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客栈。

再次见到李季兰时，她又拿了一样名叫“相思饼”的出来叫我尝。

有了上次吃“方桃糕”的教训，这次我学聪明了，问她：“这回你不会是拿辣椒做馅儿来唬我吧？”

她道：“这里面夹的是萝卜肉丝。”

我吃了一口，差点吐了出来，一边剧烈咳嗽一边问她：“怎么是苦的？”

她笑道：“整个市场就属苦菜最便宜，苦菜长得像小野菊，又叫穷人菜。我加了苦菜汁进去。”

我漱了口，道：“已经有对策了，市场状况应该会有改善。”

她道：“上次你说要去民间听百姓的声音，结果被高镖头叫回了皇宫。这次出来，是想在‘长安客栈’现场听民声吗？”

“听民声之前，想先听听兰儿你的声音。”

“想问我对长安城现状的看法？很简单：四个字，民不聊生。”

我对李季兰无奈道：“你要是说的这么惜字如金，我可就没办法接话了。”

“不然你还想叫我怎么说呢？”李季兰指向外头，“你这一路而来，也是看到了街道的模样，以前还是空的，现在已经有不少饿倒在路边的老百姓了，长安令拿出自己的俸禄来施粥，也是杯水车薪啊！”

“朝廷派了郭子威去高句丽请前长安交易黑市的大庄家付一刀。回来主持大局。”

“能有用吗？”

“能。付一刀明白经济运转规律，懂的生财之道，而且能够跟各方势力搞好关系。”

“那就好，只要能挽救危机，任用谁都好。”

“兰儿，我觉得自己是很得机缘的人。你看，我从江南上长安的一路上，所结识的人——采风寨寨主和众好汉、长安交易场子的大庄家付一刀，他们都愿意看在我的面子上，一并报效朝廷。”

李季兰引我到窗边。

“陆羽，虽然现在局面苦难，但是我也买下了两条锦鲤。就想着你我一人一条，一起盼个好运。”

我这才发现了这个椭圆形的纯白色琉璃鱼缸，里面有两条红白相间的锦鲤在游动。

“喏。”李季兰给了我一个捞鱼用的小网兜，又取来一个不会漏水的木质提篮，就站在我身边，等着看我挑鱼和捞鱼。

“两条都一样，那我就随机拿了。”

我伸了网兜进去，哪料锦鲤并不买账，而是一晃尾巴，从网兜侧面溜走了，还溅了我一袖子水。

“哪有对着锦鲤的肚子下网的人？”

李季兰边说边笑，就差给我亲自做示范了。

“那我就斜着网兜从鱼头捞。”

本想着头重脚轻，这回一定能够得手，怎想锦鲤还是逃网而去。

“陆羽，我看你还是直接用双手去抓得了。”

我不被李季兰看好，但却因她脸上的高兴笑容而欢乐。

其实我许久没有发自内心地去笑了，平日里的压力堪大，对人对事都绷着一根弦，很难自己给自己创造闲适的时刻，开怀一笑的欢愉时刻就更不敢奢想了。

所以我应该谢谢兰儿，谢她给我带来难得的好时光。

最后，那条锦鲤是被我碰运气捞上来的。

人呐，就是这样：越是想把一件事办成，就越是用尽办法都无济于事；相反，不把要达成的目的看的太重，用寻常之心去对待，就能收获意想之外的好结果。

看着在里面游动的、已经属于我了锦鲤，我满心喜悦。

“兰儿，锦鲤象征着富贵和吉祥，又能带来健康和好运，你是怎么想到要买下它们、并且送一条给我的？”

“怪你之前没口福吃我原本买给你吃的鲷鱼【注1】。”

“那我不是赚了吗？”我笑着问她，“能够日日看着锦鲤生趣，看着它，就时时想着兰儿。”

“是啊你赚了，而且我还不要你回报我。”李季兰近身去看搁置在面前的两条锦鲤，“当作是我请你吃了奇怪的东西的补偿吧！”

“那些东西能让我记起民间疾苦，不算奇怪。”

此时，我也不觉得“方桃饼”和“相思饼”难吃了。

男女之间，只要有情在，一切滋味到了最后，都是甜的。

“你回宫后，要选个好看点的鱼缸来养。”李季兰叮嘱，“记得给它喂食，喂些白菜菜叶就好。”

