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厅内安静的很,四盏篝火都静止不动,反叫人觉得冷意丛生。

女教头没有看我们,而是对着手中之物道:

“我是江湖中人,自然晓得如何制作假的金元宝和碎金碎银,这些假货外围的包浆,是我调制出来的,逼真的很吧?”

“夫君虽官居高位,但是在文星阁中却处处受制于人。文人皆爱纵情山水,我与夫君在山间相识,那时候他被人抢了钱袋,是我帮他追回的。后来,我跟他感情渐深,私下结为夫妻,这不为世俗所容的爱情,也就只能在‘飞鹰寨’中悄悄设宴。我能得一心人,就是满足,所以不会像别的女子那般在乎名份。”

“夫君原本也是个清官,只因官场现实和人心不测,被倒逼成了一个随波逐流之人。我能想到的为他带去乐趣的方法,就是教制作假金假银之术。却不想,他会成瘾。何大人你不要露出鄙视的表情来,在你看来这是不正的恶习,在我看来却是自娱自乐的活动,夫君再如何沉迷于此,也未用这些假货币买过市场上的一个东西,谈什么有伤国库?”

我道:“那苏大人把你所做的假的碎金碎银分发给太监宫娥,假做善心,也是错的。”

“此非夫君本意。”女教头了然道,“夫君只是想把我做的假货拿出来与人共享罢了。”

女教头又一次冷看我身边之人,道:“何大人你这是什么表情?觉得我夫君心理扭曲吗?这就是他对我的爱,不需要你来懂。夫君从未在别人面前提及过我,到死都没有,难道这前前后后,他对我的感情还不深吗?”

何大人哑口无言。

在他的观念里:苏炳章也好,女教头也罢,这对夫妻跟疯子无别。

我正思忖着要不要把此事禀明圣上,女教头又说了一番令我咋舌的话来。

“陆大人知道我这‘飞鹰会’是专门培养线人和为各种见不得光的组织提供保护的组织,你难道就一点都没有对宫中的小太监三顺儿起过疑心?”

“本官见三顺儿瘦弱好欺,不似坏人,加之他又主动为苏大人顶罪过,故而没疑过他。”

“他正是我手下最得力的线人之一。”

“什么?”我大吃一惊,“此话当真?”

“当真。”

“本官见三顺儿手无缚鸡之力,在狱中受到刑罚以后也不反抗,怎么会是个高手呢?”何大人摆了摆手,“而且他普普通通,哪里像是能当线人的料?”

“我言尽于此,两位大人要抓他便去抓,要纵他便去纵。”

“你这不是给本官出了难题吗?”何大人反复踱步,“你可知道你说出来的两个真相,都在常人的认知之外?就算是本官如实告知了圣上,也终究是挽回不了什么啊!”

“我需要从皇帝手里得到什么吗?不需要。”女教头回到虎皮椅子上一坐,“反正我这‘飞鹰会’过了今晚也不复存在,有何需再存侥幸?我不会再与朝廷做对,自是会配合你俩的意思去见皇帝,要杀要剐我都认了!”

何大人在我耳边小声问:“你说这当中会不会有诈?此女子该不会是假意屈从,而暗中谋划刺杀圣上于百官之前,来为苏大人报仇吧?”

我想了想,否认道:“与其说她一心只想杀皇帝为夫君报仇,倒不如说她恨不得随着夫君一并去了。我看她情感真挚,只有对夫君的追思,而无反朝廷之意。”

何大人不放心道:“女子心,海底针,最是不可信。你我还是要对她口中的‘配合’二字有所警惕才好。”

“多谢何大人提醒。”

言罢,我对那女教头道:

“为防你出尔反尔,本官不会再给你向‘飞鹰会’之人交待后事的时间,只今两位将军已把你帮派的头领和一众兄弟捉拿归案,至于在外之人,也终将不漏法网。你,做好天亮之后在朝中面圣的准备吧!”

天色已亮,朝堂之上。

皇帝正坐龙位,文武百官分站两侧,总管大太监高喊了一声“带要犯——”之后,那女教头和三顺儿就同时被押了进来。

我站出来,将昨晚的经历和从女教头口中得到的话,都一一向皇帝禀明。

没想到又遭林阁老不满,那位老臣冷心冷面道:“女匪口中之言,怕也是只有陆大人你才能问出来吧?还是说你觉得女匪嫁给朝廷命官之事光彩,敢拿到朝堂之上来说,也不怕脏了圣上的耳朵!”

