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第165章

钱起和侍茶姑娘找来了泥瓦工匠来设计和修建“新居”。

他俩的“新居”按照约定,就建在我的茶庐的隔壁,与我的茶庐一般大、一般高,乃至是风格也一般相似,照着钱起的说法,就叫做: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如此甚好。

我请了泥瓦工匠一并修缮我的茶庐。

工事排期和所需的费用,我全部自己做了规划,只需泥瓦工匠做些费力气的事情。此外,我也为泥瓦工匠们准备了谢礼,乃是:我亲手制作的“茶方”数袋,可做冬日围炉饮香之用。

我对兰儿道:“总觉得,将茶庐翻新一下,就能够在一年到头的辞旧迎新之际,去除霉运迎接好运。”

兰儿坐在窗边看书,放下书卷道:“其实陆羽你就是想换一种新的生活状态吧?跟茶庐是什么样子无关。”

“你说的对。”

我在兰儿对面的长榻上坐下,两人隔着一张矮桌。

“不过多些工匠往来也热闹,对我的影响不大。你对茶庐都做了哪些改进?”

“就室外的环境来说,首先是把原本的木制阑珊门换成了对开的两扇门,毕竟是到了冬天,可以防贼防寒;然后是把桂花树下面的石砌的栏轩加宽了一些,这样坐起来才舒服,兰儿你要是愿意,抱腿坐在上面发呆也没关系;接着是把通向花坛的石板路做了一些后期的打磨和维护,免得它崩坏或是生出裂缝来;最后就是想把围墙重新粉刷一遍,这个意头好,叫做:刷墙刷墙,定当变强,意气飞扬。”

“那室内呢?”兰儿问,“你的起居室、书房、茶室、柴房,甚至还有杂物间,统统都改造吗?我可担心你画起图纸来行云流水,见了实际成果就后悔。”

“那倒不会,也不是大改。只是叫有经验的师傅们瞧瞧横梁和根基稳不稳,把一些该换的家具换掉,一些该舍弃的东西舍弃,一些该移动位置的摆设品移动位置而已,没有大到改头换面的程度。而茶室,我是布置好了以后就情有独钟,只能自己亲自来打点和排布一切,不能交给别人去做。”

没想到兰儿竟然“扑哧”一声笑了。

我问她笑什么?

她环指了房间一圈道:

“我笑你没有考虑到多给我添置一些东西呀!”

“像是梳妆台和衣柜,你怎就知我不想要更好的?像是书柜和画缸,你怎就知我没开口就是不需要?像是精致的餐具和独特的杯子,你怎就知我不想用它们来愉悦每日的心情?”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迟钝,连忙道:“是我没有思虑周全,等吃了午膳和小憩之后,下午我们就一起出去看、出去买。”

“陆羽你不是不懂女子心,而是没有把我们之间的生活——从‘小日子’过度到‘夫妻日常’。等你真的把角色都代入进去了,就会发现:唔,原来兰儿需要这个呀!原来兰儿喜欢那个呀!”

我一下子悟了,对心上人执手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兰儿你已经把自己当作是陆羽的妻子了呀,看来我真的是慢了不止半拍。从现在开始,我将以你的夫君的模样来待你和待这个家,希望你多多提点我、包容我、依赖我。”

“那我能请你‘驯服’我吗?”兰儿好似在说笑,又好似很认真,“你懂我的意思吗?”

“啊……不太懂。”我摇摇头,“要叫我主观判断,我只能理解为:‘驯服’是一种处在‘听夫君之言’和‘肆意自身本性’之间的状态。”

“要不怎么说,陆羽你是个很纯粹的人呢?”

“难道……我真的是想错了?偏离了你的意思?”

“其实对女子来说,‘驯服’的意思就是一种跟夫君平等相处的状态,双方互助互爱,不必谁去提醒谁做什么事,也不必谁听谁的话,只要彼此在乎彼此、互通心意地相互扶持,就是最好的相处方式。”

“哦,那我懂了。‘驯服’不是征服也不是叫另一方听话,而是相知相守、相互之间:不驯而服。”

“没错~”兰儿嘴角上扬,“陆羽你终于开窍了!”

