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109章

却说朝廷派了一名监察官和十名官兵到达江南的时候,颜真卿正在自家宅邸看书。

只听见“砰——”破门而入之声响起,那些人就气势汹汹而入,一点不被宅邸的佣人们所阻拦。

颜真卿站立在正厅之中,大声问:“你等不客气前来,所为何事?”

吴御史双手抱拳,往圣上所在的长安皇宫方向一拜,才厉声道:“我等奉行君命,前来秉公办事!”

颜真卿不屈,问:“圣上有何责罚于老臣?”

吴御史从身上拿出圣旨,一字不漏地宣读了一遍过后,对颜真卿强调道:

“颜大人,圣上未降你官职,已是仁慈。你落到今日地步,全是自找,不必摆出问心无愧的模样,只会叫人见笑!”

颜真卿往上座的椅子上威严一左,不发一言,就等着那那监察官和十名官兵敢不敢动真格。

“来人——”

吴御史大手一挥。

“即可执行皇命:没收颜大人手下的奴与婢各五人;搜出其丹书铁券,带回朝廷复命于圣上!只待圣上下令,将丹书铁券与同光阁中的颜真卿的功臣画像一并销毁!”

“得令!”

众官兵应的干脆,立刻分头行动起来。

颜真卿大惊。

他并未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被圣上如此对待:

罚俸发家奴、撤像同光阁、驳回免死牌,简直是奇耻大辱!

等到吴御史和众官兵的大动作都过去了,颜真卿始终无言以对。

一切都来的太真实,以至于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不敢承认:

自己的忠君之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仿佛这一声的功名和荣耀,都不复存在了一般,被剥夺的无影无踪。

圣上你这三大动作,比直接罢免老臣的官职更狠、更彻底,日后叫老臣如何立足?如何面对众人啊!

“颜大人,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吴御史就领着众官兵走了。

颜真卿在椅子上坐了良久。

到最后,竟然老泪纵横,呜呼哀天地大哭起来。

家眷和剩余的仆人们都站在厅堂外面看,谁也不敢上前多劝一句。多少年了,刚毅如颜真卿,坚韧如颜真卿,好强如颜真卿,几时这般痛心疾首过?

唯有是真的被当今圣上伤透了心,才会如此难忍、如此难耐吧?

厅堂内的光线,仿佛一下子暗淡了下来,也为这令人悲伤的局面多加了几重伤感氛围;已经被老泪打湿的青衫,如同是再添了一笔浓墨一般,染透而沉重;穿堂而过的冷风,夹带着阴沉刺骨的气息而来,抽打脸庞。

颜真卿哭罢,定定地走出了厅堂。

他抬头望天,不见一片青云。

两日后,临江的小亭台上。

颜真卿约了张志和前来相见。

“本官如今连遭重击,只怕是再难有昔日之势了。”颜真卿叹息道,“早知如此,本官就应该相信陆羽,信他所的说的‘圣上之心多变’这六个字。”

“颜公,圣上对你的责罚确实是过于不留情面。”张志和理解道,“但是你切勿因为纵泪消沉,否则伤身伤心,更是难以挺过难关啊!”

“只怕是日后的难关……会一个接一个、连连不断。”颜真卿有预感一般道,“我还能扛多久,已经不知道了。”

“颜公你多想想那些日日精进的三军将士们、那些各怀其才的文人墨客们,还有像我这样的永远不会离你而去的好友们,就可以慢慢放下仕途上面的失意和悲愤了。”

“张公你说,本官已经离朝廷离的那么远了,为何朝中就是有人跟本官过不去?本官写诗,他们从诗句当中断章取义;本官写书帖,他们直接说本官妄自尊大、目中无君。他日本官若是写下遗言,会被他们当作什么?”

“千万不要这么想!”张志和一把堵住颜真卿的嘴,“颜公你的性命尚在,不可自寻晦气!”

