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心殿门口。

程公公见我前来，只用没有什么起伏的声线道：“咱家有两个好消息要告知陆大人你。”

我一向，只把那总管大太监口中的“好消息”当“坏消息”来听。

“程公公请讲——”

“国家安定，圣上大喜。所以给两人进了官：郭子仪郭大人的二女婿吴仲孺任鄂岳观察使，负责地方财政；原无名小官刘长卿任鄂岳转运使，负责中央财政。”

“这到底有人进言，还是圣上自己的意思？”

总管大太监冷笑，“自然是圣上的本意。”

我忽然觉得：

圣上若是真的在兴头上，屡屡给足下臣子们加官晋爵。

那么，我这般前去告知：“臣想辞官，返回江南著述《茶经》。”

岂非不合时宜？

终究我还是走了进去。

“臣陆羽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爱卿免礼，平身。”皇帝放下手中正在练习书法的笔，“今日前来找朕，所为何事？”

“臣想放下这一茶博士的司职，回到江南去看茶、挑茶、品茶，在山水之侧、在茶庐之中写下《茶经》。不知可否获得圣上恩准？”

未等皇帝回应，程公公就先一步道：

“老奴以为不妥。陆大人还年轻，在其位尽其职，正是报答国家、报答圣上的好时候。若是匆匆卸任，叫人如何能够理解？就怕是一些不知道实情的人嘴碎，说出一些‘陆羽是被圣上逼着辞官’的胡话出来，损了圣上的清誉。”

“那臣就在朝堂之上、圣上膝下请辞。”我反应道，“如此一来，群臣所见，必然不会有谣言传出。”

“这就更不行了。”程公公装出挽留的模样，“陆大人当着众文武的面说出自己的请求，不是不给圣上台阶下吗？你说圣上是准许好呢，还是拒绝好？”

“臣但觉自己的用武之地已少，不宜再占着一个官位。”我看着皇帝，“所以才做出了决定。”

“还多着呢！”程公公甩了一下拂尘道，“朝中局势要是少了陆大人你的支撑，老奴可不敢想象会变成什么样。”

我对那宦官气道：“程公公，你不要说的就跟是臣能够动摇什么根基一样。”

总管大太监把脸一扭，看着皇帝。

皇帝似乎也是打着心里不同意的我的想法，只道：

“定年之臣，想要提早告老还乡，朕自然不会多留。年轻之辈，如旭日初升，想着无官一身轻，朕却觉得是为时过早。”

由此听来，我就知道自己不能再硬说下去了。

不然，扫了皇帝安邦定国、分封各路臣子的兴致，倒成了我陆羽不识抬举。

皇帝深切道：“陆爱卿，你自茶试夺魁，来到朕身边奉旨以来，为官清正，才德配位，所以朕心甚悦。自古明君难求朝阳之臣，你就是朕的朝阳之臣啊！”

“多谢圣上肯定。”我行礼道，“臣愿再为圣上尽己之能。”

“好。”皇帝的脸上浮起微笑，“你能够留下来，比什么都好。”

皇帝复道：“朕知道陆爱卿你不爱金银珠宝，也不爱美人侍妾，所以朕不会赏赐你那些浮华之物，只叫人去挑了好的茶叶来，供你个人细品慢喝，如何？”

被皇帝找准了心中所喜，我自然是不会拒绝。

“臣谢圣上，恭领圣恩。”

从涵心殿出来，我就去了郭子仪府上。

我为恭贺郭大人的二女婿升任鄂岳观察使而去，真正入府之后，却没有看见吴仲孺本人。

询问郭府管家，得到的答复是：

“二姑爷乃是商州刺史出身，为官最是懂得盘复一地的民生财政和支援一营的军饷用度，故而以实绩为证，一路晋升：从朔方经略副使到光禄卿，再从光禄卿到太仆卿，可是一点都没有依仗我家老爷在朝中的威望。”

“如今二姑爷成了首任岳鄂观察使，地位仅次于武昌军节度使，可是肩负着——盘商为民、集资为军的双重大任！”

