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众人，数目可不少。

除了我和兰儿以外，还有钱起和侍茶姑娘、张继和高天威，以及弘善小师弟。

长安客栈的掌柜心善，为我们送来了不少干粮和路上用的到的防身之物。他还说了不少惜别的话和对未来可期的好话，叫我们无不感动。

我们这一行人登上车马之时，恰好是早上朝气最盛之时。

所以我们精神抖擞，归心朗朗，对前路充满了无畏的动力。

我陪兰儿坐在马车之内，彼此偎依的很近。

看着车窗外长安的景致渐过，我心中莫名为兰儿高兴：

她是不适合长安的，莫论遭遇了逆贼朱泚的胁迫，写了本非自己所愿的反诗，而耿耿于怀，自己不愿饶恕自己，好不容易听了劝，才从低郁的情绪中走出来……就说是长安这块土地对她而言吧，意义何在？

我未能在长安给予兰儿“像钱起和侍茶姑娘那般”的男女喜悦感，只会叫她为我担心，为大病了两场的我去寻药问药，我的阙心病和寒症能够根治，全部功劳都要归属于她。

我未能在长安给予兰儿身为女子的畅快与自由，只会叫她为我思念，以至于她情到深处：不惜写诗来怨我，让我因诗而陷入绯闻之中，乃至于在宫中第一次显摆官威——重罚了被程公公利用、把李季兰和阎伯钧之间“夜间欢愉”场景画成《懒醒梳发美人图》的画师胡利民。

我未能在长安给予兰儿她所期盼的怜惜与张弛，只会叫她数次失望于我，埋怨：“陆羽，你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把我们的之间的感情说于人前？为什么不能把心中所想的真挚和细腻都当作底牌，亮出给这个世道看呢？”

每每想到这些，我的内心无不是对兰儿充满愧疚。

我所做的唯一的弥补，就是带她离开长安。

离开这个对我们而言都没有什么回忆的地方，重回江南的山水间去，去寻我们的鸟语花香、去说我们的款款浓情、去过我们的人间烟火。

我说：“兰儿你看，我终于放下一切了，无官一身轻，有情真心重，有你相伴，共度一生，是至上的福分。”

兰儿微笑，靠着我的肩膀，似乎只想听我说话，而不想多做应答。

我便继续道：“我想过了，关于我们回到江南以后的事情。”

兰儿眨了眨眼睛，更深一步地握住了我的手。

“回去以后，我就把书房收拾出来，多添一张书桌，在上面按照你的喜好来铺陈笔墨纸砚。你的书桌对着我的书桌，你写诗作画，我品茶写经，春看花开夏听鸟鸣、秋赏明月冬望冰融，岂非有着旁人羡慕不来的情境和意境？“

“程公公的目光真的毒，得知我要离开官舍后，竟然向圣上请了准，让官舍中庭的玉兰树移栽到他的宅子里，我本来不同意，但是圣上点了头就没办法了，只好相信程公公有本事把玉兰树养好。”

“说回茶庐的那棵桂花树，我便是喜欢它的四季飘香。兰儿你的手艺好，真人不露相，定是懂得去做‘桂花糕’之外的美味，也定是懂得去缝制‘桂花香囊’之外的配饰，我就要把桂花花瓣都细细地收集起来，交由你来决定它们的用途。你可不许唬我，只叫了我拿桂花去泡茶，那我可要生气了。”

兰儿应了一声：“好。”

“接下来，就是些江南文人圈子相关的事情了。文坛宗主颜真卿殉国以后，现在是韦应物韦大人在主持大局。兰儿，我决定每次去参加集会，都带着你一起。我喜欢你的灼灼才华，喜欢你的随机应变，也喜欢你的真性情。你是大唐第一才貌双全的女子，怎可辜负展露学识的好机会？”

“兰儿你也知道，除了参加文人集会之外，所赴的高朋雅座和达人宴席都是要费些银子的。你要问银子从哪里来？那自然是从你我的才华当中来。”

“茶庐旁边的空地，以前我不晓得拿来做什么好，也不知道地契在谁手上，现在好了，能用作给钱起和侍茶姑娘当作婚后的‘新居’用，算是发挥了极致的能耐吧？我只知道钱起不缺钱，哪想他私下对我说：‘世道反着来，照常理本应是一般人花银子打点关系，才能进的了上流圈子。而我钱起，却是在接受达官权贵们的重金求诗，不可不说才华这东西真的是能换金银。’兰儿你说，钱起算不算是大唐文坛中最‘值钱’的俊才？”

“然后，就是我们的亲事了。”