“本官如今已经不惧生死了。”颜真卿看开了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欲栽之难,何患无坑?我这辈子,也是快到尽头了啊……”

张志和道:“颜公,你怎可死在我之前?大道无穷,天意无尽,命数如何,岂是自己定的?且好好活着吧!”

颜真卿拉着挚友的手,情真意切道:“玄真子【注1】,你比本官年轻,慧根比本官深,定是要比本官长寿。”

“颜公你与我相知相惜,故而,我想写一首相送于彼此。”

“好,好啊。”

世事艰难如意少,功名荣耀误人多。

浮云富贵非吾愿,且买扁舟理钓蓑。

【注2】

颜真卿读罢张志和现场所写的诗作过后,感动的热泪盈眶。

遂问:“本官想赠玄真子你舴艋舟一艘,供你烟波垂钓之用,你意下如何?”

张志和道:“我虽习惯了朗月清风的生活,不在乎身外之物,也不在乎一切礼赠,但是颜公你不一样。来自颜公你的心意,我没有不收下的道理。”

“好。”颜真卿承诺道,“待本官回去之后,就交代水师们造舟。”

“真是期待与颜公你一同泛舟湖上的时刻啊!”

张志和起身,走出小亭台外,眺望江水。

“本官必赴玄真子之约。”

颜真卿欣然道。

东瀛国使者团到来传到大唐来时,上下皆惊。

皇帝指着礼部尚书问:“怎无人提前将此事告知于朕?”

礼部尚书慌张地往地上一跪,道:“圣上恕罪啊!臣的确是不知!”

何大人问:“严大人你怎么能不知道呢?虽然说我朝没有派人去迎接的义务,按照尊卑也应该是东瀛国使者团前来觐见,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可是恩觉大和尚才刚刚圆寂不久啊。”

礼部尚书擦了一把汗,壮着胆子道:

“东瀛国使者团来的唐突且蹊跷,我礼部未闻其音讯,的确是有失职之处,但是臣请圣上明鉴:使者团到来的时机是否过于巧合?目的是否要向我大唐为死者讨要一个说法?他等又怎么算准了时间得知恩觉大和尚刚死?”

皇帝斟酌了好一会儿,才道:

“严大人所言有理,东瀛国前后派出一人僧侣和多人使者前来,的确是有特定目的之嫌。加之时值我大唐尚未查清恩觉大和尚死因之际,使者团的出现,未免太过有机可循。”

卢杞站出来道:“臣以为,我朝不可不见东瀛国来者。”

林阁老反对道:“卢大人,对方是有备而来,我方是措手不及,如何能够保证不出岔子和乱子?”

卢杞道:“我大唐泱泱国威,还没有底气去面对东瀛小国了不成?避而不见,只会叫东瀛国使者再生猜测和再出诡计,拖的越久,时局只会变得越艰难。”

皇帝问向来通报的兵士:“如今东瀛国使者团的人,在何处安置?”

那兵士道:“回圣上话,此刻他等正在朝堂之外……等,等着见驾!”

群臣都看向皇帝,等着皇帝拿主意:

是见还是不见?马上见还是稍后见?

皇帝思忖了好一会过后,问向我:“事态毕竟是因茶宴而起,当下局面,陆爱卿你怎么看?”

莫论党争,我在心中赞同卢杞的意见。

“臣以为,我朝应当接见外邦来者。其一,可以向他等传达我大唐有正视恩觉大和尚死亡一事;第二,可以叫他等知道我大唐不是无器量之邦;第三,可以探明东瀛国天皇用意和他等来意,再做进一步对策。”

“好!”皇帝点头,“那就宣东瀛国使者团进见。”

随着司礼大太监的一声高喊,身穿东瀛服饰且佩戴武士刀的使者们便登堂而入。

林阁老脸上挂着万分吃惊的表情:自唐高祖李渊立国以来,朝堂之上还未见过带刀之人!

卢杞则是一身淡定,只用冷眼打量发型、衣装、鞋袜皆不同于唐人的东瀛国使者们,看他们想玩什么把戏。

东瀛国使臣们按照大唐礼仪参拜了皇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叫那些人平身后,问:“尔等前来我大唐,所为何事?”

