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仙奇弃暗投明，押着李希烈之子李拳明和运载颜真卿的灵柩抵达长安之日，圣上派了郭子仪亲自前往城门相接。

我从当日与郭主帅一同相迎陈仙奇的郭子威口中得知：

“圣上欲封陈仙奇为淮西节度使，但是怕其所掌管的势力范围过大，就将寿州、安州、唐州等三州之地划出淮西镇。”

我一琢磨，觉得这不妥呀！

哪怕是陈仙奇接受职务、接受地盘缩减，那不等于那些归服于他的兵士将领都服从圣上的安排啊。万一有谁不服，等到陈仙奇回任之后，就将他杀害，取而代之再向朝廷虎视眈眈，成为新的一个威胁，那吃亏的不还是圣上吗？

我这个一想法跟郭子威说了以后，他道：

“陆大人，你不觉得赏罚不分已经成为圣上的惯用伎俩了吗？没准还有比这更狠的呢，不可说啊！”

既然郭子威说“不可说”，那我也不便再问。

谢过他来告知以后，就回到了官舍歇下。

三日以后。

朝堂之上，皇帝准了颜真卿的两个儿子的请求：将颜真卿的尸首带回老家安葬、功臣画像重新悬挂于同光阁内。

未了，皇帝又提及了另一件事。

“天下之事，可大可小；天下之人，无奇不有。因而民间才会有《谶言》流出。朕听闻《谶言》的窦氏女桂娘，凭借一身胆识与美貌，假意受宠于李希烈，表面笼络陈仙奇为李希烈心腹侍卫，暗地里则多与陈仙奇之妻窦月华往来、叫其说服丈夫反噬叛变于李希烈。”

“朕认为此女子虽立功，但既侍奉过贼寇，就不该再留命于世，众爱卿以为呢？”

礼部尚书站出来道：“身为女子，名节为上。古来有貂蝉灭贼而自尽之先例，今我大唐也应效仿前朝，叫窦桂娘自我了断，以烈女之名为后世所仰。”

我反驳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皇家亦有大赦天下之恩，怎能随便要了一个女子的性命？况且窦桂娘不是狐媚惑主，而是巧计灭贼，她的功劳难道还不足以留住性命吗？”

林阁老毫无感情道：

“老臣觉得，陆大人怕是没有听明白圣上的意思，故而就再来解释一遍：窦桂娘虽然有功，但是功劳不比陈仙奇高；窦桂娘之过，却是堪比貂蝉，挑拨李希烈和李拳明的父子关系，教唆部下造反。这些都足以见得：她没有再存活于世的颜面。”

我仍旧是力保窦桂娘：

“她即便是再活下去，也不会对朝廷、对世道有什么影响，她的使命已经完成，应该得到应有的福报。若是天下女子都知道了‘为国效力的下场，就是红颜损命’的话，将来还有谁敢挺身而出、不惧万难地为国家出力？”

“事关《谶言》，所以窦桂娘的结局必将是个悲剧。凡涉《谶言》者，皆为天选之人，不可续往后之命。”

礼部尚书说出了一句代表皇帝心声的话来。

群臣都等着皇帝的反应，皇帝终于开口：

“朕意已决，窦桂娘赐死，择鹤顶红、匕首、白绫三者，让她自行上路。至于她死后之事，谁愿意安葬她或是为她立下功德碑，那谁去做就是，不必再请命于朕。而后续史家要对她如何记载，朕不会多加干涉。”

“此事到此为止，谁也不比再说。”

退朝以后，卢杞叫我与郭子仪一同来到皇城门外，目送颜真卿的两个儿子护送他们的父亲的灵柩而去。

“如何？”卢杞问左右的两人，“陈仙奇和窦桂娘的下场，可是符合你俩的预期？”

我道：“陈仙奇成为新的淮西节度使，此番领命而归，却要面对部下的反抗之嫌，凶多吉少。窦桂娘的结局，绝非是下官想要见到，下官力争而未能让圣上改变决定，有愧啊！”