此时,有纪府的下人前来传话。

“小的请陆大人、李姑娘好。我家老爷和陈秉承陈老爷正在隔壁,一同看钱公子和侍茶姑娘的新居的建筑进程,不知两位是否过去打个招呼?”

我说“好”,就跟兰儿一起走出了茶庐。

来到隔壁“新居”,我看见纪万成和陈秉承正站在大门入口处。

按照辈分,我向眼前的两人行礼道:“陆羽见过纪老爷、陈老爷。”

纪陈二人同时说了声:“免礼。”

然后,钱起和侍茶姑娘就把我们带到了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小坐。

我看向工事现场——

因为气候冷,所以现场并没有尘土飞扬的景象,工匠们各司其职,收了钱起的银子之后都凭借真本事在干活。

那些工匠们,有的在打地基,有的在运砖瓦,有的在和稀泥,谁都没有松懈。他们之间配合的很好,看上去效率很高,我想:钱起真是请对了人。成就一间好房屋,不在工匠的数目、也不在工程的大小,而在于整体的凝聚力,只要工匠们之间不多嘴、不抱怨、不起内讧,那么到最后拿出手的成果,就一定最佳的。

有一个约是四十多岁的男子在现场巡视和做指点,那人应该就是“监工”了,看他眼光敏锐且对房屋的选材用料都顾及的细致,我也放下心来。

我不禁道:“天地之力皆小助。人和,才能专筑。”

钱起点头共感道:“是这个道理,所以钱某才省去了许多额外费心的功夫,能多抽出时间来陪伴侍茶姑娘。”

纪万成道:“我儿并不在乎自己的婚事,可见他是想要先立业、再成家啊!”

李季兰不相瞒,嗔道:“其实纪大公子心中是有红颜知己的,只可惜他执念太深,放不下所爱之人罢了。但如此一来也好,至少那位红颜知己成了鞭策他上进的动力。”

纪万成多少听得出来,李季兰口中的“红颜知己”指的就是她自己。

“唉。”纪老爷一叹,“照我看,‘红颜’这个词倒是用对了几分,‘知己’嘛,还真的是算不上。”

“敢问纪老爷,您敢说自己完全了解自己的儿子吗?若不是,你就不能说他无知己,也许那个知己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也曾看好他、支持他。”

“是吗?”纪万成略略皱眉,“李姑娘不妨往详细了去说。”

“女子珍惜每一名男子慕名而来的爱意,哪怕是心里对一个人没感觉,也不会直言相告,因为伤了对方的心是小错,杀了对方的志气却会铸成大错,所以女子一般都选择与之保持朋友关系。女子惦记每一名男子孜孜以求的决心,哪怕是自知不会给对方一个满意的回复,也绝不会婉言相拒,因为误了对方的前程事小,引得对方疯魔堕落却会让自己愧疚一辈子。”

纪万成听罢,感慨道:“李姑娘才貌双全,天下男子谁人不爱?却有如此细腻的心思——惜己爱人,气度所在,对追求者不相负。能让我儿遇见,也是我儿走运呐!”

李季兰简洁而有力地应道:“我想做一个笃行顽强的女子罢了。”

纪万成笑了笑,才自嘲道:

“本应是来贺喜钱生和侍茶姑娘的新居奠基,却聊了我儿的人生大事,实在是偏了题。”

“这又何妨?”陈秉承反问,“你能见识到李姑娘的大度和大气,又能知道令郎所追求的女子是什么样的人,不是有所得吗?”

“是啊,都是因缘之事。”钱起道,“天下哪有不操心的父母?”

