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第117章

某日夜里,我如同回光返照一般,骤然惊醒。

然后,我竟然自己下了床,走出房间外头去坐在栏轩上抬头望天。

说来也巧,空中正好有一轮明月,圆润似玉,清晖满庭。

茶差被我惊了一惊,赶紧从房间里拿了一件长衫出来给我披上,然后就快步去隔壁叫醒了张继和高天威。

张继难以置信道:“陆兄你……看上去精神甚好。”

我半仰着头,“不知怎么的,就想看月亮。”

高天威来到我身边坐下,问:“陆大人,你可要饮些汤药或是吃点东西?”

我抱着腿,靠坐在柱子前,“不想喝苦的东西,也不觉得饿,纯粹是觉得一身轻松,不知冷也不知痛,超然在物外,可以就这般追月而去。”

张继道:“我从《奇书》中找了几个方子出来,太医署已经拿去验了,到时候你逐一服下,看哪个见效就接着用哪个。”

“管用吗?”我问他,“寒症侵入到了我的脊髓里,总不能把我的骨头挑出来刮除病根吧?”

张继笑着鼓励道:“反正试一试,你又不会吃亏,把药当作茶来饮就好。”

“茶……”我说出了这个字,“茶商陈秉承他怎么样了?圣上没有下旨将他落狱和动大刑吧?陈老爷年事已高,经不得这些。”

“陆大人还是顾着自己吧!”高天威劝道,“圣上收到了皇甫大人的折子,已经知道你跟‘百姓传颂颜真卿’之事无关,也晓得你跟‘想贩卖私茶去东瀛’无关了。”

“如此陆兄你就可以放心了。”张继安抚我道,“颜大人、陈老爷、皇甫大人、江南的货商们,大家都没事。”

“那就好。”我满怀欣喜,复又转为担虑,“可有打听到消息,朝廷外头是否战事吃紧?”

高天威道:“本镖头听郭子威说,各藩镇割据势力有所圈地和扩大活动范围,但是却没有动刀枪来战。只是朝廷国库不知因何原因亏空,圣上非但没有治户部尚书的罪,反而因为急功近利的错误决策,差点把长安令逼到自尽。”

我紧张起来,“看来圣上是重大失策啊!不然长安令也不至于如此。”

高天威道:“圣上把填补国库的手伸向了长安的商贾们,搞的商贾们怨声载道,至今不休。也没个朝廷命官敢越级越责去管,长安令也有心无力啊!”

“那可不行!”我放下双腿,想要起身,“我要去见圣上,告诉圣上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商贾们的利益没有保障,物价就容易哄抬;物价一涨,税赋必定跟着涨,那可是苦了老百姓啊!朝廷也不见得能够从中渔翁得利多少呀!”

张继和高天威一左一右把我按回原位,几乎异口同声:

“陆大人这般身体状况,还如何去得别的地方?”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们将要陷入水深火热,而无动于衷。别的朝廷命官不敢做的事情,就让我来做。”

“陆大人你怎么不换个角度想一想?”高天威提醒我,“刘长卿也是个严明耿直的好官,有没有可能他已经在写折子打算上呈给圣上了?”

“长卿的折子能否被圣上看到不好说。”我明白的很,“他跟皇甫大人不一样,圣上忌惮他,因为他性子刚直,说的话圣上不爱听。”

高天威道:“毕竟是不同的臣子有不同的风格,哪能人人照着套路去给圣上上书?圣上不看刘长卿的折子,是圣上的损失。”

“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执意要去见皇帝,“你俩谁都别拦我。”

哪知道——

在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我又晕了过去。

第二天上午。

长安街头。

看着稀稀落落的摊档何人群,李季兰道:

“如今的集市街道对比我刚来之时,冷清了许多,也不知道是商贾们不想做生意,还是故意囤货压货想着过后抬高价格来卖?”

阎伯钧驻足在她身边,指着地面道:

“你看,连着大街都是经久未扫,积累了不少灰尘、残叶和废纸废绳,可见是买卖双方都陷入了困局当中啊!”

景色疏离,更增压抑心绪,李季兰道:

“长安令有苦难言,圣上至今还不终止搜刮商贾的命令,搞到最后:商恨民怨、天日无光;君民不立,两败俱伤。阎公子,你说何必呢?”