我对吴仲孺称赞了几句，问道：“不知吴大人如今身在何处？”

管家笑道：

“二姑爷不日就要启程前往赴任之地，心中自然是舍不得夫人。”

“二姑爷打算后天与夫人同登大雁塔，在‘雁塔眺望’和‘雁塔题名’之后，就携了夫人一同去曲江游宴：一边赏花、一边吃红绫饼餤，以此来相互别过。如今，二姑爷乃是找长安令去说明此事、和请长安令同祝去了。”

我赞叹道：“吴大人如此为夫人着想，真真是恩爱情深。”

“那是我家老爷有眼光。”管家得意道，“没点真本事的人，如何能够入得郭家来当女婿？”

正说着，郭子仪就带着爱次女郭宛卿从内走了进来。

我见郭宛卿的姿容，的确是如传说中的那般：尚父之女，美而不娇，端庄大方，官家女子之表率也。

郭子仪客气道：“陆大人前来道贺本官的女婿晋升，真是有心啊！”

我按照郭大人的手势坐下，“下官也是才听闻了消息，有所来迟，还请郭大人勿怪。”

“不怪不怪。”郭子仪大方道，“我的女婿，个个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吴仲孺能够为国效力，青云之路一切靠他自己，我这个老丈人自然是觉得欣慰。”

我道：“如今鄂岳一带成了大唐的经济重心，九省通衢的鄂州的长江之上，更是每日都有数不尽的大型船只来往，运输往返于长安和各地之间的兵粮与布帛。物资供应，是地方经济稳步发展的重中之重，吴大人能够新官上任，想必定是能够大展身手。”

“大展身手也要有基础环境才行。”郭子仪明辨道，“若是没有历任鄂州地方官的励精图治，哪来的如今鄂州的商贸繁盛？”

“有句话，下官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陆大人开口就是——”

“如今鄂州商贸生态安好，军民团结融洽，地方官苦心经营的政绩成果，难免会被朝廷揽了去。即：圣上设置了一个朝廷直属财政机关：鄂岳淮西转运使，任职者为刘长卿。”

郭子仪笑了笑，反问：“你是怕地方官对转运使刘长卿敢怒不敢言？怕自己的政绩果实会被朝廷无条件收走？”

“正是。”我直言道，“下官是这么想的：二姑爷作为新任的地方官：鄂岳观察使，他定是事事都为了地方官和当地的军民考虑，难免会护着地方的利益，进而跟朝廷起冲突。”

“哦。”郭子仪斟酌起来，“本官知道，朝廷官僚转运使刘长卿偏偏又是个直性子的人，他断是无法理解地方官僚观察使吴仲孺的举措。陆羽你是怕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不等我回应，郭宛卿便担虑道：

“爹爹，陆大人提醒的是，夫君代表的是地方官的利益，刘长卿代表的是朝廷的利益，二者在鄂州相遇，必将水火不容。您应当想想办法，出一招和中之计来才好。”

过了半晌，郭子仪终究得出结论：“本官不能多加干涉。”

我与郭宛卿几乎同时问：“为什么？”

郭子仪严肃道：

“本官要是插手，岂不是让鄂岳一带的地方官们以为吴仲孺有本官做靠山，才能新官上任？那么，那些地方官依附于吴仲孺之心就更加不可控了。这样下去：一件吴仲孺为新任地区的官僚和军民们谋利益的事情，不就成了二者把吴仲孺当成了保护伞的荒唐事吗？”

“再说那刘长卿，圣上可是一直不喜欢他的。至于这回为何圣上独独钦点了他代表朝廷去任转运使，来监察鄂岳一带的发展状况，本官算是想明白了。简而言之，就是：圣上本人就爱坐山观虎斗。”

我问：“不未雨绸缪，任由事态发展，真的无妨吗？”

郭子仪无奈道：“上天要给吴仲孺和刘长卿一场恩怨、一场考验，本官又能如何？朝廷一面叫吴仲孺来守、另一面又叫刘长卿去夺，本就是没安好心。”