纪万成叫下人拿了一个锦盒过来,当着钱起和侍茶姑娘的面,亲自打开了盒盖。大家看见,里面装着的:是一把玉板斧。

“钱生,侍茶姑娘,我将这把玉板斧作为新居奠基开工的贺礼相送,是有三重祝福要送给你俩:一祝福随斧到,二祝阔斧踏实,三祝平平安安。”

钱起和侍茶姑娘一并接下了纪万成的贺礼,连声道谢。

接下来,陈秉承也叫管家拿了一个礼盒过来。

这个礼盒虽然不发,但是里面的东西价值却高,是一个:纯金打造的貔貅。

陈老爷道:“貔貅是进财纳福的镇宅宝物,我将貔貅赠送给你们两位,祝你们:凡事懂变,变则和顺美满,家中永无吵架之日;福运财运样样来,来则喜笑颜开,祥瑞满屋。”

钱起和侍茶姑娘一并收下了金貔貅,对陈老爷满怀感恩。

纪万成和陈秉承异口同声地感慨道:“喜宴降临,新居在建,燕尓相谐好,江南哪怕是进入了冬季,也一片欣欣啊!”

那对新人彼此凝眸相视,秋水情深,谁能不羡慕?

长辈相贺,好礼为先;鸾凤和鸣,对望为证。如此才是好彩头和好意头。

我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场景,心中由衷地为即将大婚的两位新人高兴。

同时,我也知道了什么东西对宅子有好处,想着自己不妨摸一摸“玉板斧”和“金貔貅”来沾沾好运。

金玉之物,缘起缘来;钢韧且坚,兴宅镇宅,只是:

买就不必了,毕竟我的茶庐不是新建的。

但是话又说回来,我刚刚住进去时,茶庐是半新不旧的模样:

是在日后,有了各种物件和花卉的点缀,它才生机渐来;有了各路谈笑的鸿儒和高雅的茶客,它才格调渐显;更是有了准夫人李季兰的同住,有了她的喜怒哀乐和琴棋书画,它才家的味道渐浓。

——越来越好,越来越完善,越来越有真滋味。

——在草木间,在高朋往来,在有情而知所往。

这就是我的茶庐,我的江南。

我不由得从心中随喜赞叹:“真好!”

从钱起和侍茶姑娘的新居出来以后。

我原本是想回茶庐去取些钱财出来,好带着兰儿一起去逛街、和为她购买想要添置的东西的,却不想,她竟然主动提出:“陆羽,我想去‘天下第一茶亭·三癸亭’看看。”

在我的概念里,下午阳气不足,特别是萧瑟之季的下午,都不宜进山。

山高路远,亭孤影寂,又有寥落之音自草丛、自叶间而出,好是扰人心绪,难得真正的雅趣。

我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了兰儿。

她却道:“在纪老爷面前说罢了跟纪大公子相关的情缘,我心中轻松,所以步履轻快。”

那意思,就是说她压根不信什么“下午不宜进山”之说,反而是觉得“下午更宜趁兴而往”。

我决定按照她的想法来,说来惭愧:

自颜真卿颜大人修筑“三癸亭”以来,我一次都没有去过。

此中的文人情怀和豪迈飒姿,俱往矣,斯人已去,风骨犹存,我竟然还没有兰儿懂得这份感念之心。

进山之路,是一条石径。

我与兰儿一同涉阶而上,脚踩枯叶而闻余音,耳听两侧而有风声,目看前路而近亭台。

兰儿的神色,比我要专注和坚毅许多,她来这里,肯定不是纯粹为了赏景或是看颜真卿的书法,而应当是带着许多别人所难猜透难看透的目的在里面。

我并不在路上向她询问,就像是她在行进途中也不对我说话一样。

等到来到山顶,一座高雅别致的八角亭台迎面而入。

抬头,我看见了颜真卿所题写的“三癸亭”三个大字;环视亭中,石桌石凳依旧,石碑石砖依旧,漆红色的亭柱和围栏依旧。

我不禁吟诗道:

风送角铃响,袖迎满山翠。

名亭俱不同,不在远山危。

往事休往过,今朝有今催。

日月共照拂,乾坤此一推。

“陆羽,你我是第一次来这三癸亭,你感觉如何?”

