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刘长卿和吴仲孺去往鄂岳之地赴任，已经过去一段时间。
所幸是两人之间，还未有不和的传闻发生。
我泡了圣上赏赐的好茶来给何大人喝。
正喝着，就有郭子威来报——
“出大事了，吴仲孺状告刘长卿贪污赃款，圣上知悉后大怒。”
我多少心里有数，所以处变不惊。
何大人则是对郭子威细问：“你把这事的前因后果都说清楚。”
郭子威按照我的提醒坐下，喝口茶后道：
“目前我大唐的情况，逆贼才刚刚被灭掉，很多藩镇不都引以为戒，自力更生吗？那些藩镇统领的做法就是：将税收全部占为己有，又或是将朝廷下拨的钱款留出部分来支撑机构运作，这些明着暗着大家都是认的。”
“吴仲孺擅长理财之事，所以他看过当地的账本之后，连夜做出了五大新规，那是条条都对民生问题和军队开销有利啊。地方官们自然是打算照着吴大人的想法来改革。”
“奈何地方财政还是吃紧，吴大人就说：‘本官去找转运使刘长卿商量，看他是否同意从上交朝廷的钱粮中截留部分出来，解决了眼下的问题后，再奏明朝廷，悉数补上？’结果你们说，刘长卿是什么反应？”
何大人问：“刘长卿是怎么说的？”
郭子威模拟着刘长卿的动作道：
“刘大人当时没有直接动口，而是从吴仲孺手中夺过账本，将账本撕成了两半仍在地上一踩，才怒骂道：‘好呀吴大人，朝廷就是因为多了像你这样假公济私的官僚，才会白白损失那么多税赋和钱粮，你这是助纣为虐你知道吗！’吴仲孺颜面大失，鄂岳一带的地方官大惊，就这么僵持了半晌。”
“吴仲孺给刘长卿讲道理说：‘本官不是私吞钱粮，而是先将一部分钱粮用来缓解燃眉之急，等各项改革工作都顺利开展以后，再对朝廷如实相告。即便如此，你也不肯配合吗？’刘长卿义正词严道：‘本官如何要信你？朝廷利益，岂能说少就少？为官之道，岂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然后，此二人就唇枪舌剑起来，看的地方官们是心惊胆战，一个敢出去劝架的没有！”
何大人听的都给自己擦了把汗，问：“过后，吴仲孺就把刘长卿给诬告了？”
郭子威点头。
“恕末将直言，即便是诬告，也不能怪吴大人。”
“吴大人对刘长卿可谓是处处忍让，可是刘长卿非要选择坚持自己的操守，将所征收来的钱粮如数上交给朝廷，搅得吴大人的经济改革无法顺利进行，可不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腿吗？”
“那……吴仲孺具体是怎么告的刘长卿？”
“回何大人话，吴大人在诉状里写道：转运使刘长卿贪污20万贯，且有勾结前逆贼之嫌，请圣上明察！”
“是吗？”何大人啧了一声，“20万贯可不是个小数目，一旦坐实，刘长卿是要被杀头的。”
我道：“自打圣上采用了大庄家付一刀的方法，成功挽救国家的经济危机之后，就格外重视官员们的清廉和地方财政的运作。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什么递了与‘贪污’二字相关的折子上去，圣上也定会下令严查一番。”
何大人敲着桌面道：“这回可不一样，吴仲孺是郭子仪的女婿，有口皆碑。刘长卿贪了也好，没贪也罢，不是必死无疑吗？”
“所以下官就想了一个法子。”我示意郭子威和何大人靠近，“这事呢，得让圣上交给一个胆大、敢死、靠谱的监察御史去办。”
“那圣上他偏就要自己选人呢？”何大人一摆手，“你敢反驳说他选的人不合适？”
“下官听说：监察御史苗伾为人正直、不畏权贵。想必派他去担当调查重任，真相定能水落石出。”我请求道，“还得是需要何大人你，来多做引荐啊！”
“苗伾可是个人才啊！”何大人反应的很迅速，“有他秉公执法，相信圣上能够对刘长卿重新审判。”
“多谢何大人相助。”
“本官明日就去涵心殿面圣，让圣上启用苗伾来负责调查此案。”
往后的日子里，我常去长安客栈跟李季兰一起吃饭。