我问她：“用茶叶喂养，可是使得？”

她道：“我没试过，也不建议你试。如今市面上茶叶价格翻了十倍不止，还是珍惜的好。”

我说好，然后就跟她一起走出房间，到楼下去听百姓们的声音。

来到一楼大堂。

其实我早就留意到了：

现在的桌席的摆放，比之前密集了许多，颇有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的味道。以前悬挂在四周供客官们点菜的挂牌，也被撤下来了不少，白酒和茶叶则是终于了供应，可见这生意也的确是不好做。

我对其中一桌的百姓道：“长安客栈能够坚持营业，实属不易，你们能够来这里坐场子，也是有心。”

一个读书人道：“别看我们能来，我们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了，只有这家客栈还能落脚。”

一个教书先生道：“私塾办不下去了，《间架税》过于苛重，我是含泪把私塾砸了才免去了赋税啊！可怜我那些学生，也是苦了他们……”

一个泥塑匠人道：“好在是长安客栈的掌柜心善，把这里日夜开放给我们落脚，也不跟我们计较钱的事情，像他这样的人，一定有好报！”

我问众百姓：“要是圣上听谏，你等的诉求是什么？”

百姓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做生意的都不容易，富商和小贩都是商人，不要从上到下搜刮商人们手中的钱，给商人们留条活路吧！”

“必需品的价格都太贵了，根本没有哪个阶层的人买的起，还不如把那些卖不出去的东西都分发出去，总比臭掉倒掉好。”

“本来老屋的维护就已经是一笔大开销了，现在连老屋都要交税，真不知道朝廷是怎么想的！纯心不想让老百姓好好过日子了吧？与其拿房屋作为收税的目标，还不如让皇宫里面锦衣玉食的人少穿点少吃点呢！”

“还有，老百姓遇见好官不容易，长安令如今一贫如洗，家徒四壁，他是真的把自己的所有都给了百姓啊！不应该受到朝廷的指责。”

我把百姓们的话都记在心里，然后对他们说：

“你等的心声，都传递到本官心中了，本官一定尽力！”

百姓们对我也是格外体恤，那教书先生道：

“我们知道陆大人是好官，为民请命，可大可小，切勿因此而遭了圣上的贬谪啊……不然叫我们百姓何忍？”

我平和道：“本官会好好的，请大家放心。”

回到皇宫以后，我格外珍惜起这条锦鲤来。

都说锦鲤有“游刃有余”之好寓意，若是成真，能助我减轻劝谏圣上过程中的阻力，能让问题尽早迎刃而解，那也是极好。

过后，我便躺在长榻上小憩了一会儿。

但愿一切累乏早些消散，好以饱满的精神状态来面对莫测的前路。

次日，程公公前来。

他酸了一阵我的那条鱼之后，才道：“圣上不悦，想要见陆大人你。”

我在心里苦笑，皇帝不高兴？这算什么理由？

程公公看着我的模样，冷漠道：“臣子为君主分忧是职责所在，陆大人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不想解释，就径直往涵心殿走去。

涵心殿内。

我见皇帝的模样：

的确是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因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而拿不定主意。再看皇帝面前的桌案，也是凌乱不堪，应该是皇帝发泄过一通的原因。

司礼大太监道：“方才被遣走的几位大人，个个都没法解决问题，陆大人你可要好好为圣上想想对策呀！”

我问：“臣不知圣上因何事扰心？”

皇帝气道：“朕致力于削藩，怎想河朔三镇放弃了争夺地盘的斗争，而是把矛盾转向了朝廷，集中火力对朝廷进攻！”

我冷静道：“河朔三镇虽然狂桀不驯，但三镇节度使的任命仍然需要朝廷点头，圣上您忽然进行削藩，就意味着他们和他们的后代的利益无法得到保障，他们想要子孙世袭的愿望落了空，心里自然怨恨朝廷。”

皇帝火气更大：“由此河朔三镇就开始联合抗唐，逼迫朕接受他们的无理要求，朕不同意，他们就纷纷起兵，声势浩大，几场胜仗打下来，将朕的江山弄的是四分五裂！”

