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我还在想应对答皇帝的问话之时，另一边——

林党之人也得到了“李怀光已死”的消息。

隐秘的小房间内。

只有一排烛火在晃动，而蜡油却像是冬日的冰柱一般，流下定型，锋芒尖锐，一点不似寻常的模样。

程公公匆匆而来，一放下拂尘就迫不及待道：“林阁老您怕是不知道啊，李怀光他死了！”

林阁老一惊：“什么？不是卢杞死了吗？”

程公公皱着眉头，耸肩无奈道：

“李怀光不是联合朱泚、朱滔兄弟造反吗？结果被郭子仪手下的朔方军大败！而且到了最后，李怀光策马而逃，一不留神，就被暗箭所伤，坠马之后被一个叫做‘牛名俊’的将士给割了首级！”

“什么牛名俊，老夫怎么从未听郭子仪提起过那个人？”

“阁老大人，那个人的名字连圣上都不知道，咱家也不晓得是何方神圣。”

“那圣上赏了牛名俊什么？钱财还是官位？”

“啧。”程公公失望地抽了抽嘴角，“圣上征询姓陆的意思，咱家没有听下去。”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林阁老总结了八字之后，泄气道：

“李怀光怎么说都是救驾有功之臣，结果被卢杞搅的无法面圣，不得不乘胜追击敌军，白白错失了因功受赏的好机会。真是没有想到他——竟然既恨极了卢杞，也恨极了圣上啊！他这么沉不住气，这一反，可不是把自己的命都给搭进去了吗？”

户部尚书道：“阁老大人，如今的局面是：朔方军平定李怀光叛乱有功，我方派阀与李怀光有所牵连，万一遭到李勉、李泌等人的联合上书弹劾，恐怕是会惹圣上大怒啊！”

“是啊！”司天台长官战栗道，“有了卢杞死在半途、尸骨被抛的前车之鉴，我林党也是岌岌可危。不知阁老大人以为如何是好？”

林阁老指着那两个人道：“老夫一把年纪了，无妻无子，只有足下一群门生，死了也就死了，倒也不要紧。就是你们，若是觉得一样遭受牢狱之灾或是遭受贬谪受不了的话，大可以现在就去向圣上坦诚——把老夫做过的错事和坏事，都一一向圣上交代，好求一个保命或是不迁的恩典。”

户部尚书拱手道：“阁老大人您对下官和萧大人都不薄，我们又怎么会做出背叛您的事情呢？其实说白了：卢林两党，本就唇齿相依；始终都是要倒要散的，分了先后次序罢了。”

林阁老垂着脑袋，看着冷冰冰的地面道：

“以前老夫总以为，只要斗垮了卢杞，就能让林党的势力一步遮天，却不想到如今：一切都是自欺欺人。”

司天台长官遗憾道：“其实卢林两党这一路亦敌亦友地走下来，哪怕是中间夹杂了陆羽，也不分谁输谁赢。真正的胜负，永远都是把控在圣上的手中，圣上要将‘党同伐异’者铲除，哪里还需要找阁老大人您去涵心殿解释呢？”

林阁老的眼眶颤了颤，悲从中来，道：

“老夫已是步入垂暮之年，还对权利心心念念做什么？还不如就此放下，遁入空门了却残生算好。”

程公公大惊大悲，紧握着眼前人的双手劝道：

“阁老大人，您这说的是哪里话？神佛只是苦难者的一个信仰，就不了水深火热之人的！您要就此皈依，只怕是难伴青灯，郁郁而终啊！”

户部尚书问：“程公公，既然您劝阁老大人不能遁入空门、也不能坐以待毙，那您可是提前为他打算过了？”

程公公微微一点头，坐回原位道：

“咱家虽然只是一介宦官，但也深受阁老大人的提点和庇佑，从未忘记过这个情份。所以咱家以为：可不能称了李勉、李泌等大臣的心思，否则等到他俩要求圣上肃清林党势力，可真的是一切都晚了。”

司天台长官道：“程公公别说你堵不了李勉和李泌的嘴，就算堵住了，岂不是在圣上面前显得更可疑？往极端了说，你要是安排黑衣人把李勉和李泌都杀了，也不是治本之策，反倒会引出别的忠臣来，到时候林党的处境就真的无法逆转了。”

“左右林党都不会有好下场，还不如干一票大的！”