我深深感觉：一佳人、一张桌、一饭食、一清茶、一席语，是何等幸福与珍贵？如三春暖阳，可敌冷秋入冬的寒凉。
“兰儿，我单单是奔波于江南和长安之间，就已经觉得累乏，想来长卿这些年，辗转各地，时而失意时而得志，是何等的饱经风霜与人间冷暖啊！”
“我想，陆羽你借何大人之口引荐给圣上的监察御史苗伾，他定是个明白人，懂得自保、也懂得救下长卿性命。”
“你可知道？苗伾之父当过前朝宰相，他也算是有一定的势力的，所以吴仲孺见朝廷派来的人是他，也不会有失轻重。”
“原来陆羽你还考虑过这一点？难怪你觉得苗伾最为合适。”
“只是，此事过后，我就怕苗伾一旦还了刘长卿的清白，刘长卿又要大肆写诗作来谢他与歌颂他，置他于尴尬之地。”
“我呀一直觉得长卿就是个真性情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改变初衷，即便是他要在事后写诗，你又何必阻止他？”
“兰儿你不能怪我。在朝这么久，我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举动当有、什么举动不当有。苗伾帮了刘长卿之后，我不能让刘长卿用自以为是的方法来害了他。”
李季兰似乎有些不高兴，问：“写诗也有错的话，你就不觉得人活着很没有意思吗？”
我好声道：“好兰儿，写诗无错，但是要分场景。操之过急或是做之太过，都是物极必反啊！”
“那我就默认你是的。”李季兰不再固执己见，“因为你我的立场，都是为了长卿好。”
监察御史苗伾到达鄂岳之地的当晚，有个好心的狱卒偷偷把刘长卿在牢房之中写下的《鸣冤诗》带了出来。
那个狱卒道：“吴大人之举，事出有因，但刘大人的确是冤枉的。”
“你且把你知道的始末，都给本官细细道来。”
“是。”
苗伾听罢那狱卒的描述，道：“之前本官不懂吴仲孺为何要弹劾刘长卿贪污，还以为吴仲孺是个表里不一：心胸狭隘，私心很重之人。如今却是明白了，原来这吴仲孺没有了办法，被刘长卿逼急了、气坏了，才这么做的。”
狱卒双手呈上卷成圆筒的纸张，道：“这是刘大人亲笔所写的《鸣冤诗》，还请苗大人过目。”
苗伾展开卷纸，只见上面写着：
白日浮云闭不开，
黄沙谁问冶长猜。
只怜横笛关山月，
知处愁人夜夜来
【注1】
苗伾边看边琢磨：
刘大人不就是在向本官暗示——
说君子被小人所害，自己落得如此境地：苦在狱中，是被冤枉的。
这就好比是：笛声传来，完全没了动听之音，反射回来的：仅仅只剩牢狱的铜墙铁壁的冷冷回声一样啊！
“刘大人的诉冤之声，本官已经得知。”苗伾将卷纸收入了袖中，“等到本官查证之后，自会还他一个清白。”
狱卒仿佛看见了青天一般，激动道：“多谢苗大人！”
接下来，苗伾果然多方查证，都未找到相关证据。
他找来了吴仲孺，道：“吴大人，你这么一告，可是告出了一个大案子呀！”
吴仲孺应道：“刘长卿不是没有过被别人告贪污的经历，本官不过是引以前车之鉴，免得他祸害一方罢了。”
“只是——”
苗伾有理有据地分析起来：
“贪污公款20万缗？也未免过多！本官认真一想，我大唐一年的财政收入才1200万缗，刘长卿得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凭一己之力就贪污这么多？”
“刘长卿的本事，本官又怎会知道？”吴仲孺低冷道，“越是显摆一身正气的人，就越是贪赃枉法之徒！”
苗伾有疑惑道：“敢问吴大人，你说这么一大笔钱，都是金银或是青铜来铸币的，刘长卿也得有地方藏不是？为何这个藏匿之地，本官的手下偏就搜不出来呢？”
“那便是苗大人你的手下无能。”吴仲孺死咬道，“难道他们搜不出，就等没有吗？就等于刘长卿无过吗？”
“是啊！”苗伾直言道，“凡事要讲究证据，证据不足，就不能定刘长卿的罪。”
听到此处，吴仲孺终于将自己的积怨都爆发了出来。