我心生向往，仿若很快就能迎来美好一般。

“我陆羽是个孤儿，没有高堂，智积禅师又已经圆寂，所以就请了陈秉承陈老爷前来当作父亲，毕竟陈老爷曾经想收我为义子，他是有当我的义父的这份心的。兰儿你要提前叫人去竟陵接你的兄长和娘亲过来，我提前孝敬，这样一家人也亲的快。”

“等到亲事举办的当日，定要轰动江南与大唐，兰儿，我总觉得你的名气其实比我要更大一些，所以你的出嫁一定不能草率。也许我给不了你盛大的排场，但我愿意用尽一切来满足你的所盼；也许我给不了你豪华的求亲礼，但我发誓将自己的一颗真心捧上，让你一辈子感受到那份温度；也许我给不了你婚后的锦衣玉食和无忧无虑，但我一定拼尽全力让你生活在美满之中，留给后世一段记载、一段佳话。”

“兰儿你说怎么办呢？说着说着，我就好像已经身临其境了一般，就好像是你已经嫁给了我、成为了我的夫人一般，我这副模样，是不是叫人见笑？诶？没关系，别人笑就笑吧，反正我陆羽是真的满足啊……”

马车不停地行进。

我就这样陪着兰儿说话，说共鸣之事、说可期之事、说有的没的能让彼此一笑了之之事。

待到明月升起，纱笼大地，我们就在一处安全的地方落脚扎营。

夜深人静，虫鸟不鸣，我看着已经睡熟的兰儿，心甘情愿为她守护这份安然。

她睡着的模样，是这般心无旁骛和安静恬美，叫我如何忍心打破？我便是这般一动不动，让她以我的膝盖为枕、以星辰为梦，好好酣眠一宿。

红日东升，清露送芳，我叫醒刚刚翻了个身的兰儿，笑道：“幸拥佳人一夜，已得千万衷肠。”

兰儿揉眸坐起，然后看向霞光将出的天际，道：“我睡得好睡得足，接下来 ，换你靠着我安眠。只是马车颠簸，不知道你是否睡得着？”

我择了一朵朝颜花在手，抖了抖上面的露水，道：“香肩近时便是枕，青丝垂时便是衾，于我而言，如何不周到？”

兰儿莞尔，“既然是周到，那我就是程程不累，途途不倦。”

我拉了兰儿起身，给她多披了一件衣裳，道：“相伴相随，同心同德，永不相欺。”

接着，便是听到了弘善小师弟喊我们过去吃早膳的声音。

我在她耳边道：“小师弟手巧，做出来的膳食都好吃，这一路，兰儿你定是不会吃腻。”

兰儿笑着回应道：“有衣为暖，有食饱腹，有人为住，有车安行，衣食住行样样不忧，这哪是兼程赶路，分明像是尽兴游历。”

我伴着她走向吃饭处，舀粥取饼，吹着晨风，听着山音，自在而品。

白粥寡淡，食之却甜，因为兰儿在侧。

囊饼坚硬，却不费牙，因为心有柔情。

我满是欢喜，觉得这就是福泽。

“我亦是同感，兰儿，你我皆是尽兴同游人，而非风霜羁旅客。”

“陆羽，你的头发和你的衣裳，都被露水打湿了。”

“我有什么关系？只要兰儿你盖好了毯子、没有着凉就好。”

“虽是个笨办法，下回露宿山头的时候，你打把伞吧？要是你为了我，真的不舍得睡的话……”

“因为太专注，才会对寒露浑然不觉。打伞又能挡住几何？不如就在马车上不出去，也能睡得好。”

“好，睡马车比睡外头好，跟睡船舱也差别不大。”

山一重，水一重，千里奔途终见短。

月一轮，日一轮，黑白交替终知归。

重回江南之地，我不禁掀开马车的窗帘，如痴如醉地向外望去。

熟悉的吴侬软语，惯看的山水画卷，不变的人情冷暖。

一席席，一片片，一幕幕，就这般收入眼底。

我倍感亲切。

果然这里才是最适合我常住到老的地方啊！

悦来酒楼门口，江南的地方官皇甫冉亲自迎接了我们一行人。

总管事王五客客气气地向我们请了安。

然后，他吩咐店小二们道：

“你等把陆大人等人的东西都送到各自的住所去，再把这些马匹都牵到酒楼后面的棚子里面去休养和喂饱，等到这些前脚功夫都做好了，再一并把接下来几日的伙食都安排妥当，就当作是我这‘悦来酒楼’做请，不收银子的。”

那几个店小二各领了各的活儿，就各自忙去了。

总管事王五把我、皇甫冉等人一并带到了早已准备好的二楼厢房中，问道：“请了陆大人和皇甫大人的意思，是先上菜？还等诸位聊过以后再上？”