卢杞仰天大笑了几声，笑的凄凉：

“陆羽，你有什么好有愧的？窦桂娘不说出去，郭大人不说出去，谁知道你对窦桂娘有过什么指教或是生死契约？”

“本官才是明明无心无愧，却要遭受千夫所指不得不做出羞愧满满的样子来的人吧？”卢杞指着青砖之路的前方，“颜真卿死了就是死了，本官这颗头，就敢直视青天而不胆怯；本官这对眼，就敢怒瞪前方而不畏惧！”

卢杞大声嘶吼起来：“本官是忠臣，死护皇帝脸面的忠臣！”

见他这般模样，我和郭子仪都陷入了沉默。

而原本阴郁的天穹，竟然一点一点变的晴朗起来。

不知道——

是因为颜真卿最后得了儿子的送终、算是善终而去；

还是因为卢杞的那声吼，吼的理直气壮，真的震慑了上天，天公开眼为其“正了名”。

几日之后，我和李季兰在“长安客栈”吃饭之时，见到了陈仙奇之妻窦月华。

窦月华哭泣道：“桂娘她……投水自尽了。”

我大惊，“本官只闻圣上有意派出使臣，等桂娘到达长安后再对她处死，她怎么自行先做了了断？”

窦月华满腔悲哀道：“我与姐姐行至半路，路过一处水源之地，就决定在那里先做安歇过夜。哪知道第二日醒来，就不见了姐姐的身影，我赶紧叫了下人们去找，结果……结果就在河上发现了已经死去的姐姐。”

李季兰垂泪不止，许久，才问：“桂娘可有留下绝笔书信？”

窦月华摇头，“姐姐未曾留下过任何遗物，应是不想自己牵连到别人的缘故。”

“那——”李季兰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眼眸，轻声问，“桂娘在来长安的路上，可都对你说过哪些话？”

“姐姐说，女子之命，从来都是身不由己，能为江山社稷而死，就是死得其所。当时我以为姐姐说的是貂蝉，哪知道她指的是自己？姐姐还说，朝中风云莫测，有的人看似正直，实则自以为是、假作忠诚；有的人看似奸佞，实则以恶为表、内心从善。所以希望陆大人能够慧眼识辨，时刻做个清醒之人。”

我道：“诚如桂娘所说，看人不可只看表象，不可只听评价，黑到白时白亦黑，白到黑时黑亦白，忠与奸，从来都是一对悖论。历史本就是不公的，有人背负一世骂名，有人成就一生英名，都是史家之为了鞭策后人所写。”

“陆大人，你说姐姐是不是因为预感到天子会让她死，所以她才先一步上了路？”

“也许这是比死在朝廷的使臣手中更好的选择。”我问窦月华，“桂娘的身后之事，你可已经吩咐人去办了？”

“是。”窦月华红肿着双眼，“月华已经打发了下人连日去往姐姐的老家，将噩耗告知姐姐的父亲窦良。也已经把姐姐的尸首整理好了遗容，放入了灵柩之中，送往该去之地了。”

“如此就好，桂娘安息。”

“是。愿姐姐安息，来世定还是个好女子，嫁个好男子。”

过后，李季兰陪窦月华回了房间。

我则去找刘长卿，告知了他窦桂娘已死一事。

刘长卿听罢，垂头掩面了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劝道：“桂娘托了窦月华把‘惠风和畅楼’的钥匙转交给你，以后那个阁楼就由你来掌管了。”

刘长卿却是坚决不肯接收，哽咽着道：

“桂娘已死，我要这一栋三层的阁楼来做什么？我又不善贩卖情报和管理下属，更别说是应对人面场子之事了。‘惠风和畅楼’留给我，岂不是浪费了？”

“除了长卿你，桂娘还能把‘惠风和畅楼’托付给谁呢？”我反问，“你也无需像她一般坐着场子，只需挂个‘楼主’的名义，平日照样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担一个虚名，我更是觉得有愧。”刘长卿摇头，“这串钥匙我不能接。”

“那就交还给窦月华，让她来接手‘惠风和畅楼’如何？”

“她愿意留在长安的话，自然是好。”