使者团之首,名叫安田仲麻吕的东瀛人道:

“只因前使臣恩觉大和尚未在规定时间内回国,所以天皇陛下派了我等过来询问,并且再与大唐国交涉海上贸易事宜。”

林阁老装出悲伤情绪,道:“诸位,不知恩觉大和尚已经死了吗?”

安田仲麻吕吃惊道:“我等不知!恩觉大和尚怎会……死了?”

“唉!”林阁老叹了一声,“这你得问我朝茶宴的责任人陆羽陆大人啊!”

安田仲麻吕怒问:“哪位是陆羽陆大人?站出来说话!”

“是我。”

我不卑不亢地走出。

“我邦使臣恩觉大和尚因何会死?”

安田仲麻吕火气十足地问。

“本官受圣上之命开设茶宴,贵邦僧侣恩觉大和尚前来参加,此无不妥。茶宴之上,其坐在不显眼的位置,始终特立独行于自己的兴趣点上,不贺我朝天子墨宝、不对我朝天子行礼、且不与群臣搭话,则是奇怪。”

“茶宴乃是君臣同乐的大宴,为保证顺利进行和君臣安危,外有精兵把守、内又宫人留意动静,本应万无一失。但是恩觉大和尚却忽然暴毙,未有任何征兆,不得不让人怀疑他是着了什么心魔或是旧病复发,才得了此下场。”

“我朝天子高度重视此事,已经下令彻查。本官相信,结果出来也就是时间问题。诸位使者不必打草惊蛇,先入为主,多想了不该想的东西。”

我自知自己的这些话说完,定会引起安田仲麻吕等人的不满。

也就本着豁出去了的心态,打算面对一切和承担一切后果。

安田仲麻吕道:“避重就轻,不谈我邦使臣之死因,只强调你朝对此事的态度,如何能叫恩觉大和尚安息?如何能叫我等咽下这口气?”

我正要回应,却触碰到了来自卢杞的“你给本官站回去”的眼神,就照着他的意思归了官列。

看来,接着卢杞是想独当一面来与安田等人抗衡啊!

“卢大人之貌,似我东瀛国青鬼。”

安田仲麻吕说出这句大实话时,满朝文武都惊讶。

卢杞貌陋,是众所周知的事实,然而大家因为深知其记仇的本性,都不敢拿容貌之事来取笑他,免得死在他手里。

而今,安田仲麻吕却触碰了卢杞的痛点,自然不会被卢杞所轻饶。

“你等怕是不知道卢大人的厉害呀!”林阁老对那些东瀛之辈道,“尚父屏姬、不唯己邑、追名逐利、神游天宫……这些事件,桩桩经典,皆是与卢大人相关。”

卢杞皱起了眉头,心想:

林党之首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能够震慑外使,可以称为夸;让群臣不寒而栗,可以称为贬。

卢杞指着那一众东瀛国使臣道:

“敢在朝堂之上公然嘲笑本官的样貌,足以见得你邦天皇没将我大唐放在眼里。今日本官要是忍气吞声,不叫你等领教大唐国威,还如何在这个官职上坐下去!”

“唐国致使我东瀛国僧侣无故死亡在先,本就有错!”安田仲麻吕道,“没有一个有份量的官员站出来向我邦谢罪不说,还敢有你这个面陋心险的官员来霸气指责,有何道理?”

卢杞肃声道:“你邦天皇为了达成自己目的,先派一个僧侣来扰,又派一众使臣来说,无非是想从我大唐的物资当中获利。你邦地小物稀,贫富悬殊,上级公卿沉迷享乐,底层百姓四处逃荒,本就是一片混乱局面,我大唐的物资即便是交易到了你邦,也不见得就能用到实处。与其被天皇自吹或是公卿贵族消遣,还不如不让国货走出大唐!”