程公公才气势昂昂地说完，又立刻反悔了。

他摇了摇头道：

“咱家曾对陆羽说过，自己会永远效忠于圣上。”【注1】

“所以冷静下来一想，就觉得顺其自然也无妨。生死安贬，无非是一命长短；为了苟且而过去犯下暗杀之重罪，咱家必将是要背负比卢杞更甚的骂名。罢了，一切都让它：既来之则安之吧！”

“认罪吧——”

林阁老忽然说出了这个三个字。

“什么？”

另外三人同时看着这位林党之首。

“老夫以为，当下之计，保全你我四人和老夫的其他门生的性命的方法，唯有是老夫去向圣上负荆请罪。”

程公公问：“阁老大人，您具体打算如何做？”

林阁老来到那排蜡烛架子前面，来回徘徊了三趟，双手合十地拜了一拜，给自己“自求多福”之后，才重新回到位置上坐下。

“老夫会详详细细地写下一份《罪己书》，然后一并带着这份《罪己书》到朝堂之上去，跪着向圣上忏悔。唉，老夫也是顾不得满朝文武的眼光和议论了，早知道有这么受辱的一天，真是悔不当初啊！”

“那——”程公公一手指着自己，另一手指着司天台长官和户部尚书，“咱家和吴大人、萧大人是否也一并将各自的罪过写下？”

“要啊！”

林阁老语重心长道：

“欺君之罪当死，你等先一步自述罪责，就不再此罪的范畴之内；结党营私罪当诛，你等写明自身跟老夫相关、为老夫所用、是老夫所教唆，就可以免去连带之责；以权谋私罪当罚当贬，你等把自己做过的有悖朝纲和有悖官德的事情说出来，就可以给圣上留下‘老实’的印象，后续好让圣上宽厚处理。”

我被皇帝叫到了千春殿。

皇帝屏蔽了宫女和太监，指着一地的残花和败叶道：“朕第一次觉得自己应当重用卢杞，就是在此处。”

踩着地面上的残花败叶而过，听着吱吱作响的声音，皇帝心中感慨万千。

“朕不嫌弃卢杞相貌平平，只因能够从他口中听到顺心的话、只因他愿意为朕所用。若是历史要说卢杞是个罪臣，那么朕也要承认自己是个昏君。”

我在皇帝身边道：

“如今卢杞已死，天下人都认为君侧已清，击缶相庆者不计其数。圣上您对卢杞究竟是何种态度，有无时时转变？恐怕只有您自己才最清楚。”

皇帝背着手，挺直了脊梁，看上去颇有君姿。

但是他脸上的神情，却是写满了作为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力者的心酸与无奈。

“将卢杞罢相和流放，朕是受了李怀光所逼，又有林阁老等人在耳边说些利害关系重重的话出来，朕才会不得已而为之。将卢杞一贬再贬，违背了想召他回来的本意，朕乃是纳谏而行！不纳谏就等于不给忠臣面子，朕竟然要受到如此胁迫，还有何自主权可言？”

“其实陆爱卿你说，那些天下苍生的意愿也好，满朝文武的态度也罢，说白了就是在施压于朕啊！朕作为帝王，站在孤寒的山巅，四面皆是凛冽狂风，上下皆是浑厚天地，心中的苦楚是说也说不得。往前一步是坠落沟壑，后退一步是深陷泥泞，只有站在原地顺着大局来走，才算是不偏不正，能够为这一切苍茫所容……是何其悲哉？”

我直言不讳道：“圣上您也曾戴着面具去谋划一切，有所动作就要承担一切后果。您在臣面前说的话，看似在悲叹自己身为帝王的悲哀，其实都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开脱罢了。”

“不能否认，朕在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为卢杞掉过眼泪。”

皇帝这句话，说的有点沉重，就如同是真的替卢杞感到不值一般。

“臣斗胆，竟不知道曾经救驾、结果被逼反了的李怀光死后，圣上您是否也暗淡过龙颜？”

“卢杞在朕身边久已，存在感与君臣情份自然不同。李怀光只是林党之人为解一时之难，而搬来的救急之将，怎能叫朕大记他的功劳？朕没有追究他的后起谋反之罪算好。”

“臣听闻，在宰相的提议下，李怀光的家人皆被处以极刑。”

“株连九族，本就是公事公办。”

“那圣上您所说的‘没有追究’四个字，不是与此自相矛盾吗？”

