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第163章

我带着好心情和一枚幸运福签回到官舍。

却见小师弟正在玉兰树下面等待。

小师弟问我:“鸿渐师兄,你以为小僧应当何去何从?”

我给了他两个选择:“师弟你要么回龙盖寺去继续修行,日夜精进来继承师傅衣钵;要么跟了师兄我一并下江南,去天福寺归入皎然师傅门下,做个新入弟子。你看看自己有何意向?”

小师弟想了想,道:“龙盖寺中,尚有其他师兄维持佛门日常之事,师傅德行高尚,功德圆满,小僧怕是一辈子修行也不能及。所以小僧决定:跟了师兄你一起去江南,拜皎然师傅为师,以求进一步造诣。”

我让小师弟一并坐到栏轩上,问他:“安善堂如今只有你一人,连外头的守卫都被撤了,你可是深深觉得寂寥?”

小师弟道:“原本佛门中人,应该内心清净、不为环境所误才是。奈何小僧终究是道行尚浅、心情随着外物而变化无常,一面睹物思人,一面不知所措。想来想去,还是到此处来找鸿渐师兄你了。”

我道:“如今我脱下官服,就觉得自己轻松了不少,那些功名利禄的束缚和那些步步算计的官道,都不复存在。所以师弟你也可以暂时脱下僧袍,来过一阵子随缘的日子,以在尘世之中的尘心,在尘心之中找回本心。”

小师弟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小僧我自小跟在师傅身边,处处受到师傅的点拨,不知为何,细想往事竟觉得空空如也。”

我让小师弟自行盘一盘手中的念珠,道:“佛法修行,不到最后一刻,哪里来得一个‘满’字?空才是合理的境界啊!”

小师弟问:“鸿渐师兄,你在日常是如何抽空温习佛法的?可否告知小僧一二?”

我看着手中的幸运福签道:“刻意学佛,则是无佛;倒不如是在偶然处思佛遇佛,才能心生欢喜。像是小师弟你,打扫落叶、蒸制素膳、整理经书、擦拭法器,都是思佛遇佛,这就是所谓的佛缘。”

“佛缘吗?”小师弟开窍似的露出一个微笑,“多谢鸿渐师兄点悟。小僧这就去安善堂中收拾行囊,明日与师兄你一起出发,离开长安地、去往江南乡。”

“好。”我微笑道,“你要辞别长安,不要忘记留下书信再走,免得别人以为你失踪。”

“是。”小师弟应道,“还是鸿渐师兄你思虑周全。”

经过了一番打扫,官舍之内恢复到了我刚住进去之前的模样。

我关上官舍的房门,把钥匙交归茶差保管之际,看见了独自前来的程公公的身影。

我与那总管大太监一起走到不远处的茶阁,步入客座喝茶。

我并不亲自泡茶,而是叫了茶吏去准备。

茶吏的泡茶功夫又好又到位,程公公说是陆羽调教出来的结果。我说自己不敢当,因为能够进茶阁当差的人,水准本来就不差。

见我没穿官服,程公公第一次拿下的自己的太监帽子,说出了“身外之物”四个字。我笑了,嘲讽说,你本应是最爱卖弄权术和最爱受人奉承的,这回却在陆羽面前放平了身份,真是稀罕。

程公公一摸自己黑白相间的发簪,冷扫了我一眼,说自己二十年来没在别人面前脱帽过,你不要不知趣。我故作惊讶,回应他道,那就是陆羽让你破了个例,不算是失敬。

饮茶之间,作别之前,我跟那宦官有下面这些对话。

“咱家一直想知道,为何陆大人你不怕卢杞?”

