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仪向我聊起了那段往事。
郭子仪细细回忆道：
“圣上即位之时，免去了本官节度副元帅之职，将原属于本官所管辖的地方分封给各将领时，启用李怀光来担任检校刑部尚书，兼任河中尹、邠州刺史。李怀光因驻扎军队有功，使得吐蕃不敢轻易来犯，所以成了要塞的大将。后来李怀光因平定叛变有功，圣上又追加了他为：检校太子少师。”
“敢问郭大人，泾原兵变之时，圣上在总管大太监程雍和另外两个大宦官的保护之下逃到了奉天，才劫后余生。后来，圣上竟是听了林阁老的建议，派程公公舍命去求了李怀光前来擒王救驾，才得以打败朱泚，重新回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郭子仪简要道：
“一来是李怀光忠心耿耿，所以行动迅速，没有耽误关键时机；二来是李怀光手下的兵卒们个个骁勇善战，凭借一身好本领破了敌军；三来就是林党的私心了，程公公冒死去求援，圣上得救后必定感激，林党也能跟着沾光。”
我下意识地问：“那卢党一向与林党不和，岂会对此善罢甘休？”
“是啊！”郭子仪道，“所以卢杞就动了私心，不让建功立业之后、兴头正好李怀光觐见圣上。”
“不知道卢大人是如何阻止的？”
“卢杞对皇帝说：‘臣以为，圣上您应该下令，叫李怀光趁着胜利之士气，一鼓作气去追击逆贼朱泚，收复京城。面圣领赏之事，不必急于一时。’圣上就依了卢杞之言，没有接见李怀光。”
我算是弄明白了，这么一来，李怀光只会对卢杞恨上加恨，巴不得早一日叫圣上了结了卢杞，以泄心头之怒。
“下官记得，郭大人你说过，李怀光在此前，多次口出要求‘诛杀卢杞’之言。”
“不错，所以此二人是死对头。”
“可毕竟李怀光立了大功，圣上不能不给他面子。碍于情面，圣上不得不做出惩罚：卢大人应该没有好果子吃吧？”
“那陆羽就观察下去，亲眼见证卢杞的结局。就本官而言，感觉卢杞的下场定是为千夫所指，凄惨惨淡，名列奸臣之范围，不可正名。”
“世人皆说：杨炎是忠臣、颜真卿是忠烈。”我摇了摇头，“所以才将卢杞做了鲜明对比，情理之中。”
回到当下。
已是皇帝为了安抚李怀光，要重重惩罚于卢杞之际。
而我，也正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被卢杞叫到了府上，以“本官有最后之言要对陆羽说”为由。
进入客厅之后，我只感觉冷冷清清，寒风刺骨，仿佛已经进入了隆冬一般。
于是，我就自请为卢杞泡了一壶暖茶，让他暖暖身子再说要事。
茶罢，卢杞气道：
“杨炎和颜真卿等该死的人都死了，现在也轮到本官去黄泉路上跟他们相会了吗？哼！李怀光想要了本官的性命，没有那么容易！”
我将茶盏挪移，捣茶再煮。
想着卢杞正在气头上，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
还不如做个真茶客，专心听他说话为妙。
卢杞一拍桌子，咬牙切齿道：“李怀光自诩击退反贼朱泚有功，竟然要求圣上对本官处以‘腰斩之刑’来祭旗，简直是岂有此理！”
我道：“那卢大人你不让李怀光见君受赏，不也是不妥吗？你心里可是在害怕：万一李怀光让圣上当面把你杀了，你就连个反击的机会都没有了？”
卢杞一甩袖，恨恨道：
“别人说本官记仇自保，本官偏就要告诉陆羽你：正好相反，本官是一心为公！”
“假如让凯旋而归的李怀光立刻面圣，那么圣上必定是要设宴款待，设宴就会耽误时间，如果叛贼的余党卷土重来，该如何是好？本官岂能容叛贼的余党获得休整的机会，让他有机可趁？所以才叫圣上下令：让李怀光趁胜追击。”
我道：“卢大人你有你的理由，是否真的如此，唯有你自己知道。但是圣上面对李怀光，不得不开诚布公，接下来还请卢大人你鉴机识辨，保重自己。”