“陆爱卿怕是哪里理解错了！”皇帝纠正道，“朕依照宰相的提议下判决，就等于是宰相容不下逆贼的家人，而非朕心狠手辣、不记得逆贼的救驾之功。”

原来皇帝是这么想的。

一直以来，皇帝都是这般为自己开脱的：狠绝的不是自己，而是给自己“处理意见”的人。

那么，可不可以理解为皇帝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过自己的残忍呢？

如是，我的认知就此被打破，在皇帝眼中：

功臣与罪臣本无别，有别的只是发生了动摇江山社稷的大事之后，二者被谁所进言制裁罢了。只要有人进言，皇帝就能说自己的立场是被进言者所推动，对错都无需自己承担后果。

离开千春殿后，我回到了茶阁坐班。

但觉得困倦，就单手支着脑袋小睡了一阵子。

直到郭子威来找，才与他一同到内屋的一处茶室坐下。

“陆大人，摘了逆贼李怀光首级的将士‘牛名俊’，真实身份正是：杨舜城！”

郭子威一脸肯定：

“那一天，杨舜城在没有请示上级将军、也没有征询郭主帅的意见的情况下，悄悄混入朔方军中一并杀敌。之前陆大人你不是见过杨舜城在营内练习射箭【注2】吗？”

“本官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啊，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郭子威竖起了大拇指，“杨舜城这一箭射出去，就将李怀光射下了马，然后杨舜城就飞速上前去手刃了那逆贼！我方的两位大将军和众兵卒见之，都是拍手叫好。”

“那杨舜城为什么要用假名去上报自己的功劳？”

“这个郭主帅也当面问过他了，但是他没有往详细了去解释，只说是自己想要那么做的。”

“那本官提议圣上：进牛名俊（杨舜城）为正九品下仁勇副尉，他得知后心情如何？”

“杨舜城自然是高兴。”

郭子威继续回应我道：“而且办事的人也细心，在任命书里写的是杨舜城的真名，当中的一切，怕是陆大人的私下打点，才能让杨舜城的功名水到渠成啊！”

“本官近来常想：人各有命，杨舜城的今日所得，其实就是他昔日所希望的独子杨天一所得，换了一种得偿所愿的形式罢了。”

郭子威转告道：“郭主帅的意思是：可成杨舜城功成名就之志，不可遂他扶摇直上之愿。”

我道：“之前与杨舜城聊天，他并未显露想要凭借战功步步高升的野心。”

“武将与文臣终有别。”郭子威结合实际道，“靠手的总比靠嘴的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从沙场上死里逃生的人总比对着作战地图指手画脚的人，要懂得什么叫做：论功行赏，受之无愧。末将也一样，知道普通兵士想要出头，唯有靠真刀真枪地去拼。”

我道：“你说的在理。所以本官只能对杨舜城帮到此处，不能再帮了。日后他的前路如何，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郭主帅要末将提醒陆大人一句：后日朝堂之上，必见以林阁老为首的林党之人向天子忏悔的场景，圣上若是问你的看法，你只说‘遵从圣意’四个字就好。”

“替本官谢过郭主帅，就说：陆羽记下了。”

“另外，郭主帅认为天子会接着卢林两党之事来肃清朝纲，不管天子如何发泄也好、震怒也罢，陆大人你只当一个看客，不要流露出什么表情来就好。”

“好。”

应完郭子威，我走出了茶室。

站在茶室之外看向蓝天，我心生出一股悲秋的情绪来。

日后的朝堂，左侧没有了卢杞，右侧没有了林阁老，是何等寂寞？熟悉了的场景，但凡有一个东西没有归位或是错了位，都容易叫人唏嘘啊！

朝堂之上。

一个身影逆着光，一步一步上前而来。

文武百官定睛一看，原来是平日里呼风唤雨的林阁老——

此刻，他竟然是这副模样：

脱簪披发，穿着一身罪臣的灰色长袍，脚踩一双薄底素鞋而来。

他真的是效仿了古时的名臣，负荆而来。那奇形怪状的干柴枯枝，定是刺的他的背脊发痛；一封书信紧捏在左手掌中，定是重的让他无可言说。

他就这么在离皇帝宝座不远的地方跪了下去，半低着头，等待皇帝到来、等待皇帝发落。

何大人在我耳边道：“上演这么一出戏，林阁老真是怕死之辈当中的代表啊！真是一点不如卢杞，卢杞何曾没有骨气过？”