安田仲麻吕被卢杞的气场乱了阵脚,好一阵子才回过气力来,道:

“我邦实力非弱,文化非浅,人才非薄,不似卢大人你说的这般不堪。我邦之所以想在平等条件下跟唐国通商,从此海上之路畅通无阻,皆是因为仰慕唐国繁盛、百姓安宁。卢大人你口口声声将我邦至于自私贪利之地,意在何为?”

卢杞连着冷笑两声,道:

“休要以为你的口才好,本官就看不透你的来意和歹心!恩觉大和尚的出现,不过是一道前菜和一个诱饵罢了,你等才是天皇派来想要与我大唐叫板的、经过特训的居心之人。”

“卢大人何以见得我等要挑衅于唐国?”安田仲麻吕问,“通商之事,大唐天子意见尚未明晰,卢大人怎就敢露出反对姿态?”

卢杞直接走到安田仲麻吕面前,指着他对皇帝道:

“启禀圣上,臣以为这群使臣之所以敢以如此态度轻蔑于我大唐,皆是其对‘大唐天子开口同意海上贸易’一事志在必得的缘故。”

“这群使臣之所以来得巧、来得及时,也定是早已知道恩觉大和尚无法完成任务,才蠢蠢欲动,先一步将恩觉大和尚杀害,再想以此来要挟我大唐,逼迫圣上您对他们的贸易条款作出妥协!”

卢杞拱手道:“臣请圣上明察,千万不要中了东瀛国的诡计!”

皇帝才要说话,安田仲麻吕就气呼呼道:

“我等使者团诸君皆可对天起誓,没有杀恩觉大和尚!同样是东瀛人,我等没有窝里斗的道理。”

“这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卢杞一针见血地指出,“越是急着狡辩,就越是见得你等心虚!”

群臣都觉得卢杞的话有道理。

安田仲麻吕这下子是真的后怕了,颤声道:

“我等来唐,就是为了跟大唐天子谈平等通商、打通海上贸易线路一事,绝对没有别的目的!恩觉大和尚之死,非我等所为;他因何会死,我等也不知。”

卢杞对满朝文武高声道:

“众同僚们可都听清楚了?是安田仲麻吕自己承认了来唐的目的!此中弊端,就由本官来说给你们听听吧——”

“提升东瀛国国力和稳固东瀛国天皇地位,是为其一;开启平等之先,叫高句丽等邻邦争相效仿而为之,乱我大唐之中鼎、坏我大唐之威信,是为其二;以劣换优,占尽我大唐便宜,是为其三;鼓动难民打乱海陆秩序,危及防线与边界,是为其四;海上战役,是为所长,日后来犯于唐,并非不可能,是为其五。”

“此五大歹心,暴露无遗,按照《唐律》,理应将安田仲麻吕等人斩首示众,以儆效尤!想必我大唐这么做,东瀛国天皇也不敢多说。”

文武百官,无人不在心中叫好!

卢杞虽然是个佞臣,但是在关键时刻也算是发挥了“唇枪舌剑”的本事,有力地维护了大唐国威与天子圣颜。

安田仲麻吕等人,全都跪地求饶。

皇帝威严道:“朕可以饶你等不死,也可以叫你等在我大唐呆到恩觉大和尚的案子水落石出为止再走,但是你等记住,回东瀛后告知你邦天皇,不必再打与我唐国平等贸易和打通海上线路的主意了!听到没有?”

“是!”

那些东瀛国使者团的人应完,悻悻而走。

从朝堂出来,我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安静无人的小径之上,何大人上前来与我同走。

何大人道:“真没想到卢杞身上的四字标签,如今又多添了一个‘舌战倭敌’啊!”

我谨慎道:“毕竟一己之利跟一国之利是相关联的嘛,卢大人自有他的分寸,你我不可多谈、不可多猜。”

“陆大人,你可要帮帮本官啊!”何大人请求道,“东瀛僧侣之死的案子,本官不敢轻易办,也办不来。”

“嗯。”我应的没有十分明确,“下官会再考虑考虑。”

【注1】张志和号:玄真子。自称:烟波钓徒。

【注2】张志和诗作《自叙·世事艰难如意少》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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