“我想着圣上封陈仙奇为淮西节度使后，陈仙奇回到藩镇必然会被部下所杀，一来他杀李希烈的手段，本就不是光明磊落。”

刘长卿打断道：“要是光明磊落，李希烈能杀的了吗？”

我点头，继续道：“二是圣上缩小了淮西节度使的领地范围，必将引起将士的不满，必将有人站出来，杀了陈仙奇以解气。所以陈仙奇左右都是一个死，就不能让他的妻子窦月华一并殉了他。”

刘长卿道：“有理，性命能救一条是一条。”

我道：“窦月华不能照着原来的身份留在长安，应当叫她假死一次，然后改头换面而活，成为‘惠风和畅楼’的新主人。”

“交给你来安排。”刘长卿显得疲惫，“想来我也是不幸，一生清贫，一生仕途坎坷，好不容易喜欢上了除李季兰之外的才女子，又只能与窦桂娘阴阳两隔。这就是命数吧？”

“什么是命？”我给刘长卿讲道理，“自己放弃自己叫做认命，争一口气叫做抗命，唯有是尽快地从不幸之中走出与振作，才能笑看天命。

刘长卿像是忽然开悟了一般，神色变得异常清醒。

“没错，是该如此。手握主动权、不悲天悯人才叫知命。我刘长卿不能再因为个人感情而低迷，应该出去走走才是。”

“是啊，走路才能走心，走心才能再出佳作。”

说罢，我递了一杯茶给他，让他喝茶来清身颐性。

一个半月后，杨舜城从外带回一个特大消息。

“因果报应啊！陈仙奇在被调去防御吐蕃的途中，被李希烈之宠将、淮西兵马使吴少诚所杀。圣上派出李泌前去对付吴少诚，李泌大获全胜，斩杀吴少诚于马下。”

我反倒是显得平静，问：“后来呢？”

“后来是吴少诚的义弟吴少阳接任了淮西节度使的位置，结果你猜怎么着？吴少阳之子吴元济逆谋而上，夺了吴少阳的位置，公然与朝廷作对，可他终究是被朝廷所灭。圣上一怒之下，就彻底取消了‘淮西节度使’一职。”

“原是如此。”我推开了官舍房间的一扇窗户，“如果这一职务早些取消，又怎会生出这么多祸乱来？”

“如今天下算是大致安定了。”杨舜城感慨道，“老百姓们可以过上好日子，朝中官员们也不必提心吊胆。”

“朝廷的部队能够战无不胜，少不了你的‘刺探密报’之劳。”我问杨舜城，“圣上可有恩赏于你？”

杨舜城谨慎道：“圣上对我的嘉奖，步步递进，从进我的军衔到恩赐我布帛美玉、再到送我一座宅子，已是仁至义尽。所以我就知足了，叩谢了天恩，不敢再接受别的。”

我笑了笑，“圣上对你倒是大方，吃穿住用都愿意给。但是圣上对那些征战的立功将领们却是吝啬，你有什么方法来转变圣心吗？”

“我认为不用转变。”杨舜城拿起桌面上的茶来喝了一口，“圣上之所以赏罚不分明，不全都是因为藩镇之乱久战而无法平息吗？如今圣上已经得偿所愿，将制动权回收到自己手中，应当是不会再做出不公之举了。”

仔细想了想，我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圣上的‘吝啬’多半源自心中的怒火，因此才会激怒节度使们起兵反抗，不可说圣上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内乱、内讧、反杀。”杨舜城精确地指出，“是最能伤各地军阀势力的三把利斧，所以圣上才有意通过吝啬恩赏来让军阀内部自生矛盾。”

我对杨舜城开玩笑道：“要是朝廷叫你当了淮西节度使，你会如何？”

杨舜城往上一指，“那恐怕是不足半年，我就跟我儿杨天一在天上相聚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接家人们来长安的新宅子住？”

“明日就叫人去给江南的家人们报信。”说着，杨舜城忽然有了疑惑，“你说圣上赐我一座宅子之事，我是否要向卢杞去做拜会？”