阎伯钧一边向前走、一边看着两侧基本上没有什么精神小商贩们,心里油然而生出一股同情之心来。

他对李季兰道:

“其实最好的填充国库的方法,有三个:第一是整顿吏治,削减不必要的赡养官员支出和俸禄支出;第二是重新制定稽核方法,让国库的收支笔笔清明,而非让虚账假账占据上风;第三是回收借款,自贞观之治以来,为示我大唐国威,国家不计数额借款给邻邦,说是借,实际上等于送,至今未有后续,若是我朝能够将这些钱拿回来,必定可解国库空虚。”

李季兰对阎伯钧赞赏道:

“阎公子,你说的这三个方法都十分有用,应当讲给圣上听才对。”

阎伯钧道:“在下与天子只有过一面之缘,那就是在天子从奉兴围场回长安、路过长安客栈的途中。在下没有长卿兄的胆识,不敢直接策马闯入殿上进谏,就退而求其次,把这三个建议写下来,交给高镖头让高镖头转交陆大人如何?”

“我觉得可行。”李季兰点头,“高镖头出宫来见手下镖师的时候,你就把书信给他。”

阎伯钧诚挚道:“我是盼着陆大人的病能早些熬过去,这样对天子对大唐都好!”

“会的。”李季兰坚信道,“陆羽是有福报的人。”

接下来,

李季兰和阎伯钧就一起走进了一家药铺。

坐堂的是以为年纪偏大的老郎中,慈眉善目,一身青衫。

他看上去经验丰富,接待过病人无数,有悬壶济世之能。

桌子之上,放着数本医书,一套诊脉工具、一个药箱,一尊金色葫芦模样的香炉,和一串红绳编织的系着圆润玉佩的平安扣。

李季兰开门见山道:“请教老先生,寒症应如何治?”

老郎中平气道:“寒症,不可治。”

李季兰不弃道:“老先生看着不像是寻常医师,不然桌面上摆放的器物不会如此周到。想来老先生一定是有特别经历与经验的,不知可否赐教一二?”

老郎中问:“姑娘为何如此执着?”

李季兰不相瞒,“如果我说我是为茶博士陆羽,老先生您相信吗?”

老郎中波澜不惊,和缓道:“朝廷官僚,自有太医署安排医官去治,何须劳烦我这个民间之人?”

李季兰回应道:“只因寒症是天下大病,所以天下之医者皆难寻良方良策。我见老先生你,倒不像是个凡人,就想着冒昧求教。”

那郎中微笑,幽幽开口,如朗朗仙音,道出一首诗来:

团团云开纱月影,脉脉星绕天幕穹。

罢茶罢叶罢珠钗,问雾问雨问吉凶。

物侯留疾终将过,山河有挂在西东。

潮声惊寝无需汗,气运来时自有崇。

李季兰听罢,大彻大悟!

正要向老郎中行大礼相谢,就看见眼前人化作一缕青烟消失而去。

再看向四周——

哪里还有什么药铺?哪里还有问诊的桌案?

自己正站在集市的街道正中央,还是原来的位置,根本没有移动过。

再看向阎伯钧,这位贵公子也是一脸惊然,就如同是刚刚梦醒一般。

李季兰一面欣喜、一面开玩笑道:“如今我算是看明白了,陆羽的顽疾,还得是各路神仙才能治。”

阎伯钧是何等聪明的才子?自然也是看透了老神仙的诗的意思的。

但是他不说,他宁愿听李季兰说。

他笑着看她,道:“吉人自有天助,诚如李姑娘所说,陆羽的福报应验了。”

李季兰边走边道:

“老神仙想要告诉我们的是:陆羽起来看月亮了,而且天空中还有星星,星不灭则命数不灭;然后老神仙叫我放下茶叶珠钗之类的徒增烦恼之物,也不要责备气候所变、玄学难测,毕竟自扰除了伤神之外什么作用都没有。”

“接下来,老神仙说陆羽的病一定会好,他一定能挺过去,因为大唐山河需要他;而最后一句,老神仙说针对寒症,发汗的方法不管用,关键还是要看‘朝廷风声(潮声)’和‘有何人才可被推崇(有崇)’。只要天子早日自省收策,陆羽一宽心,四月份一过,这寒症就可无药而好。”

“的确是这个意思。”

阎伯钧温声关切道:“李姑娘你看,有老神仙的诗作为解,你就放心了,可以不必再为陆羽寻药,也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朝廷需要陆羽,天下需要陆羽。”李季兰元气道,“这十二个字,比什么都重要。”

阎伯钧道:“马上就要到五月份了,尾春未散、盛夏为至,是个好时节。李姑娘,你要与陆羽多见面多说话才是。陆羽对待感情含蓄又认真,你需要他。”

“这些日子以后,一直是阎公子你帮我的多。”

“可是在下终究是要从长安离开,从你身边离开的呀!钱起和侍茶姑娘,长卿兄,他们也一样,终究是有聚有散。唯有陆羽,他能一直陪着你。”

“你们为什么不一并在长安住下呢?”