“你怎么不让本官保全自己呢？”
卢杞忽然把官印拿了出来，往桌子上一放。
“卢大人，人只要活下去，就有反省自己和改过自新的机会，最起码你要让那些厌恶你的人服气，让圣上好做事好做人。你要是一直不肯低头，非要振振有词地说自己无愧于大唐、说自己所陷害的忠良都是该死之人，就不怕自己遭了暗杀吗？”
“真是因果报应！”卢杞哼了哼鼻子，“本官未遭李怀光自恃功高弹劾之前，只有派出精锐去暗杀别人的份，如今却反了过来，要担心自己的性命了？”
“此一时，彼一时。卢大人你且记住：人在做天在看，善者之辈有回时，耻恶之徒无余地。”
“本官——”卢杞朝着厅堂中的一尊木制佛像看了一眼，“真是后悔没有去‘安善堂’找过智积禅师。若是本官能与你的师傅彻夜谈禅，没准心胸就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也就不会给自己招来大祸了。”
此时，程公公前来卢府传旨。
那个宦官自然是不敢叫卢杞下跪接旨，只免了礼数，用平静的调子道：“咱家今日过来，就要把圣上的意思告诉卢大人你。”
卢杞冷问：“圣上还能有什么意思？不就是给李怀光面子，不得不大惩本官吗？”
程公公面无表情，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即日起免去卢杞宰相之位，贬谪其任：新州司马。钦此！”
听罢，卢杞大笑。
然后他一把从程公公手中夺过圣旨，扔进了不远处的火盆里。
程公公看着火盆中的灰烬，道；
“卢大人，你可是一切咎由自取啊！怪不得李怀光屡屡大胜，势不可挡地要在圣上面前恶言于你。这就是天命啊，你阻止不了他的。”
面对林党之人，卢杞指出道：
“李怀光功勋日盛，日后必定谋反！如今圣上对他连连加封：从副元帅到中书令，再由中书令到连城郡王，怕就是有林阁老吹了耳旁风。”
“唉！”程公公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气，“即便是日后李怀光遭了圣上猜忌，为了自保而举起反旗，怕是卢大人你也看不到了呀！”
卢杞踹了那宦官一脚，直叫那宦官捂着肚子喊痛。
“好呀程雍，你敢咒本官咒到眼皮子底下来了？嗯？来日本官回朝，第一个要杀了的人，就是你！”
卢杞看向我，再一次重复：“陆羽你听着，本官东山再起之日，就是林党成片倒下之时！”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只被卢杞的气场一震慑，稀里糊涂地应了一声：“卢大人所言，下官听到了。”
卢杞下贬新州以后，是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出。
朝中唯见林党之势渐强，文武百官心中，想的都是：
林党借着李怀光的功勋扳倒了卢杞，真是棋行险招啊！
卢杞是何等锱铢必较之辈，日后一旦抓住契机卷土回朝，岂非要把林党往死里斗？
一晃便是到了贞元元年，天下大赦。
久居低矮宅中的卢杞惊然，直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后，卢杞不顾此时模样，就打开了大门，飞奔出了大道。
他仰头望天，张开双臂，深深呼吸着万物复苏的新春好气象。
等到这份好心情梳理的差不多了，他高兴地对未弃己而去的亲信道：
“本官终于要转运了，不需时日，圣上定会重新将本官召唤回朝当宰相。”
只是，事态并非如卢杞所想。
我从善于刺探情报的杨舜城口中得知：
“圣上的确是打算召卢杞回朝，只是想先一步调任他做饶州刺史，再让他官复原职。郭主帅料事如神，说卢杞这次去不了饶州，反而会去往更偏远之地，且卢杞定是有去无回，命数尽矣。”