我道:“臣之所言,不过是为了向圣上阐明一个事实:吴姓茶吏身死现场的碎金碎银的来源终于查明,不是苏炳章也不是欧阳展所留,他俩没认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臣记得清楚,那日圣上率群臣在万华园赏宫灯,刑部令吏问苏炳章是否把碎金碎银给过太监宫娥,他说了是【注1】,由此可见,他给三顺儿钱财之事不假。”我进一步当着大家的面指出,“三顺儿就是在吴姓茶吏的尸首之下留下碎金碎银之人,也是为长安地下交易黑市提供宫内情报的线人!”

诸官僚议论纷纷,看上去无人认可我之所言。

“圣上,陆大人一派胡言之词,老臣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林阁老有意揉了揉耳蜗,“大太监也就罢了,像三顺儿那样的小太监能有几个胆子、几个脑子来做这吃里扒外的事?”

皇帝没叫那小太监自己招认,而是问我:“陆大人,你不可片面听取女匪之言,你在朕与百官面前戳穿三顺儿的身份,可有缜密推断和确凿证据?”

“回圣上,臣有。”

“好,那你就讲出来,好让林阁老听个明白。”

“所谓苏大人在茶阁暖阁之外对吴姓茶吏所做的一切,都是三顺儿供出来的,他所言就为真吗?有没有可能——三顺儿在尸体下面放置碎金碎银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害苏大人呢?臣明确知道:‘飞鹰会’手下的线人个个都有火眼金睛,能辨识金银真假,所以三顺儿应该是知道苏大人给他的钱财是假货一事的。”

“哼!”林阁老反问,“你的意思是苏大人反而被那小太监看透了,只是苏大人自己不知道而已?苏大人以为自己拿假金假银戏弄了小太监,殊不知自己才被小太监反将于无形,甚至丢了性命?”

“正是如此。”我道,“被视为小人物的小太监,往往最敏感,比起被吴姓茶吏欺凌,接受上层官僚虚情假意的关照才是耻辱吧?三顺儿的种种举动——自愿顶罪、自述目击证词、自悼‘恩公’,都怀着明确目的,绝非糊涂。”

“臣与何大人都被三顺儿所蒙骗,因而不识他的真面目。”我看向跪在地上的小太监,“直到女教头的话点醒了臣,原来——训练有素的‘线人’不一定是少年之辈,善于伪装愿意挨打的小太监也可为之。”

“那你倒是说清楚那厮是如何为的啊?”

林阁老不耐烦起来。

“内宫之事,太监宫娥最是了解;皇宫路线,太监宫娥最是熟悉。”我以此为前提,往下道,“要打听情报,靠的不是外行线人而懂内理之人,在宫中当差的时间越久,就越能见微知著;要偷传宫宝,不能指望外行线人的身手敏捷,而要看内在宫人审时度势。往往就是些不起眼的宫人,才发挥了关键作用。”

“哦?”林阁老一勾嘴角,冷笑道,“陆大人了解的清楚。将自己的意图隐藏在人所不知的行动背后,那三顺儿倒也是个可怜可恨之人了,一直扮演弱势的角色,却是个暗渡陈仓的好手!”

我开始述说证据:

“臣从苏炳章拿走的茶阁盆栽含苞待放的腊梅的土中发现了铜钱【注2】,那盆腊梅正是负责打理宫内草木的太监三顺儿所栽,同时,臣也在死者吴姓茶吏的身上发现了铜钱,由此可证:三顺儿被吴姓茶吏勒索之事为真,其受苏大人‘关照’且在后续与苏大人有交集之事属实;臣昨夜在‘飞鹰会’的主厅的篝火盆上,看见了‘铜钱’图案的帮标,可见三顺儿跟‘飞鹰会’脱不了关系,其作为‘飞鹰会’线人的身份不假!”

林阁老问:“铜钱不是随处可见的普通之物吗?存在于腊梅花盆、死者身上、飞鹰会之内的铜钱,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有。”我确定道,“在江湖之中,各大帮派都爱以‘铜钱’为标志,寓意:同心协力,也会将帮派特制的‘铜钱’赏赐给帮内之人,以求共识,荣辱与共。所以‘铜钱’之上应可有帮派的名字,臣检查过了,林阁老你刚才说的三处地方的铜钱,上面都有‘飞鹰’二字。”

“那就是证据确凿!”皇帝威严道,“小太监三顺儿的线人身份无误。”

我向皇帝做出请示:“臣以为,应当彻查太监宫娥,揪出身份存疑之人,宁可错抓,不可放过。否则长此以往,宫规如何能不败坏?”

“爱卿所言有理。”皇帝下令道,“监察史听命,即刻去查,不得有疏漏。”

“吾皇英明!”

“真是叫老臣见笑!”

