉开门,竟看见门外站着去而复返的石玉怜。
石双龙有些窘迫地立在门口,终究还是道:“这位娘子,方才是我失礼了。对不住。”
石玉怜强作笑颜:“无妨。妾身……妾身想讨口茶吃。”
桂子看着门口相对而立的石玉怜和石双龙二人,实在是越看越像。石玉怜那似悲似喜、欲言又止的神情,越发印证了当日桂子与江流春在马车中的猜想。
桂子本就是个热心人,瞧着石玉怜的模样,竟有些心疼。她心内打定了主意,便迎上前福身道:“婢子桂子,见过石姨奶奶。”
石玉怜匆匆收了面上怅然神色,温柔一笑:“你就是大姑娘身旁的大丫鬟桂子?早在府里便听说你最是个伶俐的,今日一见,果然讨人喜欢。”
桂子含羞一笑,顺势上前扶住石玉怜,往屋内让去。她留了心眼,特意瞟了一眼石姨娘的手腕,果然有个月牙状的疤痕。她当真是石双龙的亲妹妹。
佟步光去端了茶来。桂子抢着接了,奉与石玉怜时,故意撒了手,把茶水尽数倾在石玉怜的衣袖上。所幸衣袖宽大,尽数将热水挡下,并未伤及皮肉。
桂子一个劲赔罪,取了药膏定要给石玉怜上药。石玉怜此刻心思恍惚,并不在意。桂子把她右手的衣袖高高挽起,涂抹药膏后,有意问石双龙:“石二哥,你瞧这烫伤膏是这般用法么?”
石双龙有些尴尬:“我并不是大夫,如何知道?况且男女授受不亲……”
他眼睛余光无意中扫过石玉怜的右手腕,脸色立时变了:“你……你……你是哪里人?”
石玉怜眼中泪光闪烁:“妾身淮扬人氏,父母双亡,与大我十岁的兄长相依为命。七岁那年我被一卖花妇人用桂花糕骗走,卖至姑苏,从此再不曾与家人相见。”
石双龙方才并不曾正眼看石玉怜,听她如此说,这才仔细端详起她容貌来。果然,依稀可见幼时轮廓模样。再叙起童年旧事,二人这才抱头痛哭。
桂子见此,方露出开心的笑容,轻轻一拉佟步光的衣袖,示意他与自己一同出去,把地方腾给他们兄妹。
二人去老酒馆门外的树荫下坐了。佟步光从怀里掏出一把五香瓜子递给桂子,两人一同嗑起来。
过了约莫一盏茶时辰,石玉怜红着眼圈开了门,对桂子招手道:“好孩子,你过来,你们姑娘有话交代。”
桂子与佟步光二人不约而同地扔了手中的瓜子,快步往屋内冲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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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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