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之时，已是深夜。

在一片金色的烛火灯光中，我看见了坐在自己右前方的皇帝。

皇帝放下了手中的朱笔，用深邃而严肃的目光看着我，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冷酷。

我揉了揉太阳穴，不能确定是否刚才喝下去的茶被动了手脚，只是浑身的不自在感都在加剧，且恶寒无比。

程公公对我冷问：“陆大人，你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吗？”

不是皇帝的问话，所以我不答。

但是话说回来，皇帝对一切都心里有数，又何需借那宦官的嘴来对我多问？

程公公见我如此态度，不禁大喝道：

“煽动江南百姓来歌颂罪臣颜真卿，除了陆大人你，谁还敢这么大胆？勾结江南茶商陈秉承，欲将私茶卖向东瀛国，除了陆大人你，还有谁敢这么做！”

我对皇帝道：“是非虚实，无非君断。臣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也无话可以解释。”

却不想皇帝竟龙颜大怒，一把扫去龙案上的纸笔，指着我训斥道：

“陆羽，朕一直觉得你是个忠臣，忠于朕向着朕能够为朕所用，却没想到你也会感触这个令朕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你与颜真卿有师徒之间的情分，所以你就在朕重罚了他以后，背着朕派人到江南去兴风作浪，高赞颜真卿的爱国情怀与铿锵傲骨，搞的好似朕成了昏君一般，遭民对比非议。”

“你爱茶痴茶天下闻名，是不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名声传到东瀛国去啊？所以才敢步步为营，引朕上钩，叫朕误以为江南茶商陈秉承真的是个大善商。现今安田仲麻吕等人敢公然放出在江南大肆采购唐品的话来，岂非将朕的颜面丢到了地上去踩？叫天下人都知道：在东瀛国使臣眼中，皇家货品还比不过民间私货？”

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想要驱散寒意，道：

“民间百姓争相传颂颜大人功绩和美名，为何会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臣一概不知。若说是臣的煽动，那臣实在是冤枉。”

“圣上您无意跟东瀛国进行商贸往来，无意开通海路商线，所以东瀛使臣无法开口向您请赐皇家货物，也在情理之中，怎能说是他们有损了您的圣颜？江南临海，本就是物产丰富的商贸繁盛之地，东瀛使臣想要购买商货回国，才不至于空手而归面对天皇，也可想而知。”

皇帝怒目道：“聪明人都懂得不该冒犯君王，尤其是在君王对有一定份量的老臣下了罚令之后，更是不该将天下苍生作为反君的武器，叫天下苍生来：颂忠良、贬君王。陆羽你却敢走这招险棋，可有想过朕的感受？”

我被皇帝的质问击的一颤，“臣没有叫百姓美言谁、恶言谁。”

皇帝猛地一拍桌子，“言论之快，快于风声雷电；言论之散，广于苍穹江河。朕并非器量小之君主，但是朕无法容忍颜真卿被如此抬举！”

皇帝从龙椅上站起，脸上肌肉绷紧似岩石，双目靛青而狰狞，指着同光阁方向怒喝：

“以后莫说是什么三朝元老、四朝元老，只要是犯了错，错的不可饶恕，朕都要把他的画像撤下、裁毁、烧尽！”

程公公跪在一边，“圣上息怒啊……”

皇帝用脚踹了踹地上的纸笔，像只狮子般地狂吼：

“朕倒要看看，是民意可以逆转乾坤、遮日换月，还是皇权至高无上、永不可撼！”

程公公向皇帝磕了个头，顺承君意道：

“圣上息怒，当然是您这个九五之尊为上啊！”

皇帝冲我嘶叫道：

“好呀陆羽，如此叫朕不省心是吧？如此叫朕激怒至此是吧？”

“如此……想叫茶叶远输东瀛、名声远播东瀛是吧？你巴不得将茶叶、茶具、茶器都往东瀛送去，好称心如意地跟奸商陈秉承一起瓜分私利。好，好啊……视我《唐律》为无物、视我官规官德为虚设、视我大唐百姓为工具，一错再错，不知悔改！”

“你是打算过后也像付一刀去了高句丽那般，只身前往东瀛国发展茶道技艺，从此扎根异邦、不再回唐了，是吗？回答朕：是不是？”

皇帝一个接一个的念头，令我惊恐，也令我害怕。

我刚正地说出了两个字：“不是！”

皇帝猛地一转身，绕过总管大太监，毫不犹豫地……将悬挂在龙椅左侧宝剑从剑鞘中拔出！

皇帝把宝剑架在我的脖子上，锋利的剑边正好抵住我的要害之处。

“你始终不肯对朕认错，也不肯对朕低头，甚至不肯对朕求饶……信不信朕现在就杀了你！”

