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长安客栈。

带着一只兰儿会喜欢的白玉镯子，我敲开了她的房间门。

我把白玉镯子从锦盒里面拿了出来，亲自给她戴上，道：

“你有碧玉的翠色镯子，倒不如换了我这个白玉的清色镯子来戴，总归是结缘化劫的好东西，你戴着它好。”

李季兰瞧着手上新得的白玉镯子，含笑道：“我喜欢。”

“兰儿，关于你书信上的内容，我认真看过并且衡量清楚了，也写了一封回信给你。”我把信件从袖中拿出，“你等我走后再细看。”

李季兰应了“好”，然后问我：“关于恩觉大和尚之死的后续，你可有什么新发现？”

“我原本不想去查，而且圣上也没叫我查，但是在圣上重罚颜真卿颜大人之后，我就觉得圣心多变，还是在圣心变我身上来之前，早点把案子解决掉，换来圣上的舒心才好。”

“你应该早晓得圣心多变才对呀！”李季兰道，“怎么还带着几丝不可思议的表情？”

“之前我向颜大人说不可过信于皇帝之时，不过是以为颜大人受谴的最不济的结果也不过是：责与罚。哪能想到，圣上竟然对颜大人采取了重重的的三连击：削减用度、否认功绩、否认价值。”

“这能怪圣上吗？”李季兰反问，“不尽然吧？”

“嗯。但愿颜大人能够从中有所领悟，不要再拿自己的‘忠’与‘刚’去对抗早就不同往日了的圣心和朝纲吧！”

“陆羽，你用了‘领悟’一词就太谨慎了，还不如直接一点，说‘反省’、‘反思’的好，何需觉得自己亏欠了颜公什么？”

“亏欠倒不至于，只是郭子威告诉我，颜大人大骂于我，至今不谅解我罢了。我也不好说出别的话来，说多错多，成了两面不讨好之人。”

“静观其变不就好了？不就能够谁都不得罪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朝堂之上，总有人会问、会逼你说出自己的想法，躲不过也回避不了。”

我问：“兰儿，关于恩觉大和尚的行踪，你有什么看法？”

李季兰道：

“要说看法，长卿他应该比我多。但是我理顺了一下，觉得大概是这么回事：恩觉大和尚到了江南以后，肯定是嗅到了什么不对劲的风声，才改变了原本安排好了的行程：去小亭台向张志和张大人讨诗、去天福寺投宿且于皎然论禅。”

“然后，应该又是发生别的始料未及的事情，才使得他立刻奔赴长安，而那件事情在他到达长安之后，又出现了转机，让他可以放下紧迫感，四处游历藏身，等到时机成熟，再入宫面圣和提出东瀛国天皇的诉求。”

我一一分析道：

“若想要人闻风而动，则风声必定涉及生死忧患，因为普通琐事还未到达倒逼人把行动改变的这么彻底的地步。假设‘风声’为：卢党或林党相关、颜大人所操练的三军相关、张大人的诗作《渔父词·渔歌子》相关，那么恩觉大和尚望而却步的理由，必在其一。”

“若想要人始料不及，则料想必定波及两国关系，因为私事情事难事再大也大不过家国大事和天下大事。假设‘料想’为：有人泄露国家机密、有人吃里扒外、有人欺上瞒下，那么恩觉大和尚知而怯、怯而躲的理由，必在其一。”

“陆羽，你拆解的很有条理也很有道理。”

李季兰道：

“风声方面，我认为应该是跟颜真卿操练三军有关，恩觉大和尚没准是受到了兵士们的气场和魄力的震吓，在心中悄悄拿颜大人操练的军队来与东瀛国的武力做了比较，才会大感惊讶，慌逃而走。”

“料想方面，我认为应该是有人泄露了国家机密，比如说：触动了东瀛国天皇野心的关键点、触动了东瀛国公卿支持的厉害招、触动了东瀛国使节团伺机而动的导火索。这些，可能连恩觉大和尚本人，都是来唐之后才知晓的，所以他才会产生恐惧心理，进而躲避。”

“我与兰儿你的想法类似。”

我找到了一份共鸣感，继续道：

“颜大人的军队，都是扎扎实实的精锐兵士，能够以这样的气势在不知不觉中震慑外来之使臣，也是他的功绩！只是朝中无人支持颜大人练兵之事，圣上亦从未有过军费拨给，颜军军营中的一切吃穿用度与军器粮草开销，都来自颜大人本人的八方集资。能够做到这种程度，我陆羽十分佩服。”