“我入仕以来，精进财政民生之事，以奉公为己任，从未有过私欲。等到我有幸收到郭主帅赏识，嫁入郭家成为二女婿，我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行为不可有所差池，言语不得有所狂妄，否则有损岳父颜面，罪过重大。怎想到，随着自己步步升迁，就偏偏遇见了刘长卿那种不懂变通的同僚！”
“刘长卿可谓是看到我就不顺眼，总将我的言行往对立面去想，所以他才不肯同意我的应急之举：从上交朝廷的钱粮当中，拿出部分来先做地方用度。”
苗伾打断道：“吴大人，你这做法有悖朝纲啊！”
吴仲孺有理道：“法理都能讲究人情，朝纲就不能通融缓急吗？何况本官又不是隐瞒不报，而是事后再报！刘长卿就连这么点缓冲时间都不肯留给本官。”
“那-——”苗伾一叹，“吴大人你因此就反过来咬一口，诬告刘长卿贪污，岂非做得太过？”
“苗大人，换了你是我，你来试试这种滋味啊！”吴仲孺冷哼了一声，“本官倒想看看，整个大唐还有哪一处的官僚，是愿意跟刘长卿共事的！”
“本官说句实在话，刘长卿宜从轻发落。”
“苗大人你若是觉得在理，大可以写了折子给圣上批复，本官没有别的话要说。”
“吴大人，本官知道你的难处和苦楚，但是你之所为，也是触犯《唐律》不是吗？”
吴仲孺笑了，道：“苗大人你要保刘长卿可以，要是找不到他私藏钱财的证据也可以，唯独不能反参本官一本，说本官动机不纯。”
苗伾醒悟道：“本官明白，只会在折子里写明刘长卿无罪，请求圣上宽和处理，不会多言对吴大人你的评价。”
这以后，圣上就做出了批示：贬刘长卿为睦洲司马。
我在心中庆幸：
多了自己举荐苗伾从中斡旋，才能事情以最妥当的方式解决。
刘长卿虽然被贬了官，但毕竟保住了命，活着比什么都好。
我对郭子威道：“有劳你去鄂岳一趟，叫长卿不要再提笔书写与自身遭遇相关的诗作。如果他硬是要写，那么他写一首你就烧一首，并说是陆羽的意思。”
郭子威问：“陆大人，你就不怕遭骂吗？秋末冬初遭人骂，意头不好。”
我心态平和道：“我是为他好，不必多解释什么。”
然后，我走出了官舍，静静站立在玉兰树前。
看着满树盛开、芳香扑鼻的花朵，我不禁想：
此花高洁优雅，与为官之气正好相衬。若是能够多栽几棵到别处，让它们起到抚平人的情绪和出去内心尘垢的作用，不是能够让官僚们之间免去诸多勾心斗角之事吗？
而刘长卿，却像是一竿竹子，傲然挺立，不屈风骨。
我与他打交道已久，为他喝彩过、为他惋惜过，甚至为他与兰儿之间的情分嫉妒过，可谓是缘分匪浅。我之为他，就如同是在尽全力一般，总要牵扯到当今圣上，就怕难测之君心会让自己生死成仁。不过幸好呀，屡次化险为夷，令己也令他安然化劫。
秋风已过，寒风将至。
几度候鸟已去？几度古人不归？
我用手触摸着玉兰树的树皮，绕着它走了一圈，待到停下之时，已是黄昏时分。
明烛既亮，晚膳香来。
又是一夜潇潇过，怎堪淡月天边来。
我转身走向房间，带着一份兰香情怀，也带着一重为友之心。只将双双思绪在盘盏之间交错，在细嚼慢咽中独品一味清欢。
鄂岳地区某处的牢房之外，刘长卿形单影只。
等到看到大恩人苗伾的身影时，他几乎要对苗大人行跪地磕头的大谢礼。
苗伾将刘长卿扶了起来，道：“本官之所以能担当这份差事，全是靠了陆羽陆大人的暗荐，所以你应当对陆大人心怀感激才对。”
“陆大人能念着我，不回避我这个‘独醒空取笑，直道不容身’的牢狱之人，果然是我的真朋友啊！”
说罢，刘长卿竟然嚎啕大哭。
他哽咽着道：“什么青云路，什么理想与抱负，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头来，我刘长卿不过是沦落为了别人的笑柄，是何等的可悲？”
苗伾劝慰道：“刘大人你纵然是时运不济，也切勿妄自菲薄。人各有命，你要是就此认了命，那青云路可真就是在无出头之日了。”
刘长卿带着自知之明道：“我自以为适合当官，结果却是跟官场格格不入；我自以为能够干出一番成绩，实则屡屡挫败。我注定了是无法光宗耀祖，只能去爹娘面前认错了。”