我道：“我们先聊，有需要的时候再叫你。但是你可以叫厨房先备着。”

王五应了声：“是。”

然后就先一步退下了。

厢房之内，环境素雅，大家换桌而坐，雅致甚高。

弘善小师弟一一为我们斟倒了茶水，便站到了一边。

皇甫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陆羽啊，本馆仿佛看见了初到江南的你，也是这般在秋季，穿着一身素衣，只带轻便行囊和自制自用的茶具茶器。”

我笑，以素衣为裁，明心道：“我只是觉得自己累了，不想再理会官场之事了，所以才选择归来。官服终究是分了品级，功名利禄由此生，哪怕是合身穿着也束缚感重重，还是这一身布衣的好！”

皇甫冉道：“以前本官只笑纪檽峰锦衣华服，不识布衣滋味，乃是我江南第一纨绔子弟。哪想他忽然就变了心性，日夜苦读，考取功名去了，陆羽你觉得他能高中否？”

“我当然是希望他能。”我饮茶解困，“光耀纪家门面、光耀江南人文、歌颂皇甫大人教化之功，有何不好？”

李季兰问：“如今纪大公子怎么样了？”

皇甫冉夸赞道：“他学问精进自然是不必说，竟然也开始做些行善积德的好事了。没准在日后，他就成了陈秉承陈老爷之后的‘第二大善人’了。”

大家听之皆笑，笑纪大公子的本性天生，竟然也有“乐善好施”之时。

此时，有书生孟郊前来。

“学生孟郊不才，只捕了数只秋蟹过来。已经交给酒楼的厨房去制作秋膳，不知学生是否有幸与诸位同席？”

我叫在门口候着的跑堂去多拿一张凳子和一副碗筷过来，对孟郊道：“秋宴怎能缺螃蟹？是你有心了呀！快快入席。”

孟郊在我和钱起之间坐下，举止之间，少了旧时的热血，多了现今的稳重，看上去也是个可造之材的模样。

张继道：“孟郊你满腹经纶，又懂得一些监工造活的能耐，就此走遍天下，也是豪情满怀啊！”

高天威道：“本镖头在二十出头的时候，已经是练的一身本事，可以赤手空拳地押镖与斗贼之人了。如今看孟郊朝气蓬勃，一派将要跃居文坛龙门之姿，怕是颜公和张公在天有灵，也颇是欣慰。”

孟郊谦虚道：“学生以前志向短浅，所行所走，所学所用，皆是为了让慈母过上好日子。现在确是新志再立，打算做个对大唐有用之人，不淹没在茫茫之中，不知何时才能够迎来这衔枝而来燕子？”

我鼓励他道：“成功名之路千千万万，庙堂内外，只要心中装着天下、装着百姓，就是报国。名垂青史之法不可穷尽，人前人后，只要不忘大志、坚贞不移，就是标杆。孟郊你正是迎来新征程之时，后浪覆前浪，何愁报喜的燕子不来？”

孟郊喜道：“多谢陆大人，学生一身清朗，如沐三春之风，如饮松针之雪，非立身立命而无以回报。”

李季兰道：“秋日共宴，有蟹又怎能无菊？”

我就叫弘善小师弟去拿一盆黄金菊上来，好放在桌子侧的窗台上供大家赋诗共赏。弘善小师弟机灵，去问总管事王五要了最好的黄金菊回来，那盆花朵朵都开的好，朵朵都傲立于寒风之中而不屈。

接下来，皇甫冉就吩咐店小二上菜。

除了江南特色的：梅干菜红烧肉、三丝敲鱼、糖醋排骨、龙井虾仁、鳝丝羹之外，还有两道下足了功夫的：蟹黄毕罗和清蒸蟹。

李季兰作诗道：

手未沾腥道留香，红壳白肉胜天肴。

风过金菊不见影，醋入碟中待玉膏。

楼外应见叶满路，厢中融融是语笑。

惜我如今安然身，薄言数句不觉少。

我为兰儿剥蟹壳，其实这道功夫也不难。

只要拿剪子把蟹腿的上下各剪开一个口，再把另一端尖尖的细钩插进去，推出里面的嫩肉来就好。至于是公蟹或者母蟹上的蟹黄或蟹膏，吃法更加简单，只需用手把壳都掰开，取出不能食用的蟹肺与蟹胃，挑里面最肥美的部分出来尝鲜就好。