“也不是说不怕,只是卢杞在我看来也没有那么可怕。他的狠绝只是一层保护壳,内心其实十分渴望被人理解。”

“卢杞的靠山是圣上,有圣上撑腰,他才能为所欲为。”

“这就是卢杞最大的悲哀呀!”我直言不讳,“靠山是圣上的意思,不就等于卢杞要听命于君和为君所用吗?所以他成了背负圣上过失的牺牲品。”

程公公撇嘴道:“你为卢杞说话,杨炎不会饶你,颜真卿也不会饶你,甚至是被卢杞的妻子的远房亲戚所害的张志和,他也不会饶你。”

我饮了一口清茶,“你错了,我不是为佞臣洗白,而是就事论事地给程公公你说句明白话:那么多错事,那么多冤死的人,谁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圣上自己清楚的很。”

程公公用手指点敲着茶碗盖子道:“那陆大人以为,圣上如此偏执,咱家应该如何以对啊?”

我把茶碗移开,擦了擦有水渍的地方,道:

“程公公,你这问题就问到点子上了。原本你以害我陆羽为乐,我是不该帮你的,但是看在你是真的没有能耐再专权和弄权了的份上,我还是稍微对你说几句实在话吧。”

程公公立刻把盖子扣回了茶碗上,摆出了细耳聆听的模样。

我好心支招道:

“玩火太过的宦官都没有好下场,程公公你手下的那些徒弟,有出息的人也不少,你大可不必再做他们的干爹,只管跟他们断了这层情份,隐退算罢。你莫要舍不得‘总管大太监’的的位置,需知道:位高权重命堪危,官居九霄终碎骨。还是把这个头衔让出来吧!”

“我也不会叫你告老还乡,一来你没有这样的排面,二来你也过不惯宫外的生活,所以你不如就让圣上彻底免了你的职,赐你一个宅子住在长安城中得了。你私藏着的宝贝和私吞的钱财,可千万别悄悄往宫外运,都原封不动地继续在宫内隐匿着就好,谁找到就是谁的福气。只要你干干净净地走,彻彻底底地断了皇恩,就没人敢对你怎么样。”

程公公醒悟道:“那样一来,罪大恶极又侥幸逃脱过一死的咱家,岂不是能得个善终?”

“的确如此。”我平静地看着那宦官,“你的结局,算是林党当中最好的。”

“那咱家可就多谢陆大人了。”

“难得你真心谢我。”

“我程雍这一辈子,能到这般高度、这般程度,知足了。但祝陆大人辞官回乡以后,万事顺意,《茶经》成就万世经典。”

“托你吉言,同安同随。”

再往后,程公公的确是主动去向皇帝“告了老”和“请了辞”,一身“坦荡”、不带分文地离开了曾经呼风唤雨的皇宫。

他住在皇帝恩赐的宅子里面,用的和吃的全部由皇帝直接拨给,包括是佣人,也是由皇帝亲自安排:两奴一婢。

程公公就这么如愿以偿地生活着,不结交权贵,不参与营私,诚如一个中层的大唐子民一般,自在度日。

后来,在他所写的《程雍集》中,提到了“善终”二字,笔墨之间皆是感慨与感恩。

他自称是大唐最走运的太监,当权期间,除了效忠皇帝以外,几乎没有做过一件好事。但是却有能挨的住打板子而不死不废的本事,所以才能凭借这副还算得上是硬朗的身子骨顽强生存至今。

他自称是大唐最长命的太监,离宫以后,不敢指望颐养天年,却日日沐浴明主旧恩,方能比前朝的总管大太监都活的久。他说,惜命不如知天命,弄权不如两袖风,深宫露冷不如墙外炉暖,人生不过是春夏秋冬四季轮回,简单的就像是走了一个过场。

如此种种,怎么样都好——

程公公唯独没在《程雍集》当中提及“陆羽”的名字。

也许是跟陆羽做过约定,也许是自己回避,原因谁都不甚明了。

唯独是在多年以后,宋代的学者考证相关史料时,略知了一二,有所惊讶而不敢详细言语罢了。

回到当下,我已经搬到了“长安客栈”与李季兰同住。

虽只是小住两日,然后就启程,但我也珍惜这份时光。

“兰儿,东瀛国与大唐的海战明明才过去不久,如今想来,我却觉得是好似发生十年前一般。”

“陆羽你陷入对过去的旧事的回忆之中不好,是不是收到了来自东瀛国的书信?”