“此处宜结交好友、宜问玄辩理、更宜撰写《茶经》。风景都是你我所见所感的一样的风景,故人故物都是你我所怀所念的一样的不可追忆,风云时移都是你我所知所惑的自然规律。”

我笑了笑,“所以兰儿,你叫单独去评价这个亭子,我是评价不出来的,只能总体上说出这些感受来。”

“我以为你会说颜公,大大地感怀一番跟他相关的过去。”

李季兰来到石凳上坐下,拿处手绢擦了擦桌面。

“在我眼前的,是风景和兰儿你,为什么要提及故人呢?并不是我陆羽不知感恩,而是此处不适合多论旧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好一番‘只看眼前景’和‘惜取眼前人’的心情。这样也好,陆羽你只管往前看,把三癸亭当作一处放松心情和启迪灵感之所就好,少些往复的羁绊,少些心绪的纷扰,也是极好的。”

“自古文人雅士修建亭台,不就是为了抒怀吗?若是将‘抒怀’变成了‘伤怀’,又岂是颜公所愿?哪怕是皇甫大人和皎然师傅,他俩得空前来三癸亭,也是乐山闻弦、吟诗作赋,只将心情化作行云流水入云霄,不将离愁别绪翻出相论难、空悲切,兰儿,你说是吗?”

“对我来说,不是。亭台楼阁,总有伤感处。男子可以找出一切说词来标榜文人之范,女子却是讲求实际,觉得但凡跟故人沾了边的亭台,都值得前去哀思与追忆一番,等到愁绪经过,才能彻底放下,往后不再思旧主、忆旧事,只管把握当下好春光。”

“哦,所以兰儿你才选择下午来。”

“你发现了?”

“这会儿就想明白了,兰儿你是个讲究情义胜于情怀的女子,对你而言,需要先释怀才能真正地融入到这个亭子之中。”

“嗯。陆羽你说,怎么才能释怀呢?那些过去的事和过去的人,明明跟我没有多大关系,我却放不下一份牵绊;那些无关的立场和无关的事实,明明已经盖棺定论,我却想要未了还论。你会不会厌恶这般矛盾重重的我?”

“当然不会,反之,我很感谢兰儿你肯把自己的心声告诉我。其实讲到‘释怀’二字,我觉得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大家都有困扰于心之事,未断三千烦恼丝,未除三千情缘事,哪里来得六根清净?兰儿你非隐士、非世外之人,哪能不计往事和周围人际而活?活着就没有办法释怀啊,我也一样。”

李季兰听后,笑了笑,也摇了摇头。

她用手托着半腮,半垂眸,不再应我。

我便不再打扰,起身外走,自己去“三癸亭”附近寻找好去处。

踩踏着坚实的泥土去往林深处,感受着此前从未感受过下午之景,我只遗憾此处没有溪流。

若是临溪,我就可以取一瓢冷冽的山泉水来饮,洗沐心尘,清润身躯,得一仁者乐水之好,岂非乐趣独寻,非己而无从与人诉说?

若是近流,我或将会蹲在怪石之侧看鱼摸鱼,只将一份兴致融入一方水源之中,来去自如,不欠山翁一盘棋,也不欠樵夫一席话。

然而,林深处却终究是有惊喜的。

我发现了一个形似荷包的大型立石,巧夺天工算不上,遗世独立也并不像,唯独是上面的一个题字,刚劲有力,看着像是前朝大家所写,直击心灵。

密。

这个汉字。

或许我可以做多种理解:

这个林子茂密,书者是所感即所写;

曲径通幽,行进方能窥的秘密,书者是所悟方所写;

人生无常,世事难道,终有百密一疏之时,书者知不可说才有所题。

我带着对那个汉字的思考往回走,想听听兰儿的看法。

没准她会一下子来了兴趣,跟我同去看上那块立石一看,也未可知。

可是。

终究是想非所愿,盼非所得。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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