“恩觉大和尚来到长安之后的躲避原因，我也是认为：是他后知后觉了东瀛国与大唐奸细有所勾结的事实的缘故。”

“你所列举的三点当中，我推测跟东瀛国使节团的牵连最为紧密。东瀛国天皇可能仅仅是派出恩觉大和尚一人先来大唐探圣上的口风，是成是败无关紧要、是生是死东瀛国天皇也不在乎，反正天皇还有下一步大计，那就是向我大唐派出使节团，再做进一步国家利益的交涉。”

李季兰问：“你的意思是……恩觉大和尚只是东瀛国天皇的一颗弃子吗？”

“我觉得是。”我点了点头，“而且我还推测，恩觉大和尚不是被谁人所害死的，而是自杀，自杀的原因与我大唐无关，而是出自对东瀛国天皇的失望。”

李季兰叹气道：“人在心灰意冷的状态之下，的确容易做出傻事。”

我为难道：“但是这样的推论很难让人信服，圣上的意思是要救出‘真凶’，东瀛国使者团的意思是要将‘真凶’带回国去，交由他们的天皇陛下亲自处理，如果我将‘自杀’的推论言之于人、言之于君，恐怕会触怒多方势力，被下罪入狱也未可知。”

“自杀，难道就找不到证据了？”李季兰积极想办法，“像是遗书、遗言什么的，不都是可以得证恩觉大和尚的自裁之举吗？”

“兰儿，你这话提醒到我了。”我一琢磨，“你说恩觉大和尚在去‘灯家包子铺’吃饭和去‘范字钱庄’典当物品换取唐国货币的时候，会不会曾把自己要轻生的念头透露给叶老板和范老板呢？”

“有可能啊！”李季兰也是一副受到了点拨的模样，“恩觉大和尚是乔装成唐人的模样去吃饭和去换钱的，所以他说自己想死，叶老板和范老板肯定不会疑他，而是把他当作是人生失意的客官看。”

“所以，我们要能能够从叶老板和范老板口中拿下证据，不就是一举多得吗？”

“一举多得？”

“是啊！可以免去你、阎公子、叶老板、范老板四人卷入案子的麻烦，还可以叫那两位商贾凭此立功，得到圣上的免责。”

“陆羽，你提阎公子做什么？”李季兰低下头，“明明我在信中都没提他。”

“兰儿你的心思我明白。”我和声道，“我当真是明白，没有误会也没有多心。”

李季兰放下心来，温温道：“那就好。”

于是，接下来，

我和李季兰就有劳客栈掌柜的遣了小二，去把叶老板和范老板一并请到了客栈来。

客房之中，有请两位老板坐下以后，我对他俩道：

“东瀛国使臣恩觉大和尚死了，死在本官所策办的茶宴上，本官怀疑他是自杀。所以特意来请教两位老板一些事情。”

李季兰补充道：“叶老板你是一眼就发现了恩觉大和尚的乔装打扮的，范老板你看那人典当的都是东瀛国的漆器与刀具，肯定多少也猜测过他不是个唐人吧？”

范老板道：“当时那位客官从身上拿出一把匕首来，说是要换些银钱，可把我吓了一跳。他还说了一句：‘可惜此物不是武士刀，我也不能指望你能开多少高价，真要是武士刀，我是不肯拿出来典当的。’我是被他惊的后背冷汗直流啊！”

我明白了：“原来宫里的官兵没有从恩觉大和尚身上搜出那把匕首，是他已经把匕首拿到你的店里去典当了的缘故。”

范老板问：“如今这把匕首是涉案物品，我可要如实上交？”

“你要是一上交，坐实了‘伙同’的罪名，小命还要不要了？” 李季兰阻止道，“陆大人把你和叶老板叫来，就是为了让你俩从案子的牵连中保命的。”

“是。”范老板道，“草民一切都听陆大人的。”

叶老板道：“草民也是。”

“本官问你们，恩觉大和尚在吃饭与典当过程之中，有无说些意志消沉或是不想活了之类的话？”

