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威告诉我“阎伯钧阎公子今日上午离开长安”的消息的时候,我正在茶阁当中坐班,我拿在手中细细鉴别的,正是圣上赏的名贵茶叶。
“高镖头,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立刻放下茶叶,赶着要去长安客栈相送。
“本镖头也是刚刚从下面的镖师口中得到的消息,他们说是阎公子刚刚做出的决定:只叫随从收拾了衣物、带上了干粮,就准备出发。”
我问:“如此匆忙,可是事出有因?”
高天威道:“这本镖头就不知道了。”
“我现在就去长安客栈,若是有人来问:‘陆羽为何不在?’你就说:‘陆大人去大雁塔之上赏风景去了。’ ”
“好。”
来到长安客栈,我果然在外面看见了车马和正在放行李的阎伯钧的随从。
我上前问他:“你家公子为何匆匆而归?”
那随从道:“公子来长安,其实只是为了游历,哪想到经历了诸多事情?还好都是有惊无险。公子跟才女子李季兰之间,已经了却了一段情缘,再者朝中风雨已过、国家已经安定,公子便想着离开长安,回洪州去孝敬爹娘。”
我道:“原是如此,本官感念你家公子在长安时,常常对本官出力相助;又佩服你家公子对感情理智、对父母孝心一片,故而前来相送。”
“陆大人有心。”那随从客气道,“我家公子正在客栈之内,与才女子李季兰别过。”
我走进店内,一眼就看到了阎伯钧和李季兰的桌席,一并就坐的,还有俊才钱起和侍茶姑娘。
“我才叫镖师去通知高镖头,再让高镖头去找陆羽你。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了。”
李季兰挪了挪身子,在长凳上让出一些空位来,让我同坐。
“阎公子返乡在即,我定是要前来相送的。”
“钱某随遇而安。”钱起深情道,“只要侍茶姑娘有意愿,不管是住在荒漠里、还是住在冰窖中,在下都愿意不离不弃。”
“你怎么不说你的侍茶姑娘想住在天宫之中呢?”李季兰问,“我看上古典籍,说是除了天帝居住的皇极凌霄殿外,就是司职三千世界建筑之事的居乐神君所住的一格殿最为精巧精美。钱生你要是有本事,就带了她往那里去住。”
“李姑娘,你这话就是句句带酸了。”侍茶姑娘扑哧而笑,“日后,我定是要住在江南,直到陆公子写完《茶经》为止的。”
“钱某愿意在陆羽的茶庐之侧兴建土木,造一居所。”钱起看着心爱之人,“不知侍茶姑娘你可以愿意同住?”
“一人一室,各安所好,自然是无问题。”侍茶姑娘对着眼前的痴心人道,“但前提是我家老爷同意。”
“你家老爷怎么能不同意呢?”钱起自信道,“等回了江南,我就到陈老爷面前去求亲。娶你之日,必将风风光光,请来八方宾客,召唤天公与诸神加持,来一场轰动江南乃至整个大唐的好亲事。”
侍茶姑娘脸上一泛红晕,点了头。
李季兰紧了紧手中的绢子,那眼神就跟是对我说:“陆羽,你能不能拿出点像钱生那般的魄力出来?”一样。
我不由得尴尬起来,心想:
钱起喜好结交达官贵人是出了名的,恃才傲物诗诗堪称“神作”也是有的,怪不得他会对自己喜欢的女子一追到底,终成好合。
但是兰儿,你叫我陆羽像钱起那般毫不隐藏地表达出感情来,我可做不到。身为男子,岂能轻易许诺?
阎伯钧道:“我只当在长安的这些时日,是我人生当中最宝贵的时光之一。我明白了情和义,也看透了黑与白,甚至是君民、臣民和君臣之间的博弈,也让我增长了不少见识。所以这次返回洪州,我是带着满满收获而回。”
“人生能得一好友,是无上的荣幸。”我感慨道,“阎公子你将来前途不可估量,定是可以平步青云。”
“都说男儿志在四方,我却最终选择回乡,不知这选择是否正确啊?”
“我觉得:家就是四方,一个承载四方的基盘,阎公子你要是能够在家乡为百姓尽力,就相当于是在朝堂为天下尽力。”
“承蒙陆大人吉言,待到来日,伯钧定当好好考取功名,不负自己的一身清骨。”
李季兰举杯道:“来,大家一同喝下这杯酒,饯别阎公子。”
饮酒过后,钱起作诗一首:
长安飞鸟过,独入碧云天。
洪州催归客,青云见旧山。
诗成高朋座,梦尽落花间。
满怀相思字,旅人定解颜。
阎伯钧感极而泣,袖沾泪痕道:
“以前伯钧知晓得钱生的饯别诗天下第一,如今自己也得了一首,才知道钱生之才华,果然是动人动景,一切尽在不言中。”
钱起问:“总是钱某写诗来赠给别人,却不见别人写诗来回赠钱某,阎公子你说是为何?”