“爹爹。”郭宛卿叫了一声，“您要是能够叫夫君和刘长卿一同来府上吃饭，好好与他俩想谈，说明圣上的险恶用心，能够事先化解矛盾也未可知。”

郭子仪一摆手，道：“那样一来还了得？不是明摆着本官跟圣上过不去吗？”

然后，郭子仪又认真地叮嘱我道：

“陆羽，你也不能私下去做个和事佬。需知道，败者必是刘长卿，不可逆转！”

我一惊，忙问：“郭大人为何这么说？”

“本官深知圣上的性子，表面宽和又仁慈，内里多疑且狠绝，与卢杞非常类似，这就是为何卢杞能够得到重用的原因。”

说着，郭子仪摇了摇头，“刘长卿因为刚正敢言，被同僚们弹劾与诬陷又何止一次？圣上其实是容不下刘长卿的，与其说是给他晋升、给他一个大展宏图的机会，不如说是利用老夫家的二姑爷吴仲孺来陷害刘长卿于不义。”

郭子仪一叹：“圣意难逆啊，颜真卿如此，刘长卿也是如此！”

这让我豁然开朗——

难怪圣上没有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来给吴仲孺和刘长卿加官，原来圣上的内心竟然是如此冷漠。

有了借卢杞之口害死颜真卿的前车之鉴还不够，如今又故计重施，借郭大人的女婿吴仲孺之手来斗刘长卿。

真是：伴君如伴虎，一将军成万骨枯啊！

长安客栈。

我去了李季兰的房间与她相见。

我倒是不想跟她谈论朝中之事，只想彼此之间：聊些情意之事或是有趣之事。

“兰儿，之前雨水天气多，我就写了一首歌。”

“歌？”李季兰惊愕，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靠窗户摆放的瑶琴，“陆羽，你是说你能写歌词吗？”

“诗作之名为《歌》，并非弹唱之词。”

“那你念出来给我听听。”

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

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

惟羡西江水，曾向金陵城下来。

李季兰即道：“你这首诗写的好，但是诗名取的俗气。”

“兰儿，你觉得以《六羡歌》为名如何？”

“明明是：六不羡，为何偏要叫六羡？”

“因为它里面带了六个‘羡’字呀！”

“你这逻辑，难不成是张继带的？”

“张继今非昔比了。”我郑重其事道，“他的大作《枫桥夜泊》被仁明皇太子带回东瀛国，进献给其父嵯峨天皇以后，嵯峨天皇将那诗视为神作，还叫人在东瀛国内搭建了一座仿枫桥的建筑，专供皇家贵族与公卿们登桥尽兴、赏花、看月。”

“那我就不提张继了。”李季兰笑，“免得你认真。”

“我原本是想辞官以后，就在圣上和那总管大太监面前亮出这首诗的。”我从袖中拿出诗作，“兰儿你看，我一直带着呢。”

“陆羽，你怎么又说‘诗’了？”李季兰故意嗔我，“刚开始你不是说自己写的是‘歌’吗？”

我也不拿她的玩笑话来当真和做进一步解释，只道：

“然后程公公就上演了：陆羽说一句辞官理由，他反驳一句的戏码。搞得圣上最终还是不让我走。”

“换作长卿，他就会跟圣上死杠到底。”李季兰带着佩服的目光，“陆羽你怎么就屈服了？”

我有自己的理由，就骨气朗朗道：“一为了岳父，二为了朋友。”

“岳父？”李季兰瞪大了眼睛，“谁……是你岳父。”

“郭子仪郭大人。”

“你——”李季兰咋舌，“娶了郭大人家的哪位小姐？”

“二小姐郭宛卿。”

“什么？！”

李季兰的表情转变为皱眉，摸着我的额头问：“陆羽你糊涂了吧？”

我这才回过神来，自我挽回颜面道：“兰儿，你看我真的是糊涂了。我要说的，是郭子仪的二女婿吴仲孺。”

“吴仲孺？”李季兰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我听说过他呀，能力很强，尤其擅长把控经济命脉之事，所任职之地，皆是以‘商贸繁盛、军民共乐’八个字著称。”