“仕途之后,在下不知道自己会被派往何地任职;侍茶姑娘终究是要回江南去的,钱起也会对她不离不弃;长卿兄四海为家,又是个孝子,会返回冀州照顾父母也未可知。”

李季兰有些失落,婉声道:“阎公子,我只当是自己与你们的交情深厚,长安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你却说出了这些让我难过的别离话来。”

“是在下的错,不该说的这么早。”阎伯钧致歉,“李姑娘,对不起。”

“就罚你……回客栈去陪我痛饮三杯。”

“那李姑娘你要答应在下,饮完酒之后,就把在下说过的话……都忘了吧!”

“好,忘了,全都忘了。”

李季兰忘神一笑,然后期盼道:“愿长安平和,愿百姓安居,愿你们和我,相伴不相离。”

阎伯钧对上了李季兰的灼灼目光,郑重一点头:“好!”

程公公好端端地出现在密室的时候,林党的人皆惊。

林阁老冷讽道:“老夫还以为程公公你会因为挨不住板子,先一步死在姓陆的前头呢。”

“咱家好说歹说才打动了圣上,让自己免挨了板子。”程公公挺直了腰板,不甘心道,“圣上不罚那个咒陆羽死的张继,把气撒在咱家身上算是什么道理?”

林阁老反问:“圣上想要陆羽活,你却偏偏要唱反调,圣上不罚你罚谁?”

程公公撇嘴道:“张继要是有本事样样精通,那他早该升官了,还屈居在陆羽手下做什么!”

林阁老笑道:“混吃混喝有什么不好?张继可活的比大多数宫墙内的人都明白多了,该快活的时候快活,该出力的时候出力,一点都不会弄错时机。”

程公公问:“请教阁老大人,张继在写药方的时候,如失心疯了一般提出的几个词,是何用意?”

林阁老不假思索道:“你当作他是思念江南枫桥不就完了?江南不是有个跟天福寺齐名的寒山寺吗?那座寺庙的钟声可不一般,据说也灵验的很,连茶商陈秉承也常去那里祈福。”

户部尚书趁机问:“陈秉承或将向东瀛国兜售私茶一事,圣上最后怎么处理了?”

林阁老道:“有证据吗?没有。东瀛使者买货了吗?陈秉承赚钱了吗?没有。所以圣上是自己吃了闷亏,一时冲动差点把陆羽‘冻死了’,你说圣上能拿我林党如何?偏听偏信的是他,无谋无断的也是他,所以他才恨不得陆羽‘起死回生’,好弥补自己的罪过。”

司天台长官道:“阁老大人早就算计到了这一点,实在是高明啊!”

“但是,”林阁老对追随者们道,“根据探子回禀的消息:茶商陈秉承病了,不知道是真病还是装的。”

“能把生意做这么大,可不就是条老狐狸吗?”司天台长官道,“再怎么扮作大善商,也改变不了骨子里的商人本性。”

“还有,”林阁老继续道,“各处歌颂颜真卿的声音已经渐渐压下,颜真卿本人给张志和送了一条船,用意不明。”

户部尚书道:“阁老大人您都不明白的话,下官等就更不明白。”

林阁老摇头道:“颜真卿要是真有垂钓泛舟的闲情也就罢了,偏偏他是始终不肯放弃为朝廷尽忠的人。”

“不矛盾啊!”程公公摆出事实道,“那条船本来就是送给张志和的,不是颜真卿自己用的。”

“老夫始终是觉得蹊跷,只能静观其变了。”

户部尚书问:“阁老大人可知道东瀛国使者们何时离开江南?”

“老夫不知。但是目前江南一片安稳,看不出有什么动乱的苗头。不似中原,那些节度使各怀鬼胎,总是把自身的不知满足来当作朝廷有所亏欠,进而要反!”

司天台长官不安道:“那些人一旦反到长安来了,该如何是好?”