叶老板道：“草民记得那僧侣入店坐下之后，一连叹了三口气，还以为是自己的服务哪里不周到，就过去相问。然后草民听见他说：‘可惜我一生光明磊落，为了国家奔波不息，却终究是落的一个被人用完就丢弃的悲惨结局，如此，我还牢记着使命做什么？不如喝粥，不如喝粥……’ ”

“草民就赶紧叫小二到厨房里去给那僧侣舀粥，等到什么料子都没加的白粥端出来以后，草民就对那僧侣好声劝道：‘客官啊，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何须这般悲观？既然未遇见明主，另寻一个就是，切莫把自己往死胡同里钻，死守昏主不弃。’然后，草民听了那僧侣这样的回复：‘我也是被迫无奈才为主卖命的呀！我没有选择，从成为一颗棋子开始，就没有选择。不如吃饼，不如吃饼……’ ”

“草民就怕那僧侣想不开，民间不是有‘死前吃饼，可以求个圆满’的说法吗？所以哪里敢吩咐小二去厨房拿饼？就直接在那僧侣身边坐下，对他道：‘客官你看上去天庭饱满，福慧双修，应是个能够发挥自己的本事来获得明主信任之人啊！目前你所遇见的一切不顺调，定会有克服的一天，所以还是别抱着自己被谁利用了的心态的好，积极做出改变吧！’结果——”

“陆大人，结果那僧侣竟然问我：‘你说人之死法，是自生自灭的好？还是自我了断的好？’草民一下子觉得自己是白劝他了，就不再对他说什么了，免得晦气。到最后，那僧侣喝完粥，吃了几个菜包子以后，就留下饭钱自己走了，没有跟草民打过招呼。”

我慎重确认：“你所说的，可是真话？”

叶老板起誓道：“草民所言，句句属实。”

我道：“如此可见，恩觉大和尚是真的想要寻死啊！”

范老板道：“那僧侣典当完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匕首之后，就把一个类似化缘碗似的一个漆碗拿了出来，他说：‘此碗不是俗物，是我所追随的主子所赐，你切莫乱估价格，否则我到了他界也不会安宁。’草民就问那僧侣：‘他界指的是什么？”那僧侣道：’就是区别于人世的另一个世界。‘草民当时就觉得蹊跷，当真是从未见过带着这种想法前来典当东西的客官。”

“后来，就看见李姑娘和阎公子来了，在他俩等待的期间，那僧侣又对草民说了另一番话。他道：‘我感觉自己没有处在这样不安的情绪当中过，不愿面对一切，不愿承认一切，不愿认清一切，却还是留在这浑浊的世道之中，以为自己有能耐，可以逆转所有的不称义。到头来，我还是披着皮囊伪装的我，罪恶多矣。’ ”

我问：“范老板，你可从那僧侣口中听清楚他说自己犯下什么罪恶了吗？”

范老板回忆起来，“没有，草民看这就是那僧侣的人生遗憾，无关他做过什么错事。”

我继续问：“那李姑娘和阎公子接触那僧侣的前一刻，也就是你把钱财给他、双方交易完成的时候，他最后说了什么没有？”

“有。”范老板认真道，“他说，归隐不如出世，出世不如归隐，该来的终将到来，该去的终将逝去。听的草民是云里雾里，也不敢多问。”

“他的状态如何？”

“那僧侣在草民面前，不见得是有好气色和好气息。但是面对李姑娘和阎公子时，倒是打起来十足的精神。”

“本官明白了，恩觉大和尚果然是已经为自己要在茶宴之上圆寂的事情，提前做好了觉悟。”

“僧人跟草民等普通人不同，陆大人说是，那七八成也就是了。”

对着叶老板和范老板，我问：“本官欲将你俩所陈述的事实写成折子，详细禀明圣上。你俩可愿意在折子上按下手印，证明本官所写的内容，正是你俩所说的？”

叶老板和范老板同时道：“草民等愿意。”

我便叫李季兰去拿笔墨过来，当着两位老板的面，将内容都挑好重点，条理清晰地写了下来。

完成之后，我又叫李季兰下楼去问掌柜的要了些可供按手印用的红色墨盒，才叫两位老板在纸张的末尾按下手印和签下姓名。

等到这一切都完成了，我松了一口气，道：

“两位老板放心，本官必将护的两位周全。”

事不宜迟，回到皇宫以后，我直接前去涵心殿找圣上。

在涵心殿门口当差的程公公一见我来了，就拧着眉毛问：

“陆大人这是干什么去了？连官服都不穿，就直接来面圣吗？可知道在圣上面前失仪，可是……”