程公公像是被雷击了一般，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到皇帝身后，像极了一个无言胜过有言的鼓动者，他等着我死、等着圣上就这么把我杀了。

皇帝喘着气，又问了我一遍：

“只要你对朕求饶，朕就免你一死！如何？”

我不为所动，岿然在原地。

程公公哆嗦着道：

“依老奴之见，陆羽的性命是不必再留了！”

皇帝扬起手中的利剑，正要从上往下地朝我的脖颈劈下。

我闭上了眼睛，只恨死前没将智积禅师给我菩提念珠带在身上。

但是——

所幸有李季兰给我的“镂空金叶”相伴，如此，碧落黄泉，也足够了。

“圣上！住手！”

门外传来一声威武的大叫。

皇帝闻声一惊，宝剑从手中掉落。

看向门口，原来是冒雨而来的：兵部尚书郭子仪。

“老奴请郭大人好。”

程公公的一声话，终于打破了现场的沉默。

然后，他也不问皇帝命令了，就直接把地上的宝剑捡了起来，收回了剑鞘内。

皇帝回到了座位上，问：“郭大人深夜而来，就是为了陆羽吗？”

郭子仪抱拳道：“臣不是来给陆大人求情的，而是来向圣上请安的。”

“你觉得朕如今能安吗？”皇帝冷问，“颜面尽失于百姓，威信尽失于东瀛，连节度使李希烈，都敢接受麾下四天王的奏请来妄想称帝！”

郭子仪处变不惊，道：“臣以自身和军队担保，圣上所在意的颜面与威信有失这两件事，与陆大人无关。而李希烈之事，则是因其军中士兵不满朝廷赏赐的缘故，才起了反心，并非无故怨君。”

皇帝双手按在半空的桌面上，咬着牙道：“朕的臣子，都应该忠于朕！”

郭子仪道：“边关之臣，与殿上之臣有所不同。边关之臣立功，不可按照朝中之臣的同等待遇来赏，而应有所侧重与增加，以示天子的慰劳之心。”

皇帝反问：“郭大人既然早有此见解，怎么不在朝堂上直接说给朕听？”

郭子仪回应道：“臣本欲直言，但是圣上您听完林阁老和卢大人的话后，就匆匆做了定夺并且退朝，所以臣没有机会说。”

皇帝仍旧不把原因归于自己身上，“真的有话要言于君之臣，还会找别的机会说。”

郭子仪隐约道：“臣数次来过涵心殿，但因时机未对，皆是无功而返。”

皇帝一下子就听明白他的意思了，瞪了总管大太监一眼，怒斥：“程公公，朝臣要来见朕，见不见得到朕，还要你来决定不成？”

程公公又是往地上一跪，就跟膝盖不会疼似的，委屈道：“老奴也是怕众位大人打扰了圣上您的清净，才自作主张……”

“日后你再敢如此，”皇帝警告道，“朕就罢了你的官，将你逐出宫外去，等你自生自灭！”

“老奴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程公公口是心非地应道。

“关于犒赏李希烈军队有失偏颇之事，朕自是会补过。”皇帝无情道，“但是一事归一事，今夜陆羽，朕是罚定了！”

“事后追赏，为时已晚，恐怕更会激怒李希烈和手下士兵，故臣以为不妥。”郭子仪大胆进言，“而另一事，还请圣上三思，陆大人明显状态欠佳，不宜在此时遭受折磨。”

皇帝却是不听，只是指向涵心殿开着的大门外砖地，冷狠道：

“朕要罚陆羽在朕的面前跪地思过一宿，看他明早有何话说！”

郭子仪心中闪过“使不得”三个字，但又十分清楚，此时若是为陆羽求情，无异于是火上浇油——

圣上只会变本加厉，不会见好就收。

程公公试探着道：“老奴有话要说。”

皇帝冷扫了那宦官一眼，没好气道：“讲——”

程公公这才开了口：“面壁思过，容易的小空间内胡思乱想，越发地想不透君主的恩情与深意。所以还是跪在外头的好，这冷风一吹，冷雨一淋，陆大人也清醒的快，老奴相信，明早他就能自己向圣上您认错了。”

我只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块骨骼都疼痛的难忍，像是寒症已经发作。

寒症与普通的风邪不同，并非发烧流涕、无力酸乏、精神劳累的表面现象那般简单，而是深入身体内里的难顶。

夜风穿门而入，一件官服根本无力保暖，况且对于寒症而言，多添几件衣物也作用不大，只能起到心理上的慰藉罢了。

最佳的调养之法，还是要好好休息，等到三、四月份的时节过了，让它自然好转。

“来人——”皇帝叫了一声，“将陆羽带出去，朕要看着他跪！！”