苗伾道：“山长水远的地方，只适合暂避庙堂风波，不适合终老。所以刘大人啊，你就不能改改自己的性子吗？仔细再处理不好人际关系，被贬谪去了不着边际之地，还如何孝敬爹娘？”
刘长卿几乎肝肠寸断，道：
“孝子难当，终成渐行渐远之旅人；忠臣难为，终成桃代李僵之憾。刘某此次前往睦州，望苗大人和陆大人珍重啊！”
刘长卿向狱卒讨了笔墨，在茶桌上写下了一首诗：
地远心难达，天高谤易成。
羊肠留覆辙，虎口脱馀生。
落日开乡路，空山向郡城。
岂令冤气积，千古在长平。
【注2】
说来也巧，郭子威正好在此时赶到。
“末将参见苗大人、刘大人。”
打了招呼之后，郭子威就正直道：
“末将来传陆羽陆大人的意思，请刘大人切勿再写任何感恩感谢之作，此番免去牢狱之灾和得以保全性命，已是万幸，莫要再节外生枝。”
刘长卿就此搁了笔，对苗伾道：“还请苗大人收下刘某的诗作，此乃诚意。”
苗伾收下后道：“陆大人的意思，是不想让本官为难，也不想让刘大人你再担别的招惹之罪。你能够听从，本官甚慰。”
郭子威道：“末将出发之前，还恐刘大人你会对陆大人大骂，说是他连让你写答谢诗的机会都不给，未免太多无情。幸好你能够明辨是非，及时放下诗念，也算是报答了陆大人的一份恩情。”
刘长卿直言：“如今我的模样，怕是蓬头垢面、一身脏乱，羞愧于人前。承蒙苗大人前来接应，承蒙郭将士前来止损，是双倍的福气。我哪里还敢再做张扬？”
“陆大人说：文人为官，但凡傲骨者之选择有三，其一，乃是归隐山间，效仿王维与孟浩然与天地共枕、与山水为伴；其二，乃是正气而死，即便做了刀下鬼，也不悔人生长短；其三，乃是化悲壮为动力，熬得过苦楚，挨得了鞭笞，把以后的日子过好，多留一些作品给大唐、给后世。”
郭子威看着刘长卿：“所以刘大人，你可是想清楚选哪一种了？”
“我——”刘长卿一抹脸，恢复神气道，“选择陆羽所盼我过的那一种。”
“如此，末将就能踏踏实实地给陆大人回话了。”郭子威向刘长卿一抱拳，“末将还要代陆大人说一句话：次去睦州，望长卿多珍重，多保重。”
“好，我定不负陆羽所望所托。”
刘长卿反握住郭子威的手，诚心诚意道：
“也请郭将士带我给陆羽回话：千言万语，请接受长卿一声谢；万水千山，道不尽此中厚谊。”
刘长卿之事画上一个句点之后，我去郭府见了郭子仪。
郭子仪留我吃饭，他的次女郭宛卿同在。
郭宛卿不快道：“圣上如今，称了心意将刘长卿一升一贬，枉叫我夫君为刘长卿所怒，犯下诬告之名。这以后的史书，岂非都要将我夫君记载为嫉贤妒能的小肚鸡肠之人了？”
“我儿莫要在陆羽面前抱怨过多。”郭子仪扬手制止道，“二姑爷能够凭着性子去给自己出口气，爹爹觉得是好事。”
“夫君在官场谨小慎微已久，人前不敢怒，人后不敢怨，全是因为自身官德尚佳。如今夫君半生英名就此毁去，真叫是便宜了那刘长卿。敢问爹爹，出气怎么抵得上事后的怄气？”
郭子仪道：“人生就是无常，青史要叫谁如何留名，从来都不是你我能够逆转。”
郭宛卿应了一声：“是。”
便先行回房了。
我道：“吴大人也好，刘长卿也罢，已是各在一方。下官听闻朱泚此前效仿李希烈，自立为大汉国皇帝，率军围攻奉天，意图谋杀圣上。幸好是被郭大人曾经看好的大将李怀光所击退。”
“只可惜李怀光武艺高强，智谋不足。”
郭子仪遗憾道：“此人在路上多次直言卢杞是奸臣，还放出话去：‘天下之乱，皆因卢党邪佞而起。本将见了皇帝，定要叫皇帝下令摘了卢杞的脑袋！’所以本官对李怀光不再器重。”
我请教道：“卢大人总不能一直红于圣前，也不知在李怀光的暴言之后，圣上会如何对待卢大人？”
郭子仪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犀锐道：
“圣上不会对卢杞下杀令，只会把卢杞贬官。至于卢杞被贬谪之后的旦夕祸福，就得看天意了。”
【注1】刘长卿诗作《罪所留系，每夜闻长洲军笛声》
【注2】刘长卿诗作《按覆后归睦州，赠苗侍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