“结果陆大人你猜怎么着？负责拟写卢杞调任诏书的是袁高，袁高乃是林阁老的门生，他将此事告知林阁老后，林阁老立刻去找了卢翰和刘聪一两位宰相，说：‘卢杞能免于诛杀已是万幸，如今圣上念着旧情将他召往近地任职，可见将来他就要官复原职了，这还了得？’两位宰相一致认为：卢杞一旦就任大郡长官，天下百姓必定失望。圣上若是因此失了民心，挽回名声可就晚了！”
“于是，两位宰相就去找了李勉，让李勉在皇帝面前阻止此事。皇帝不解，询问：‘为何天下人都说卢杞奸佞，唯独朕不知？’李勉回应道：‘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而陛下不知，这正是卢杞的奸佞所在啊！’最后，皇帝就改任卢杞为澧州别驾，让卢杞离朝廷离的更远了。”
我感受到了不尽的悲凉，只道：“要说卢杞知己，唯有郭子仪一人。”
杨舜城道：“郭主帅让卑职来问陆大人一句，卢杞的长安旧宅之中，可还有什么他出发之前交代的未尽之事？若是有，则需要如实向圣上言明；若是没有，则主动进言让那个宅子充公收归国有。切不可等卢杞死后，再提宅子之事。”
我道：“卢杞欲制裁林党而不得，自身反而被林党之人所杀，这就是党争之痛。卢杞未对本官交代过别的未尽之事，他自己也定是没有想到：人生终局不由己，是非成败意难平。”
杨舜城道：“千古江水不息，江山总有佞臣出。佞臣之佞，出于本心则祸，出于时局则患，无论如何，下场都是千夫所指。”
我起身，慢慢踱步到窗前。
天际高远，一重山一重水，转眼又是白云苍狗。
斗转星移，几多愁几多悔，千秋自笑过眼云烟。
听到“卢杞死在澧州”的消息时，我和李季兰正在“长安客栈”吃饭。
掌柜的就像整个长安城的百姓一般，精神振奋，道：“奸佞得除，告慰杨炎和颜真卿两位大人的在天之灵，真是大快人心啊！”
我沉默不语。
李季兰道：“俗话说：一党倒下，另一党也不会长久。此消彼长两具两亡，看来林党的末日也要到了。”
掌柜的拍手道：“那对圣上对大唐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林党中饱私囊，欺压信任官僚已久，莫说那叫人憎恨的林阁老，就说那总管大太监程雍，也是个害君误国、置百姓于水火之辈，那些蛀虫们早就该死了！”
李季兰平静道：“待到党阀之争了结，圣上就高枕无忧了吗？不，不是。圣上肯定还会遇见新问题，到时候又是新一轮的君臣博弈和相互利用，无休无止。”
“那些门道小的可就不知道了。”掌柜的摆了摆手，“所以小的也不阻在这儿了，那些门道还是李姑娘和陆大人相互聊着和相互辨析着的好。”
我向兰儿说起了宫中之事。
“昨日在涵心殿内，圣上叫了我和李泌同时去见。圣上问李泌说：‘朕已经听取宰相和袁高等人的建议，远离了卢杞，可还能再得明君称号？’李泌道：‘圣上心软想要再用卢杞之际，臣等都担心圣上如桓帝、灵帝。如今圣上明断、远离奸佞，天下皆赞：君贤如饶舜，大唐江山盛矣！’圣上很是高兴，将李泌劝慰了一番，还叫我当个和谐君臣关系的见证者。”
兰儿道：“那你应当顺了圣上的心思和全天下人的心思才对，到头来，卢杞也不过去天子的一颗弃子，死无葬身之地。你看当下——”
她环指了客栈大堂一圈，“谁的脸上无笑容？谁的心中不叫好？圣上也只会加大力度没收了卢杞的宅邸等财产，而不会对他再留半点情面。”
我用筷子戳着碗中的山药葡萄酥，道：
“人活在世，真如酥饼一样易成易碎。我原本以为，卢杞只要愿意重新审视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写下《罪己之状》，定能够得到天下人的谅解，没想到他就这么一命呜呼。不得不让我疑惑：莫非圣上和李泌才是幕后黑手？”
“陆羽你跟我说过，圣上对卢杞削官贬谪是受了李怀光的压力，那么为什么这次他偏偏叫了李泌去涵心殿说话，而不是李勉等促使‘再贬卢杞之计’达成的宰相？”