两名官兵按住我的肩膀时，我才感觉到自己的肩骨连带着全身骨架，一发而动，疼的几近有针穿过，以至于没有站稳，跌倒在地。

程公公的脸色略了讥讽与嘲笑，然后，他对两名官兵催促道：

“动作快一点，人跌倒了拉起来就是，还愣着做什么？直接把陆羽拖到殿外的冷砖地上面去，让他正对着圣上跪下！”

我颤抖着双唇，说不出话来。

声音由不得自己，身子骨也由不得自己。

等到回过神来，已经是跪在外头了。

若问我的感受，那就是：

湿冷的砖地上的寒气侵入膝盖，叫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前所未有地巨疼；料峭夜风无情地扫过脸庞，像刀子一样刮在肌肤上，打在眉眼间。

正对面的暖阁之中，灯火明亮，我却看不清圣上的样子。

唯有郭大人的背影，坚韧而挺拔，算是给了我撑下去的力量。

圣上“得逞”以后，便是没有再打击我什么了。

而叫人关上了涵心殿的大门，从圣上训斥程公公的那句“将地上的东西捡起，重新拿笔墨过来”之中，我可以听得出来：

这位天子并不打算往里面的可以安寝的小房间走去，也并未有休息的打算，而是以“通宵”的姿态，来对殿外的我所对峙。

——好一番“君主在殿内勤政，佞臣在殿外受辱”的场景；

——好一番“殿内温暖如春，殿外风吹雨打”的鲜明对比。

想到这里，我心中悲凉、激愤的难以复加。

好一会儿，郭子仪才从殿内出来。

不等我问什么，他就是主动告知：“本官叫郭子威去官舍找你，他来回话说你不在，又说程公公来过，所以本官就不知道大事不好，前来相救于你。”

我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话来：“多谢郭大人。”

郭子仪恳切道：“不必谢本官，前路艰险，人心险恶，陆羽，你保重啊！”

我被寒风吹的打了个喷嚏，如同置身冰窖。

郭子仪才解下身上的褐色披风来给我披上，程公公就从里面走出。

那宦官道：“传圣上旨意，任何人不准给陆羽送衣送饭。”

郭子仪没有与那宦官争论强求，只在我耳边道：“保重。”

程公公过来，从我身上拿下了披风，交回到郭子仪手中，道：“郭大人你是个明白人，就不用咱家再多说什么了吧？”

郭子仪道：“臣不再此地久留，程公公你也回去吧。”

“郭大人走好，咱家不送。”

第二日早晨。

江南，皇甫冉的府上。

纪檽峰和跟班一起被这位地方官传了过去。

纪大公子以为是受赏，心里高兴的很，还特意穿上了一件新制的华服，一路上是春风得意。

实则不然，皇甫冉是打算要训斥于那主仆俩的。

原来，皇甫冉想了两天一夜之后，终于想明白了许多问题。

像是：

本官怎么能一时冲动就信了纪檽峰的鬼策，陈湘韵和杨天一前后双死的《人走茶凉》案尚且不论，殊不知颜真卿颜大人根本没有被刺杀的危机，何须叫百姓们高歌他的品格来震慑不法之徒？

本官必须要速速写封折子上呈圣上才好，莫要使圣上误会成一切是陆羽陆大人的操纵与安排，否则置陆大人于险境，本官于心何忍？

再说那东瀛使者们来我江南暂住和采购商品之事，也是极易招惹圣上怀疑到陆大人和陈秉承陈老爷身上啊！万一加他俩枉背了“走私茶去东瀛国”的罪名，按照《唐律》就是大罪啊！那还了得？

管家上前，通传道：“启禀老爷，纪大公子和跟班到了。”

皇甫冉点头，扬手道：“叫他俩进来。”

“是。”

皇甫冉把脸一沉，又冷咳了两声，把纪檽峰的喜悦心情浇了个灭。

跟班小心翼翼地问：“不知皇甫大人因何不高兴？我家公子保护朝廷命官周全有功，理当……”

“住口！”皇甫冉打断，“本官已经派林捕头到杨府私下去问清楚了，杨夫人说杨舜城根本就没有动过杀机去杀颜真卿。杨舜城之所以去‘悦来酒楼’的事发客房，全是因为个人行动使然，并未特殊用意！”

“夫妻之间的话，岂能全信？”纪檽峰不服，“照本公子看，皇甫大人你是被杨夫人给骗了。”