“反过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呢兰儿？”

她想了想，道：“意味着吴仲孺每到一处，都能够跟当地的地方官和军队都统搞好关系，同舟共济，以谋求一致利益。”

“这就对了，吴仲孺的个人本事是一方面，关键还是得看他‘跟人很合得来’这一点，互助者，人恒助之。”

“这不正好说明朝廷选吴仲孺没选错吗？”

“一颗能够起稳住局面作用的棋子没有错，一旦多了另一颗‘不懂变通’的棋子，就会叫棋局错上加错。”

“陆羽，我不太明白你的话。”

“往后你就懂了，别急兰儿。”

回到官舍，我叫张继寻了一幅地图来看。

“荆楚之地，不愧是天下经济发展的要塞。水运发达，粮储丰富，军民和谐，其实现有的地方官已经把那里治理的很好了，圣上压根没必要再派人新官过去。退一步讲，即便是要派，也没必要派代表两方利益的朝廷命官同时到任啊！”

“陆兄，我问你，吴仲孺跟刘长卿见过面吗？”

“我想是没有。或者说，他俩连就任之地是同一处的事情也不知道。”

“那郭子仪郭大人所预言的：刘长卿必败一说，又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败？不会是倒霉到丢了性命吧？”

“丢了性命倒不至于，倒像是圣上想捉拿到什么无中生有的‘罪证’出来，好好惩治刘长卿一番。”

“那被逼急了的吴仲孺可就冤了，凭空捏造出‘罪名’来害刘长卿的话，顺到是顺了圣上的意，但恐怕是最后真相查明，会污了岳父郭子仪的名声。”

“郭大人倒是很看得开的模样，也不叫我对两位当事人中的任意一人说。”

“陆兄你真的决定按照郭大人的意思，选择沉默吗？”

“不然呢？一旦我做了多余之事，那就是害人害己。”

“那——”张继指向自己，“要不要我去给刘长卿做提醒？”

“别去。”我当机立断阻止，“一切自由定数，强行扭转不得。”

“说到底，”张继摇头，“还是陆兄你去见圣上的时机不对，你晚一步或者早一步去，过了程公公的档期，不就不会听见他口中的所谓的‘好消息’了吗？”

“始终都会知道。长卿出发之日，李季兰和钱起定会相送，我也不好不去。”

“我倒是想说一句——”张继疑惑道，“刘长卿哪里懂得钱财之事？圣上叫他去鄂岳地区代为行使朝廷财政大权，看中的可不是他的能力、而是他的正直与不卑不贪才对。难道刘长卿自己没点自知之明吗？”

“你说的这点有理。”我点头，然后转折道，“只怕刘长卿正在兴头上，把升官之事看的太美太重、而忽视了里面的不可说之话、不可做之举。”

“郭大人的二女婿吴仲孺的名声，朝中可是无人不知啊！”张继客观道，“要说口碑，他也比刘长卿要服人心许多；要说能力，我觉得他的算盘打的不会比付一刀差。”

“能力与骨气相较量，你说谁能胜？”我问张继，“道理不是明摆着吗？”

张继灵光一闪，出了奇招道：“陆兄，没准你可以做个事后诸葛呀！”

我“啊？”了一声，然后问：“你的意思，是说事前我爱莫能助，但是事后我可以救场吗？”

“是呀！”

张继露出了积极的笑容。

“做个和事佬？还是做个交涉人？”

我淡笑着看他。

“跟皇帝打交道的事情我不懂，陆兄足智多谋，定是能够保住郭子仪和吴仲孺翁婿的颜面，也能够让圣上对刘长卿的态度：从设计陷害转变为愿意饶恕。”

“张继你一心为大局着想，我以及我代郭大人谢谢你。”

“那陆兄你就是答应了？”张继兴奋，“如此，大家都心安。”

“嗯。”我心中有谱。

“那太好了。”

“我一定尽善尽美地对待此事，无论此事最后演变成什么样。”

“好！但求一切顺意。”

过后，我走出官舍。

我仰头看向天空，不见一丝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