阎伯钧珍惜着手中的佳作道:“别人只怕是不及,再多的笔墨也难与钱生你相对,所以就索性把回赠诗作一事给省了。包括伯钧现在,也是如此啊……”
李季兰道:“阎公子你的文采好,不必谦虚。只是你说的大多数文人的心境是对的,有对比就难免会有落差,只恐自己的回赠之作惹了别人笑话。”
钱起道:“李姑娘,若是在下自大一些,岂不是夸口一番:圣上爱读钱起诗作,却不写出一首诗来相赠相和,也是心中自愧弗如的缘故?”
李季兰莞尔一笑,“我看当今圣上只适合写些大字匾额,那些匾额成为传世之宝也不错。钱生你的诗作清丽独特,在我大唐独树一帜也是常理。”
“那在下就当李姑娘是在夸、而不是在讽了。”钱起回以豁达,“等到长卿前去鄂岳一带赴任之日,在下也是要写诗相送的。”
李季兰这下子就不笑了,只做了提醒道:
“钱生你莫要只想着长卿,郭子仪郭大人的二女婿吴仲孺,他也是去往同一地点新官上任,你可要多准备好一首大作才是。”
钱起当即站起,直言不讳道:
“此二人怎能相和?天子糊涂、糊涂啊!”
我赶紧堵了钱起的嘴,按着他的肩膀叫他坐下。
“天子没糊涂,刻意设局罢了。”
“陆大人应该直谏天子,此安排是万万要不得!”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摇头道,“君无戏言四个字,谁敢逆着来谁就倒霉,我不是没有那份心,而是没有那份力。”
“我可是多多流连在上流阶层之中的人。”钱起这么说,并非标榜自己,“游宴之间,听人说起郭子仪的二女婿吴仲孺时,皆是:吴大人最擅为地方官和军民们着想的好话。反之,他人说起刘长卿,皆是:性刚直,为了坚守心中的准则而不懂变通,得罪人而不自知。”
阎伯钧道:“男子不是往高处走,就是往别处走,所以无论去往何处,注定之事还是注定,长卿兄如此,伯钧也是如此。”
阎伯钧再次饮了一杯酒,释怀道:
“前路知己也好,前路□□也罢,脚下的大道终究是自己踩出来的,踏不踏实、心不心安,天不知、君不知,唯有自知啊!”
我觉得:阎伯钧所言十分在理。
一切是非虚实,只要是跟朝廷扯上关系,就不得不用‘自知’来作结领悟。
个中的不可说,只要是跟天子沾上了边,就没法怨天怨地怨诸多不公。
这时候,随从走了进来。
随从向我们请了礼之后,就提醒阎伯钧道:“公子,我们该出发了。”
我们都起身,与阎伯钧握手而别。
就这么看着阎伯钧离开了客栈的大堂,走进了马车之内,从里面探出了头,挥着手与我们依依惜别。
马车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不见。
我在心中默默赋诗一首:
送君远去千里路,
常有愁思在心间。
问君山水过几重?
已是流水高山迁。
返回客栈后。
我去了李季兰的房间,与她小聚常乐。
只等了中午到来,写了菜单叫店小二去吩咐厨房备好菜,再端上楼上来。
我说:“许久未听兰儿弹琴,不知可否奏一佳曲?”
她道:“我弹不了你的《六羡歌》,倒是把自己写的《八至》给谱了曲,就此一拨琴弦如何?”
我背诵道:
至近至远东西,
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
至亲至疏夫妻。
“《六羡》与《八至》,兰儿,你就不觉得很般配吗?无论是诗作还是人。”
“啊,你这么一说,我想还真的是。”
“那就一起来融曲,把两首诗和在一起,可好?”
“好!”
皇城宫阙之中。
“陆羽去大雁塔登高了吗?”
程公公领着两个小太监出现在茶阁。
他露出了嘲讽的表情,继续道:“要去鄂岳一带赴任的又不是他,何须效仿古人望秋知秋?仔细变成了悲秋。”
高天威问:“不知道总管大人你此次前来,是有什么事需要小人转告陆大人的?”
程公公一甩拂尘,直接来到阁中的主座坐下,道:
“圣上恩典,特别赏赐了郭子仪、吴仲孺翁婿十道秋日佳肴。又念及陆羽、张继和高三爷你们三人也未尝过那些好菜,就一并赏了你们。”
高天威心中大惊,“总管大人,你方才是管小人叫做:高三爷?”