“兰儿这你就不知道了，吐蕃一向是我大唐的心腹大患，李泌却发挥了本事，联合结回纥、大食两国一同遏制吐蕃，促成了：贞元之盟，大大促进边防稳定。所以圣上器重他，愿意与他商量政事。”
“你的意思是：卢杞死了的消息，圣上和李泌其事早已听闻，不过是在你面前演了一出戏？”
“个人猜测之言，五六分真。”
“那君心也是极其可怕！”李季兰劝我道，“陆羽你不能再在宫中久留下去了。”
“兰儿你说，林党未灭之前我走得了吗？圣上的‘丰功伟绩’还有后半环节，他怎么肯放过我这个见证者？”
“林党再怎么说，也没有谋害朝中有份量、有功勋的能臣啊！他们只是排除异党和以权谋私罢了，所以天下之人对他们才没有那么痛恨。”
“连带效应罢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那等林党被彻底铲除之后，陆羽你总能回江南了吧？”
“我尽力去跟圣上说。”
“要是圣上仍旧不准，陆羽你就拼死相求吧！”
“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离开朝堂就是为你好，没有别的理由。”
“好，我听兰儿的。”
三日后，我依照郭子仪的建议去请见皇帝。
我向皇帝提出了“应将卢杞名下的财产和私产都取缔、一并收归国有”之事。
皇帝大喜，马上吩咐了监察御史邢有量邢大人去办。
不料，邢大人却在领命之前，竟一条不差地数出了卢杞的罪状：
“……此人劣迹斑斑，坏事做绝！”
“……莫论此前杨炎与颜真卿身死之事，就说朱泚、朱滔兄弟造反之时，圣上您仓皇出逃皇宫，险些为逆贼所擒。您所遭遇不测的起因，除了逆贼有二心之外，卢杞之行所惹下的祸患也不可忽视。”
“若不是卢杞为相之后扰乱了朝纲，泾原兵变又岂会发生？圣上您弃皇城而逃的恶名又岂会载入史册和众人眼中？先前李怀光就差点被卢杞所逼反，幸好有贤臣为圣上您献上良策，才暂时稳住时局。”
皇帝下了决心道：
“邢爱卿所言，句句属实。”
“此害君误国之佞臣，活该他死在去澧州的路上。过去冤死在他手下的性命不计其数，已经不能挽回，所以朕会叫众法师多办法会来为忠良们祈祷冥福；将来朕会引以为鉴，励精图治，以再造大唐兴盛之势！”
邢大人应了一句“吾皇英明”之后，就退了下去。
取而代之，进来见皇帝的人，是李泌。
李泌参见了皇帝之后，就对我道：
“陆大人你可知道？郭子仪郭大人所统辖的朔方军中，有一个叫做‘牛名俊’的新秀将领，斩杀了李怀光，且把李怀光的头颅割下上报了朝廷！”
我闻之大惊。
我不曾听郭主帅说过什么名叫“牛名俊”的新秀。
要说新秀之人，无非就是：郭子威和杨舜城。
莫不是“杨舜城”化用了“牛名俊”之名，干成了这件惊天动地之事？
——“羊（杨）对牛，顺（舜）对名，成（城）对俊。
——不是“扭（牛）转乾坤、顺承（舜城）天命、识时务者为（俊）杰”之意吗？
甚妙，甚妙啊！
李泌奇怪道：“陆大人，你这是在想什么呢？”
我回过神，礼貌应道：“下官在想，牛名俊立功，斩杀李怀光于贼营、让朝廷免遭了一场后起的叛乱，理应受到嘉奖。”
李泌觉得有理，便面对皇帝道：“勇将立功，应及时受赏，臣请圣上定夺。”
皇帝想了想，问：“陆爱卿以为，朕该如何对牛名俊封赏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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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第157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