我打断那总管大太监滔滔不绝的话，道：

“有劳程公公你去禀告圣上，就说臣有要事相报。至于这副仪表之事，倘若圣上真要怪罪，等听完臣要说的一切之后，再下罪不迟。”

程公公就这么进去如实禀告了皇帝，皇帝只应了一个“见”字。

“陆大人请吧——”出

来之后，程公公面无表情地把我往殿内引去。

“臣陆羽参加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爱卿平身。”皇帝和气道，“你来找朕，有何要事？”

我没有开口就说案子的关键，而先问：“不知仵作是否有解开恩觉大和尚的死因？不知兵部是否有调查清楚恩觉大和尚在长安时的一切东西？”

“那自然是没有。”程公公代为答话道，“要仵作和军爷们顶用，圣上还会如此忧心吗？”

“启禀圣上，臣知道恩觉大和尚是怎么死的了。”

皇帝的表情一惊，指着我道：“陆爱卿快讲——”

“恩觉大和尚不是为人所暗算，也不是玩弄了什么东瀛奇术而死，他是自杀的。”

皇帝难以置信道：“什么？你说那东瀛僧侣是……是自我圆寂？”

“正是。”

我双手呈上折子，道：

“臣有证据证明：恩觉大和尚自存心魔，悲厌于与己相关的人情世故，悲厌于自己的真实处境与际遇，所以选择了自尽。”

程公公把折子递到了圣上手中。

皇帝打开之后，仔细阅读了整整三遍，才敢确信折子里面的内容不是胡说。

“陆爱卿，你是如何从两位民间商人口中问得这些的？”

我心中微惊，因为我没有想过会被皇帝问这个问题。

但是，很快我就想到了一个说法，道：

“臣出宫去，将圣上要恩赏名家字画给钱起一事告诉了他，钱起大喜，当即就向着圣上所在的方位叩谢君恩。正是那个时候，叶老板和范老板结伴而来，主动向臣坦诚了一切。”

程公公疑惑道：“这可就奇了，两位商人怎知陆大人你今日就在长安客栈呢？他俩真要想坦白，也应该找长安令或是外头办案的军爷们坦白去吧？”

我道：“你怎知两位老板不是在去找长安令坦白的过程中，正好路过长安客栈，听见了钱起谢君恩的声音、也见看了本官，所以抱着信任圣上、也信任本官的心态，将一切都交代了出来？”

程公公把头一扭：“老奴，无话可说。”

程公公又问向皇帝：“不知陆大人所写的东西，能否叫东瀛使者团信服？”

皇帝道：“如何不能？恩觉大和尚状态异常是真，因此行踪紊乱也是真，也就不奇怪他会选择死在茶宴之上了。”

程公公问：“不知圣上是否在明日早朝之时，就将这一真相告知东瀛使者团和文武百官？”

皇帝道：“朕明日早朝之时，自有打算。”

等到出到涵心殿殿外。

程公公后一步脚上前道：“陆大人当真是高明啊！病好之后，竟然有能耐办刑部的大人们和兵部的军爷们都办不来的事情了。”

“本官说过了，叶老板和范老板只是偶遇本官，才将事实相告的。程公公你要是不信，大可以派手下去长安客栈打听，看看本官是否说谎。”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还是会担心：万一那宦官真的去查了呢？那我不就露馅了？

“咱家可不想坏圣上的心情，钱起能够大谢皇恩，就说明他谢到了点子上。”程公公冷瞧了我一眼，“不管是陆大人你瞎编的也好，真实的也罢，咱家没必要去多此一举。”

“就怕是陆大人你想要保护谁免于责罚，才千方百计找出了叶、范两位证人出来签字画押，摆这么一个局来让圣上和东瀛国使者相信：恩觉大和尚是自杀。”

我冷道：“程公公你要是有本事揪出一个杀了恩觉大和尚的真凶来，大可以现在就去圣上跟前参一本：‘陆羽胡说八道！’要是你没本事，最好明日在朝堂之上竖起耳朵来听清楚圣上的裁决。”

“咱家不但会竖起耳朵，更会睁大眼睛来看陆大人你的姿态和东瀛国使者团的反应，走着瞧吧！”

说罢，程公公一甩拂尘，头也不回地入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