“杨舜城从‘悦来客栈’出来以后，就回到了家中，至今也未有所动作，哪里有过你的那些揣测？何况他与颜真卿从来没有过接触，又怎么会因为颜真卿受了罚，就把颜真卿当作江山社稷的佞臣来论、乃至想结束他的性命？”

说罢，皇甫冉又指着纪檽峰的鼻子，骂了一声：“荒唐！荒唐至极！”

皇甫冉问：“你可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

纪檽峰失笑：“本公子只有功，何来过？”

皇甫冉怒道：“你聪明反被聪明误，却不知道颜真卿在民间的口碑高了，会更加招惹皇帝的痛恨和朝臣们的排挤啊！此还不算，圣上会将你的错行误以为是陆大人的错行，进而对陆大人进行严酷的体罚，个中陆大人的苦楚，你又知道多少？”

纪檽峰一愣，缓缓道：“本公子的确是没有想那么多。”

皇甫冉叹息道：“只可惜你不用为自己的错行买单，一切就让本官来善后吧！”

纪檽峰不喜不悲，而是问：“皇甫大人打算如何做？”

皇甫冉道：“写折子，向圣上说明实际情况，证明陆羽跟一切无关。”

纪檽峰敢作敢当，道：“总管事王五就罢了，不必提他。本公子堂堂一男儿，怎可逃避责任？”

“公子，我们纪家是皇亲国戚。”跟班提醒道，“所以，您即便是在皇甫大人的折子里认了错，也没人敢拿你怎么样。”

“糊涂！”皇甫冉喝了一声，“纪大公子你青云未等，就留下这么一个‘错’字在圣上的脑海里，未来的仕途路还能通吗？”

皇甫冉强调道：“管你什么皇亲国戚，一旦跟朝廷的是非沾了边，就不用指望以后的科举之路会顺利！”

纪檽峰被皇甫冉的一语惊醒，道：“本公子听从皇甫大人的话就是。”

而在另一边的长安，风雨刚刚停歇。

皇宫里头，放定心来的话，还能听见从屋檐上滴落的残水声。

各宫的太监和宫女们，都在忙着打扫落叶和清理积水，以求阴郁快过，晴朗快来。这样，圣上才能有好心情、诸位出入皇宫的大人们才有好心情，各自的主子们才有好心情。

上头的人心情好了，下头的奴才们才能把日子过的畅快一些，这是在皇宫里当差的真理。

皇帝办理政事的涵心殿内。

“不好了……”

一个小太监匆匆来报。

皇帝问：“何事惊慌？”

因为不知道该称“陆大人”还是该说“罪臣陆羽”，所以他索性道：“启禀圣上，殿外之人，倒地不起了！”

程公公皱眉问：“陆羽他……他是还有气，还是死了？”

小太监惶恐道：“奴才不知，不敢去碰他，也不敢去触摸他的鼻息。”

程公公跪在皇帝面前，一副未丧先哭的晦气模样道：“哪能想到陆大人这么不经罚呢？这才跪了一宿，淋了一夜雨，就死了。”

“住口！”

皇帝没有想到事态演变至此，指着门口道：

“来人，给朕去辨陆羽是否还有气息！”

过了一会儿，两名殿前侍卫才来回话。

“启禀圣上，陆大人浑身冰冷似雪，僵硬如木；脸色惨白，唇无血色……”

程公公嘴里发出了“呜呼”一声，然后就假惺惺地抹了几下眼睛，悲呛道：“陆羽，归天了！”

皇帝像是失去重心一般，跌靠在椅背上，双目紧闭。

其中一名侍卫慌忙道：“圣上莫悲，陆大人气息尚存！”

皇帝在一瞬间睁开眼睛，大叫了一声：

“给朕传医官，要是医官不能治好陆羽的寒症，就叫他们提着脑袋来见朕！！”

程公公的心态从喜悦转为失望，他想：

陆羽怎么还活着？

咱家就是知道他有寒症，忌讳吹风淋雨，忌讳直接久跪冷砖地，才假传了圣命，不让郭子仪郭大人把披风给他。

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命大，这就是老天爷选中之人吗？

外面忽然响起了一声惊雷，又是一阵大雨倾盆而下。

皇帝终究还是在涵心殿中坐不住了，起身道：“摆驾安善堂，朕要去听智积禅师说禅。”

程公公忐忑道：“可是陆大人才……”

皇帝指着那宦官气道：“你要是敢明着暗着咒陆爱卿一句，朕就先让你去刑罚司领个三十大板！”

程公公慌忙求情道：“老奴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