“平心而论，你觉得卢杞真的是奸佞到不可饶恕之人吗？”我叫杨舜城自己斟酌，“你要觉得他是，就可以不必理会；要觉得他不是，去卢府对他拜上一拜也无妨。”

“我当真是不知啊！”杨舜城求助道，“毕竟郭主帅都对卢杞退让三分，我一个中士，哪敢对卢大人说见就见？万一说错了话，怕日后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到了卢府之后，就对看门的壮士们说：卑职杨舜城，特意来拜会卢大人。承蒙圣上天恩，承蒙卢大人照拂，才有了今日的青云路。”

“然后呢？”

“等你进到卢杞的待客厅中，你就选了这三个话题去跟他聊：向他报告你加入兵营之后，得到了哪些经验；向他说明你得了皇帝嘉奖以后，有什么长远规划；向他表明你的立场，永远效忠大唐，追随郭主帅。”

“万一，”杨舜城眉头一皱，“卢杞问：‘你这一套一套，是否受了郭子仪或是陆羽的安排？’我该怎么应答？”

“哦？”我很是淡定，“那你也不必瞒着，直接告诉他是陆羽教的就好。”

“这么老实，我怕——”

“有什么好怕的？”我提点他，“有时候卢杞会记仇害人，就是因为对方——要么过于强势，要么畏首畏尾。”

“唔，那我按照你说的来。”

江南。

纪府门口，纪万成和夫人正在给独子纪檽峰壮行。

纪万成拍着纪檽峰的手背道：“我儿勤学苦读一年有余，此番参加秋闱，文曲星君加持，各路诸神共启智慧，定当高中而归。”

纪檽峰自信道：“儿自当不负爹爹和娘亲厚望，凭自己的本事凯旋而归。”

纪夫人关切道：“娘亲为你求了一个好运符，你且带在身上，一切吉祥事自然会来。”

纪檽峰谢过母亲，道：“儿一定会惦念着母亲和父亲，发挥应有之实力、承接应有之气运、逢遇有缘之人，叫万事都顺顺当当。”

过后，纪檽峰就登上了马车，与坐在马车外面的跟班一起，往秋闱考场的方向去了。

歇脚之时。

纪檽峰坐在一茶肆之中，指着身旁的一棵树道：“你看这桂花开得正好，是不是意味着本公子必将蟾宫折桂？”

跟班扬着笑脸道：“我家公子才高八斗：书中玄机，一点就通；书中字句，过目能记。自然是高中的最佳人选之一。”

纪檽峰吃着特制的定胜糕道：“从通过资格审查到参加乡试，本公子是一路过关斩将，把《四书五经》、诗词、策问都答的明明白白，才能成为举人。”

跟班佩服道：“公子你年纪轻轻，就干成了那些不惑之年和天命之年的人消磨了无数心血才干成的时，不是天选之才又时什么？照小的看，这第二阶段的会试，您也能够以少胜强，扬我纪家和大江南的名声。”

“天下可不是什么人才济济的天下。”纪檽峰冷笑一声，如实道，“不过是有的人的文运好，先同期的考生们一步成功而已。要说才学和资质，其实大家都差不多。”

“这便是公子你往谦虚了去说了。”跟班道，“追逐功名利禄，考生们不就是图一个官当当吗？谁能像公子你一样——为了一个女子而读书，为了证明富家子弟非纨绔而读书？”

“说白了，本公子没有什么真朋友，知己就更不用说了。读书之前的一切无所事事与市井游玩，都相当于是用一层尖锐的壳来标榜自己。等到真的把心用对地方了，方知道：人与书，理在其中，其中有理。”

跟班似懂非懂，然后问：“公子您想过高中之后的事情吗？”

“原本本公子只想带着一身好名声锦衣回乡，现在却是觉得当个官也不错。只是不想服从朝廷安排，只想留在江南，留在江南的何地都好。”

这边纪檽峰想要当官，另一边，陆羽却是想辞官。

此时此刻，陆羽已经来到涵心殿门口，等着求见皇帝，求皇帝恩准自己的请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