“没有,只是昨晚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东瀛国天皇道:‘一海之隔,如同鸿沟,既然海的对岸不欢迎我东瀛,那我东瀛就再战!’然后我就挺身而出,极力劝阻,终于让东瀛国天皇转变了决意。醒来过后,我才觉得恍惚,原来两国之间真的发生过战事,我真的为战事出力过……”

李季兰道:“我听闻,在海战结束之后,皇甫大人下令在江南修筑寺庙,将死于战役之中的诸多兵士和东瀛国武士,不分敌我,供奉其中。”

“兰儿,你要事早跟我说这件事,那我就会叫原本跟在师傅身边的小师弟去那间寺庙之中修行,待到数年之后,功德福慧增长,再去往天福寺与皎然一同精进佛法。”

李季兰神色慎然,道:

“性命本无轻重,皇甫大人这么做的目的,绝对不是为了增设一名住持或者添设几位小僧,只是善念而为之。想必大唐兵士和东瀛国武士的家人们对此,也感激不尽吧?”

听到这里,我就猜测到了兰儿的心思。

原来她还是在意自己曾“为反贼朱泚献诗”之事的。

——为国家之大义而死,为奉承反贼遭受报应而死。

——兵士、武士的性命,她自己的性命。

——无别亦是有别,不可比亦是可相比,各有归处亦是无从所归。

“陆羽,我想好好活下去。”

“兰儿,自我救赎不等于心静自安,为今之计,走虽为上策,但也不是长久之策。你若是有所不测,我陆羽也恨不得……”

李季兰堵住了我的嘴,道:“你不要说,我不愿听。”

我挪开兰儿的手,温润看她,道:

“但是人啊,心愿若是能够在有生之年了结,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我陆羽的心愿,就是:写成《茶经》和天下太平。你呢?有什么心愿?”

李季兰愣了愣,终于道:

“我李冶,想做一个才情都不为大唐史册所忽略的女子。”

“我李冶,想做一个一生爱陆羽、也一生为陆羽所爱的女子。”

我心中一暖、鼻中一酸,竟然落下泪来。

李季兰抬头一笑,“我要趁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写下最好的诗篇,深爱最好的男子。之后的事情,就全部听由天命。”

“那……婚事?”我问她,“我们的婚事。”

“等到钱起和侍茶姑娘成亲之后,我们……再办。”

“好,都听兰儿的。”

我恨这样不争气的自己,为什么眼泪就是止不住?又不是眼睛里落入沙子。

——我的兰儿,我的好兰儿、深明大义的兰儿。

——给我喜悦给我悲伤的兰儿,让我心动让我心伤的兰儿。

我轻轻微叹,叹旧时局,叹当下境。

我发誓自己要保护她,不管皇帝会不会、愿不愿对她追责,我都要好好地保护她。

“陆羽,你我都还在最好的年华啊!你我的人生旅途都还未过半,还没有到哭的时候。”

“我知道了,不会再哭了。小时候也是,看兰儿一个人往树上爬,就觉得步步危险,担心兰儿担心的流泪,没想到长大了,我还是没有改变啊……”

“那个时候,我们一起溜进一处茶园玩捉迷藏,被茶园的主人发现了,陆羽你泣不成声,说自己不该坏了茶园的清静,我却是一边笑你是个爱哭鬼,一边跟茶园主人据理力争,说这个茶园与其就这么搁置着、还不如让未来的茶博士给此处增添增添生气。”

说着,李季兰强打精神,欢颜道:

“你看我的预言多准,陆羽不是真的成了茶博士吗?最厉害的茶博士。往后,你就该成为茶圣啦!”