“要么议和,要么逃跑,不然还能怎么样呢?要是叫圣上拱手让出皇位,圣上肯吗?大不了就是给反贼们几日天下坐坐,最终圣上还是要班师回朝、重新坐镇江山和指挥大局的。”

程公公小声道:“恕咱家说一句,等到我大唐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的时候,东瀛国的那些人,不是隔海看我们的笑话吗?”

林阁老带着长远的目光道:

“他们要笑就叫他们笑去,战事要开就等战事开去,咱们保命要紧。老夫自然不会只顾着自己,早就在这间密室底下开通了隧道,直通可逃生之地;出口之处,更是备有数日干粮、马夫马匹、车夫车辆,可保万无一失。”

程公公、户部尚书、司天台长官,都纷纷表达了感激之情。

进入五月份的第一天时,我自然而醒。

睁眼看着透过窗户而入的光线,我心中念念不忘的仍然是:要为百姓们好,说服圣上勿要再从商贾们手中搜刮钱财。

然后我就自己坐了起来,叫来茶差,吩咐说:“本官要沐浴更衣。”

茶差大喜,道:“陆大人你没事了就好了!”

我笑道:“本官的病是节气性的病,熬过了一定的节气,就会见好转;本官的命是大唐和百姓们的命,尚未报国、尚未救民于难,怎可轻逝?”

茶差激动道:“陆大人,您可是把奴才和太医署上下都吓了一跳,寒症并发又滴汗不出,大家都怕您撑不过来。所幸是苍天有眼,保佑您平安顺遂!”

我乐观道:“本官这次病好,不似从前。反而是如同得到了神仙相助一般,周身通和,双足不冷,甚至……连骨骼余痛不存。本官真盼着自己是大好了呀!”

“同愿,同愿。”茶差连连道,“陆大人定是:驱病大好,不再为寒症所扰。”

然后,茶差就跟我说起了张继的方子。

“太医署上下领了圣上的命令,要不顾一切地把陆大人救活治好,但是他们只会用‘出汗法’和‘温补法’,压根不起作用。医官们借鉴之前陆大人的阙心病根治经历,就让张生在《奇书》里去寻治疗寒症的方子。”

“张生倒是总结了六个方子出来,医官们验过跟给圣上回了话之后,是打算今日端汤药过来给陆大人服下的。如今陆大人见好,可要小的过去,叫他们不必送药过来了?”

我想了想,道:“不用,张继的方子还是叫医官们继续往本官这送,本官自己会辨,没准能对天下得此症者得病都能起效果也未可知。”

茶差道:“奴才倒是好奇,张生的那本《奇书》到底是部什么书?为何万事都可以从里面寻方法?”

我已经下床,来到了衣架前面取衣服。

“《奇书》的内容的确是包罗万象,但是怎么从万象当中寻找具象,再把具象变成可行可用的方法出来,就是张继的本事了。”

我来到窗边,探头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指着玉兰花树对茶差道:“你看,人好花也好。”

涵心殿内,有太医令亲自前去给皇帝回话:

“启禀圣上,陆羽陆大人醒了!陆大人精神状态好得很,能够落地走路不算,沐浴更衣之后,还吃了不少自己爱吃的东西呢。”

皇帝闻讯大喜,道:“朕派郭子仪郭大人前去官舍探望。”

“是。”司礼大太监道,“奴才这就去通知郭大人。”

等司礼大太监走后,太医令道:

“臣领着太医署的众官僚分析过了,陆大人这病已是没有什么大碍,应是完全好了,以后也不会再复发。臣为陆大人贺喜,也为圣上贺喜。”

皇帝问:“你如何看得出来陆爱卿的病无碍?寒症不是最难根治的病之一吗?”

太医令道:“回圣上话,从陆大人自身描述的状态来看,就是不同于往时病好后的感觉。臣以为,陆大人的病之所以能好,靠的就是顽强的意志、上天的相助和圣上您福泽的庇佑啊!”

皇帝道:“陆爱卿抱病期间,朕做出了诸多决策,包括不限于经济层面。也不晓得他得知以后,对朕的做法有何意见。”

太医令道:“臣只懂得医术之事,别的一概不知,所以不敢多言。”

皇帝起身道:“那就以后再说。”

“是。”太医令应道,“但愿陆大人只为君分忧,不为君添愁。”

“朕一直处在愁中,没有添与不添只说。”

皇帝一挥手:“你下去吧!”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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