我如实道：“三镇明白唇亡齿寒的利益关系，所以联手反抗朝廷也无可厚非，况且圣上您之前的举措本就条条不妥，军资用在募兵和军阀之上，导致边关守将们无法获得同等待遇，还要叫他们如何战无不胜、抵挡反抗势力？”

皇帝道：“朕不想妥协，但是三镇相继称王，一副要换了天下之姿，又叫朕寝食难安。你说该如何是好？”

“朝廷与河朔三镇，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和。”

“你叫朝廷跟他们和谈？”

“先将那些势力稳住，以免国土继续沦陷，是为今之计。”

皇帝会恨交加：“朕，实在是无言面对列祖列宗！”

程公公竟然不合时宜道：“圣上，不如您写份《罪己诏》吧？”

皇帝一扫桌上笔墨，冲那宦官怒道：“朕看你是活腻了！”

程公公委屈道：“老奴不是存心惹怒圣颜，而是……写《罪己诏》才是保住圣颜的好方法呀！”

皇帝一下子站起，然后快步走向门口，仰头对着天空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背着手对阁内的众人道：

“朕即位以来，兢兢业业，从来没有倦怠过政事。换来今日的结果，真是上天也不肯相助于朕啊！”

皇帝的神情渐渐变得悲戚，不同于以往的愤懑和自愧于列祖列宗，而是一种自己作为天子却不为老天爷所眷顾的自嘲。

他颤动的双眼，却半抬着头，好似不让眼泪落下一般，声线沙哑道：

“朕出新税法，路有冻死骨；朕向富商要钱，各地市场门可罗雀。朕为了集权而进行削藩，搬石头砸自己的腿，非但没起成果，反而让多地的国土落入节度使手中……这就是朕的罪过吗？”

“朕罪己又如何，就能够让一切秩序恢复如前？就能够让老天爷开眼？就能够得到谁的宽恕和原谅吗？”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大叹了一声：

“连天子也失去乾势的时候，就意味这个国家要亡了吧！”

我跪地道：“圣上，您是天子，应当自强不息，万万不可有亡国之念。国计民生，有能人可待；军事平乱，有勇将可派。大唐，定会重归一统！”

皇帝用渴望安宁的目光看我，问：“你之所言，可是真的可行？还是只是想安慰朕，才说些好话出来？”

我坚定道：“臣之所言，句句为国，句句为君。朝廷此刻，要做的就是等待，并且臣请求圣上：立刻废止《间架法》、立刻终止向富商们敛财、立刻将目前所集的银款，用于挑拨给守边将士，好聚拢人心。”

“好！”皇帝采纳了我的提议，“朕就按照你说的来做。”

回到官舍，我心情大好。

想着一定是兰儿所贈的锦鲤带来了好运，才能让圣上纳谏于我。

我叫来了高天威，有劳他道：

“高镖头，你到长安客栈去把消息告诉李季兰和掌柜的，让本官的朋友们和天子的百姓们都放心。然后，你再去衙门找长安令，这些日子以来，他受苦了，心中怕是积郁已满，劳神到了极点啊！”

高天威应道：“是，本镖头会把陆大人的意思一一传达到。”

张继同喜道：“圣上能够改变心意，当机立断废除那些糊涂之策，就是谢天谢地。这样一来，商民们有了盼头，朝廷自然会再入向上的力量……当下的死气沉沉之景，早就该退散了！”

我看着形似镜面的立式琉璃缸中的锦鲤，欣喜道：

“虽然战事还是一忧，但是人活当下，能喜则喜，过犹不及，徒生遗憾，我珍惜发自内心的喜悦时刻。”

“谁不盼着能够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张继用手点了点琉璃鱼缸，“只是生而为人，注定了有世俗经历和喜怒哀乐，都经历过，才不算是枉活一场。”

高天威问：“陆大人还是喜欢江南的闲适生活吧？”

“总归我不可能一生为官、一生在长安。等到辞官以后，我就回江南去，好好把《茶经》写完，好好把山水看遍，就是活的自在。”

“可想过娶妻生子？”

“想过，但是想不明白，就好像有情之所在，就无法专注一事一样；又好像缺了一味情，就难以成就一事一样。矛盾的很，没有一个双全之法。”