我把兰儿抱在怀里,轻声道:

“是啊,小时候我就对茶园心生敬畏,总觉得那里真是一个神圣的地方啊:烟雾缭绕、新绿滴翠,好想当掌管这个园子的神仙,这样就能日日对茶,日日采茶,日日品茶,多好呀!所以,我才觉得自己犯了错,错的想哭,哭得令兰儿和茶园主人都左右为难、无所适从。”

“现在长大了,觉得自己真的能够向——成为‘茶叶的千古一圣’的目标靠近了,才深深感到:什么人能够做什么事,真的是注定了的,不管人生轨迹怎么变,都改变不了的。我辨茶,你写诗,就是各自的使命,至死不渝。”

中午,我们跟钱起和侍茶姑娘一起吃饭。

我问起了侍茶姑娘“为什么愿意心许钱起”之事。

侍茶姑娘道:“我想是‘惊讶’与‘喜悦’之别。我对陆公子你的才华感到惊讶,对你的好感也是源自这份惊讶;但是钱公子不一样,跟他在一起时,我觉得喜悦。倒不是说他如何懂得讨我欢心,而是他能够给予我一种身为女子的悦己感。”

我笑道:“原来女子对男子的好感度是这么分的,我还以为只能把爱意的深厚作为是否在一起的度量衡。”

钱起惬意道:“钱某善于主动出击,所以最终打动侍茶姑娘芳心。明日大家就要一起启程回江南了,近冬之际虽然冷,但是人多自然就生暖啊!”

李季兰遗憾道:“只可惜长卿不在。”

钱起把目光放的长远,道:“刘大人的才华摆在那里,总会再有得志之时。李姑娘你不必为他担心,日后他名扬天下的机会,还多着呢!”

然后,我们就谈起钱起和侍茶姑娘之间的婚事。

我问:“是不是都要按照陈府的规矩来办?洞房布置和彩礼采购,以及宾客请帖和宴席安排,是你俩商量着决定,还是请了陈老爷的意思?”

侍茶姑娘弯眉含笑道:“陆公子为我们操心这些,可见是自己做这方面的功课了。就是不知道你与李姑娘之间的喜事,是在明年的什么时候办?可有个大概的准讯?”

我理性道:“一切都听兰儿的。兰儿说怎么样,我就怎么样;兰儿说怎么好,我就怎么好。有你和钱起的凤头在先,我和兰儿也不能输了豹尾的风范。”

钱起贺道:“陆羽与李冶之好,天下之人羡之。茶为媒,笔为线,才子佳人自牵相思。故而乾坤正和,人情顺服,天作之合也。”

李季兰精神振奋道:“我便是喜欢听这些积极向上的话,心情自好,心态自佳,可忘却烦忧之事矣。”

“钱起的口才好,多说这些也无妨。”

我心情也受到了感染,从小低变的轻快,就如同是:

从残旧小船艰难渡江的蜗行状态,变成了敏捷艋舟迎风直发的快意风范一般,舒畅颜开。“

“我打算回了江南之后,重新撰写《茶经》,不知道此前在长安陆陆续续所写的《茶经》旧稿,侍茶姑娘你可愿意帮忙收着、存着?”

“自然是愿意,能够收着、存着《茶经》的旧稿,是侍茶的福气。”她又问钱起,“钱公子你说呢?”

“这也是钱某的福气呀!”钱起朗声应道,“能得陆羽手稿,求之不得。”

“那我就要用钱起你说的‘求之不得’四字来做自我鞭策,在旧稿的基础之上,写出更有价值的东西来。”

“真是让人拭目以待啊!”钱起一拍我的肩膀。

“我必定尽全心之力、做全心之事,来回应钱起你的期待。”

“不止是钱某,更是整个大唐!”

“没错,是整个大唐!”我振奋道,“到时候,你俩就住在我的茶庐隔壁,彼此也好相互照应。”

钱起和侍茶姑娘欣然应道:“好。”

启程之前,我在天蒙蒙亮之时自然醒来。

一番梳洗和核对过行李之后,我叫醒了兰儿。

我别了别她的发丝,温声道:

“起床了兰儿,用过早膳,我们就该出发了——”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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