我不辩不叹，只道：“最起码这意味着林阁老自己承认：林党的势力已夸，不复往昔。”

圣上入朝，坐于龙椅之上。

我一看，平日里本应该跟司礼大太监一同左右伴驾的总管大太监程雍，今日也不见了身影，恐怕是自个先去刑部领罚去了，过后再请天子开恩留命，也未可知。

皇帝冷问：“林阁老，你以这副模样跪在朕面前，是何用意啊？”

林阁老声线沙哑道：“老臣有罪，老臣认罪，但求圣上给老臣一个述罪的机会。”

皇帝点头：“朕准了。等你说完过后，再下定夺。”

林阁老忏悔道：

“老臣年事益高，益是容不下后起之秀，此第一罪也；结党营私，自成一派势力，妄图与罪臣卢杞分立把持朝纲，此第二罪也；识人不清，不知逆贼李怀光生性多变，差点危及天子性命，此第三罪也；栽培门生，私行放权，后患无穷，此第四罪也；罪已至死而不自醒，负荆请脱为时晚，此第五罪也。”

皇帝听完，怒道：“林阁老，你的确是该死！”

此时，有司天台长官和户部尚书一并站了出来，跪在林阁老左右，低头道：“臣等也是同罪。”

皇帝对此毫不留情，发话道：“你俩为官，德不配位，朕早已看在眼里。一并把罪行都当着众朝臣的面招了吧！”

那两人便一前一后地把自己做过的坏事都说了出来，里面的黑幕和手段，让听闻者们无不震惊。

皇帝瞪着那两个坏事做尽的恶官道：

“朕如果将你俩推出去斩首，恐怕是便宜了你俩！莫不如是将你俩一并贬了官，贬到崖州去让你俩自生自灭的好。”

崖州是何等险恶荒凉之地？

司天台长官和户部尚书一听就怕了。

但是能够保住一条命，已经是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了，也就当场听从了皇帝的意思，叩头多谢圣恩了。

看着司天台长官和户部尚书一并被官兵带了下去，林阁老是老泪纵横。

所谓：大罪将至，其言也悲，不正是如此吗？

“圣上！”林阁老哽咽着叫了一声。

“有话就说。”皇帝沉着脸。

“老臣只求自己死后，能够留下一个全尸。”

“你不求朕网开一面吗？”

“老臣不敢有不切之想，只晓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错的无耻且荒唐，死不足惜。”

“既然你有这样的觉悟，那朕就顺了你的意思，处你以五马分尸之刑。”

皇帝起身，威严地喊了一声：“来人——”

林阁老受了惊吓，不住地磕头，“求圣上开恩呐，求圣上开恩……”

我看见了地面上的血滴，那是林阁老所背负的柴条划破他后背的皮肉所致。

一文官对林阁老唾弃道：“贪生怕死之人始终是贪生怕死之人。”

林阁老早已没有了往日在朝堂之上的威风，只是如一根残烛一般，呆伫在风中，飘摇欲坠。

皇帝问了宰相的意见，宰相说要么按律处置，要么按皇帝的意思来办。

皇帝看向我，我回应道：“臣不忍多见杀戮，恳请圣上圣裁。”

皇帝终于拿定了主意，当着众臣的面道：“朕免去林阁老的一切职务，叫其出家为僧，用余名为己忏悔、为大唐江山祈福，如何？”

我道：“臣以为圣上处理得当，既能够让林阁老自行赎罪，又能够让大唐江山再披福泽，是双全之法。”

“好！那就这么定下来！”

皇帝扬手将来两个官兵，命令道：“将那罪臣带去宁苦寺中剃度修行，没有朕的旨意，他不得外出宁苦寺一步，任何人也不得入内去看望他。”

两个官兵应了一声：“是！”

就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了林阁老身上的“负荆”，将他从地面上拉了起来。

林阁老对着皇帝感恩道：

“老臣谢圣上不杀之恩！定在宁苦寺中以青灯古佛为念，了却尘缘，除却一身污垢。”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做出了让官兵赶紧把人带走的厌恶神色。

而我，则留意到了林阁老手中的那封书信，他最终也是没有上交给皇帝看。

【注1】程公公在陆羽面前，强调自己对皇帝永远忠心之事，见第147章

【注2】杨舜城入伍之后，暗自筹谋，日夜练习拉弓之事，见第14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