那宦官面无表情道:
“有何不妥吗?”
“圣上可是一直把江南镖局总盟会的事情看在眼里的,自安排武状元前去坐镇场子至今,也该换换当家的了。这‘大执家’和‘副爷’的位置自然是无人敢坐,唯独是‘三爷’的位置还空着,留给你来扛起大任,难道有错吗?”
高天威谢道:“小人惶恐,多谢总管大人明示。”
程公公别扭地弯起嘴角,道:“咱家不过是对高三爷你点到为止,剩下的可是全部靠你自个顿悟啊!”
高天威点头,再次说了句那宦官爱听的话:“小人多谢总管大人。”
程公公喝了一口茶差端来的好茶,就叫自己的徒弟把圣上赏的菜肴的名字,都麻利地给报了出来:
“山药芋泥羹、板栗烧肥鸭、冷修羊、金盘脍鱼飞片儿、蹄筋海参煲、银耳雪梨甜汤……”
高天威叩谢道:“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如此盛宴,未食而感,感极而喜,食之难忘!”
程公公暗示道:“陆羽要是愿意在宫中多留,你们还怕不能跟着他吃香喝辣吗?咱家对陆羽厌恶归厌恶,等到他走了,寂寞也是有的。”
高天威大胆问:“不知道在总管大人看来,接下来的朝中局势会是如何?”
程公公深陷的眼珠子转了转,道:
“开头咱家不是跟你说了吗?圣上赏了吴仲孺好菜,这说明什么——”
“说明圣上只厌恶弄权的和叛国的,而不厌恶管钱的。吴仲孺懂得生财和用财,方法和手段另说,有利于我大唐的国计民生,圣上自然是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没有犯下大过、就不会惩罚于他。”
程公公一抬眉:“所以,往后的戏码无非就是看这一出。”
长安街头。
吴仲孺携了妻子郭宛卿同行,一并在侧的,还有长安令和紧跟其后的数名手下。
忽然,有人来报。
“启禀长安令、启禀吴大人,属下悉闻:刘长卿得知自己升官为鄂岳转运使之后,性情大为激动,就跑上了大雁塔的最高处,在墙上用紫色的狼毫将自己的名字一挥而就。接下来,刘长卿又来到了回廊之上,高姿态地大喊:快哉!快哉!”
长安令一向性子好,能够理解刘长卿的心情,所以就没有多说什么。
吴仲孺却是不悦,冷道了两个字:“嚣张!”
郭宛卿柔声劝道:“夫君莫要生气,长期不得志的官员,一朝重获大用,收敛不了狂妄的性子也是有的。夫君你只当刘长卿是自我满足,不与他计较就是。”
吴仲孺道:“夫人说的是哪里话?刘长卿还未带着文书去赴任,更未于鄂岳地区的地方官、军民搞好关系,就敢如此自大,那还了得?只怕是他仗着‘中央直属官僚’这六个字,就不识得自己是谁了。”
长安令道:“吴大人的担心自然是有道理,但是人与人毕竟是不同:你矜持他张扬;你有准备他随心去;你为人情世故如履薄冰,他为一己之快无所顾忌……皆是性格不同使然。”
此时,吴仲孺已经走到大雁塔塔下。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带夫人与长安令一同上去,就听见了另一个属下的报信:
“刘长卿在塔顶饮酒,狂傲之姿不输李太白。更是不知醉后胡言、还是却有其事,他竟然直呼‘窦桂娘’的名字。吴大人,卑职只怕——刘长卿跟窦桂娘和陈仙奇等人,在过去……勾结不清。”
吴仲孺指着那下属,一字一句道:“你要是敢捏造是非,本官断不饶你!”
那报信之人道:“卑职耳朵里听见的,全是实话。”
吴仲孺扭头看向长安令:“你以为如何?”