兰儿吃蟹肉，不喜欢用碗装着吃，而是要把美味都装到盘子里面去，用筷子夹一片片精细的玉膏出来，蘸着醋来吃。我就按照她的喜好来，把剥出来的蟹肉、蟹黄、蟹膏都装盘，拿到她面前、看她津津有味的吃。

我忘却了自己的部分，或者说我愿意把自己的部分都让给她吃，我也并不因此而觉得吃亏——

江南是不愁吃蟹的地方，除了今日的清蒸蟹和蟹黄毕罗，各大名店的蟹黄小笼包和蟹粉拌面都很好吃。

只是这一桌不同，这是书生孟郊的心意。孟郊在寒秋亲自下海捞蟹，实属不易，所以我要把每样菜都尝遍。

我把最后一只清蒸蟹拿到了碗里，自己“费劲”地拆了蟹钳来吃。

兰儿欢心笑道：“这清蒸好了以后的蟹钳难剪，所以就有了一道的别的菜，叫做：麻辣蟹钳。如果炒之前，直接用刀背把蟹钳敲的半碎，可以起到易入味和易入口的效果。”

我可惜道：“那清蒸的蟹钳岂不是浪费？”

“倒也不会。”兰儿一笑，神秘道，“怎么把食材吃到极致且吃的精光，长卿是教过我方法的。吃蟹钳呢，需要在上面自己‘看出’一个三角形来，然后拿了坚硬的剪刀上来，顺着三角形的边儿剪三次，就能顺利剥开。”

她期待地看着我：“陆羽你试试，就在我们面前试试。”

“好，我试就我试。这方法能行，大家就用，要是不行，大家也别笑……就算是要笑，也只许笑我、不许笑长卿。”

我亮出自信来——

拿了一个蟹钳在手中，盯着看了一会儿，直到“看见”三角形图案为之，才操动剪刀对它下了手。

说来也怪：这第一剪下去，我觉得顺手；第二剪下去，蟹钳裂了一个好节奏；第三剪下去，蟹钳的硬壳就脱落了，露出了鲜美的白肉来。

白肉晶莹剔透，鲜香扑鼻，馋的我来不及多说什么，就直接把美味往嘴里送。

一口鲜落肚，不带任何调料，我说：“这就是蟹肉本来的味道，好吃！”二口鲜落肚，蘸了姜醋汁，我说：“这就是江南风味，好吃！”

大家见我沉浸在美味当中，也照着我的样子剥起蟹钳来。

不一会儿，就是各有各的乐趣，各有各的吃法，各有各的神态……欢快一桌，笑声不断了。

是夜。

我与兰儿并未回茶庐，而是住在“悦来酒楼”之中。

我坐在软榻上，凭窗望月。

空中唯有几丝云朵，不见疏星。

兰儿在我身后对镜梳妆，似乎将挽起的青丝放下之后，整个人才能获得闲适感一般。

我并没有回头看她，只想把一心的柔情都寄托给明月。

明月就是这样好，对每一个仰望它的人都公平公正，它只需听人在心中絮语，而无需替人解答心事。所谓：月照四方而不吝，客宿各处而有托，得者自得，失者自失。大抵就是这个道理吧？

——月华如练，应添郎情妾意，只缺一牵相思引。

——清晖似水，回首心心相映，笑道是天作之合。

我伸手出窗外，在掌心之间承触情怀。

我淡笑对夜空，在脸颊之侧思拂缘念。

兰儿来到我身边，在靠后的地方坐下，与我一起看月亮。

她在我耳边赋诗道：

离人无语月无声，

明月有光人有情。

别后相思人似月，

云间水上到层城。【注1】

兰儿柔声道：“我只怕感情抒发太浓，反倒是缺了值得掂量的真心。”

我能够感受到从她的身上传来的、傍侧着我的肩膀的温度。

“都说文字是情感的流露，唯有体感冷暖才是真。兰儿，你我偎依相生的温度，是不会说谎的。”

兰儿往我身上紧了紧，道：“我这个人，心思藏的住的时候，就会藏的死死的；反之藏不住之时，就会一股脑儿地化作文字写出来。”

“那我就做个能懂兰儿、能惜兰儿的人。把兰儿藏的住或是藏不住的心思都相拥在怀，一点一点地去拆解、去品读，直到彼此心意互通为止。”

“陆羽，你没有变过。对我而言，你一直都是如此。”

“兰儿，能够给予你的，我定分文不少；欠缺于你的，我定倾力而补。”

“芳兰若有意——”

“——惊鸿应物来。”

我与兰儿十指相绕，情到深处，不分彼此。

就让这两句诗和空中的朗朗圆月来见证吧：陆羽和李冶的情缘，长长久久，永不相离。

【注1】李季兰诗作《明月夜留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