张继也没有再问下去，而是跟高天威一起告辞了。

房间里，空留了我自己看一缸游鱼。

我对着那条锦鲤笑了笑，然后去整理起《茶经》的注解来。

朝堂之上。

文武百官都知道了皇帝“撤策”与“改策”的消息，所以交头接耳之声不断，但都十分细小。

皇帝还没有到来，我站在自己的队列中等待。

空空如也的龙椅，给我一种莫名的寂寞感。

林阁老主动道：“卢大人，你可知道颜真卿面对当下局势，也给圣上写了一道折子。”

卢杞冷笑道：“那又如何？大道理谁都会说，忠诚之话谁都会表达，能落到实处吗？能给国库做补给吗？还叫藩镇战火消停吗？”

林阁老话里有话道：“最起码圣上看到了。”

卢杞没有什么情绪变化，道：“本官不必知道圣上的反应细节，你要是从程公公口中琢磨出来了什么东西，大可以自己体会。”

林阁老知趣道：“老臣没有闲暇去管颜真卿的事。只是没有想到，他还是那副要给圣上做指挥官的模样。”

卢杞对此嗤之以鼻，“朝中自有可以让圣上回心转意的臣子，林阁老你要操心过了头，可是会自讨苦吃的。”

林阁老的脸上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看了我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他道：“就是不知道卢大人所说的‘回心转意’四个字，是指圣上的态度呢？还是某人的能耐？”

卢杞倒也没有放过我，直接就是来了一句：“陆羽，你自己说。”

被卢杞点名，被群臣注目，怎能不答？

我对林阁老应道：“下官以为，君不可以临危而罪己，故而劝请圣上终止错行。”

“听到了没有？”卢杞冷问林党的众人，“陆羽敢说圣上错了，所以圣上听了。颜真卿非要说教，所以圣上忍不了。这就是区别。”

“陆大人实在是高巧呀！”一文臣道，“下官自愧弗如。”

高巧二字，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司天台长官道：“照着陆大人的性子，怕是也不会说些逆耳的忠言，加上之前的罚跪让陆大人长了教训，怕是也不敢再为奸商们请命。本官倒是好奇，陆大人是怎么用这一套‘高巧’来玩弄君心的？”

我看向卢杞，此时让他为我解围，并不是错。

卢杞则是对林阁老说了一句：“程公公侍奉圣上不会马虎，你说是吗？”

那意思就是：陆羽对皇帝说过什么，总管大太监清楚，你们林党可以找他问去，至于他怎么说，你们要怎么听和怎么理解，就是你们的事情了。

林阁老不得已对司天台长官道：“你何需玩味陆大人的奉君技巧？自己揣着一份忠心就是。”

那官僚垂头道：“是，下官明白。”

皇帝恰好在百官安静下来之时，走入朝堂。

朝礼过后，皇帝只字未提自己“改变策略”之事，而是把“钱”和“军”二者作为了重点议题。

“朕自知如今的国库不能跟‘贞观之治’时期相比，除了皇宫之中的用度和养兵的开销这两方面支出了过多银子之外，花在杂事上面的无意义账目也不少。所以朕决定：从自身开始节俭，以起到牵头之用。不知众爱卿以为如何？”

何大人道：“有君主为榜样，我等臣子也不能落后，自请削减俸禄，待国家度过危机之后，再恢复俸禄的发放不迟。”

在不少臣子的响应声中，林阁老说了一句话：

“君臣一心是好，但是战事一旦蔓延到长安，军费开支必定大增，并非是从百官的俸禄当中挤出钱来就能应对的。”

皇帝问：“林阁老，依你之见，应该如何？”

林阁老诚实道：“臣没有其他高见，只是给圣上提个醒罢了。”

一礼兵部官僚站出来道：“要想战事有保障，用度之事一定要能够跟进才行。”

一户部官僚问：“内宫节俭之事，应逐步递进，一下子节衣缩食，恐怕会引起不满与混乱，所谓后宫不宁前朝难安……”

后续，朝堂上又陆续发出了各种声音。

文武百官的态度，从之前的“自请削俸”迅速转变了“语速则不达，需从长计议”。

再到后来，受到战报的影响，一股不安的情绪更是将朝堂笼罩。

皇帝脸沉如乌云，直到——

“你们慌什么？”卢杞厉声问群臣，“付一刀不是在回来的路上吗？等他回来了，一切自然云开见月。”

【注1】陆羽没吃“鲷鱼”的原因，见第7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