长安令自保道:“应由吴大人你来定夺。”
吴仲孺拍了拍官袍,大度道:
“罢了。本官念在自己跟刘长卿是初见、日后还要在同一地方时常打交道的份上,就不再追究他酒后的妄言之语。”
长安令和郭宛卿都称赞吴仲孺:不计人之过,豁达有度。
等到吴仲孺等人一并上了大雁塔以后,竟然发生了这样一幕:
吴仲孺因为是初见刘长卿,便依照官场的礼仪跟他打了招呼。
道是:“同僚吴仲孺,有幸与刘大人相逢于雁塔之上,日后你我同在鄂岳一带共事,还请多多关照。”
刘长卿却是拿着酒坛子,不做理会,眼里全是“你就是借了郭子仪郭大人的威望,一路青云的二女婿吗?”的不屑目光。
长安令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吩咐手下拿掉了刘长卿抱在怀里的酒坛子,劝道:“刘大人莫要想当然,吴大人可是凭借自己的本事升官的,你不可不对他回之以礼。”
刘长卿打了个嗝,冷笑道:“我是我他,他是他,我走我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即便是同赴一地当官,也井水不犯河水。”
吴仲孺强忍心中怒火,道:“你为鄂岳转运使,我为鄂岳观察使,应相互协作、相互扶持才是,怎能各做各事,形同陌路?”
刘长卿扶着大雁塔的栏杆站起,道:“刘某不善官场应酬,干不来吴大人你所擅长的——八拜之交与八面玲珑之事,故而不会与你一同走鄂岳一带的官面场子。”
这话说的是连长安令都听不下去了。
“刘大人切勿自己揣测过深,吴大人毕竟不是俊才钱起,要说俊才钱起混迹上流阶层、与达官贵人和天皇贵胄交好,那自然是不为过,毕竟人家钱起的才华摆在那里。可是吴大人两袖清风,以岳父郭子仪为榜样,他的所作所为,乃是团结当地地方官与军民,绝非刻意笼络与交好。”
郭宛卿亦道:“长安令说的无错,我夫君任职于各地,只把‘精诚团结民众’和‘发挥地域优势’视作重中之重,才能政绩斐然,得到圣上嘉奖,与我爹爹无关。刘大人你对我夫君无理说道,应当向我夫君致歉才是。”
刘长卿哈哈大笑,笑惊了眼前掠过的几只飞鸟。
“你俩都帮着吴仲孺说话,看来刘某也没有反驳的余地了。刘某不妨先将话撂下:日后吴仲孺要是想帮着地方官做些‘窃国’之事,我是断断容不得的!“
吴仲孺的脸是乌云密布,跟秋日的朗朗晴空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一甩袖,然后咬紧了嘴唇恨瞪着刘长卿。
长安令道:“刘大人,你这话可就说的过分了呀!‘窃国’就是贪赃枉法,那是大罪,要杀头的。你怎可对吴大人这般不尊重,口出咒骂与施压之言?”
郭宛卿站在吴仲孺身边,不住地用手顺着夫君的后背,叫夫君先行消气。
此二人都以为刘长卿能够识时务,不会再激怒于吴仲孺,岂料——
刘长卿竟然直着青天道:“朗朗乾坤为证,来日共事之时,吴仲孺不结党营私便罢,若是被刘某发现,定是不会让他好过!”
长安令大惊,只在吴仲孺的怒火要发作之前,叫来了两三个手下将刘长卿带了下去,勒令道:“刘大人今日喝多了,你们好好给他醒酒!”
吴仲孺促声而喘,那样子就是被刘长卿气的不轻。
长安令和郭宛卿一并扶了吴仲孺走人塔内,叫他在凳子上坐下,又给他喂了水,才让他定下神来。
吴仲孺一边握着郭宛卿的手、另一边抓着长安令的肩膀,懊恼道:
“原本今日本官要与夫人和长安令一并赴宴曲江,奈何状态实在不佳,只得取消了行程,还请你俩勿怪。”
一下属道:“吴大人,你急火攻心也是叫那姓刘的给气的。姓刘的踩了狗屎运,升官到了能与你比肩的地步,莫不是与他交好的陆羽向圣上进的言?”
“住口!”吴仲孺训了那下属一句,“陆大人是个明白人,又是本官的岳父的座上宾,他怎会跟刘长卿一般见识?”
“是,小的说错了。”
“如今本官再呆在大雁塔也是无趣,不如打道回府,调养好性情,早日去往鄂岳之地。”
“是,小的这就去叫了车马过来。”
吴仲孺对长安令道:
“本官无意挑起自己与刘长卿之间战火,甚至在私下里还很佩服刘长卿的风骨,你和宛卿都是在眼里的。怎奈他今日处处不给本官留颜面,句句不给本官留余地,日后真到了针锋相对之际,又怎能怪本官不能反害于他?”
长安令小心道:“本官相信,日后之事,吴大人你自有分寸。”
郭宛卿道:“夫君,辱而不鸣者欺,欺而不抗者反,相信爹爹也能明白你的感受,将来不会怪罪于你。”
吴仲孺沉默不语,有同僚和妻子的理解,也算是有所安慰。
前路之事不可测,处事之人不可信,唯有——
自己谨小慎微,才能反制于人。
反制于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