林阁老呵呵了两声:

“原来在陆大人眼里,这个案子的后续真相就是——女匪的夫君假同情小太监,然后被小太监用了三层心机整死;苏炳章与三顺儿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一个是女匪的夫君,另一个是女匪训练出来的线人,所以才会彼此算计。到头来,女匪肯来面圣,不是出于知罪求饶,而是为了把自己最可被世人取笑的一面,借陆大人之口说出来:夫君之死,源自线人盘算;夫君之错,源自与己相识;夫君之爱,倒是感天动地。”

我不理会他,只对皇帝拱手道:“臣相信,圣上会秉公处理此事。”

皇帝道:“小太监三顺儿,前有当线人互通内外之罪,后有用心报复苏炳章之实,处仗责至死之刑。”

扬手叫人把三顺儿拖下去以后,皇帝对那女教头震怒龙颜道:

“朕不怕把话跟你明说,山林贼匪,譬如‘采风寨’众人,愿意归顺朝廷,往沙场建功立业,朕自然是不会对他们治罪。而你所建立的‘飞鹰会’性质恶劣,已经不能纯粹以贼匪来论——栽培窃钩盗国线人,就是妄图动摇我大唐国本;联手地下黑市庄家,则是视我大唐民风教化于无物;与朝廷命官为伍,更是败坏我大唐清廉吏治……桩桩都该死!”

“我敢把自己和夫君之间的事说出来,敢把线人的真实身份交待出来,本来就没想过活着走出皇宫去。”女教头仰头,冷若冰霜道,“只要我一死,朝廷就能称心如意,彻底剿灭我‘飞鹰会’,拔除一切不正利益往来,截断一切藏在深处的源头暗涌,有何不好?”

“你倒是坦荡!”皇帝对那女教头生出一丝佩服之心来,“早知恶行必将不被天道所容、不被大唐法理所容,你又何必当初?”

“官逼民反!”女教头骂出了四个字。

何大人趁机道:“启禀圣上,臣有事要奏。”

皇帝将目光从銮阶下面的女子身上移开,尽量平复心情:“爱卿请讲——”

何大人一清嗓子,正气凛然道:“臣要检举长安令欺上压下、结党营私!”

皇帝重重一拍龙椅扶手,“讲!”

“是!”何大人有条不紊道,“若说地下交易黑市之事长安令没本事管就罢,臣派人在暗中查过了,长安令他——私吞粮饷,将少量谷米兑了沙子进去派发给穷苦百姓,是为为官不仁;不思图治,导致管辖之地天灾常有、盗难常发,是为为官不德;庸碌无功,坐上公堂之时,不以百姓利益为重,而是处处考虑自己派阀立场,只为奉承上级官僚尽心,不为解难百姓而躬身,是为为官失职。”

“将长安令,革职、查办。”

“吾皇圣明!”

皇帝把目光重新放回女教头身上。

“朕念你是一届女子,有敢从此业的勇气,故留你全尸。但‘飞鹰会’自体己一切党羽,朕绝不姑息!”

“严惩于我,就等于立下君威了吗?就等于让天下此类帮会臣服了吗?就等于给长安地下交易黑市的大庄家一个警示了吗?”女教头连出三问,“未免太过天真!”

皇帝目光深邃,震声道:“朕不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但是能够让眼前的一恶势力被剿灭,就已经算是不愧于这大唐基业!”

女教头倔强问:“江山稳固,岂是拿我‘飞鹰会’来首当其冲就有用的?李家天下,何来君臣互信、君民同乐?”

皇帝背着手站了起来,“朕不是活菩萨,做不到受天下万民供奉;朕也非九龙之身,做不到被文武百官认可。但朕作为李家天子,就要有挑起担子的勇气和扬大唐国威的决心!”

绕过宝座基台,走下銮阶,皇帝来到女教头面前:

“真不怕除不尽天下奸恶势力,怕的是奸恶势力存在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却无像陆大人与何大人这样的忠臣来替朕降龙卧虎。”

“好一个知人善任的天子!”女教头至此臣服,“我,死而无憾!”

“来人,将此女子带下去。”皇帝杀伐果决道,“按律,死罪。”

“得令!”

两名官兵上前,将女教头带走。

皇帝坐回龙椅之后,并未再多说案子的事情。

他只是给司礼大太监递了一个“退朝”的眼神,就在满朝文武的声音当中离殿而去。

回去的路上,我恰好见到了要往官舍去找我的王司珍。

“我已将‘镂空金叶’修补好,请陆大人过目。”

王司珍把手中的锦盒递给我。

“像是焕发了新生机一般,好是厉害的手艺。加上一层细看还无的金蝉翼薄线锁边,更有了立体之感,本官对此十分赞叹。多谢王司珍。”

我将锦盒拿在手中,从心珍爱盒中之物。

“唯手熟尔。”王司珍道,“陆大人尽忠尽职,也要学会善待自己才是。”

我微一点头,“本官一宿未睡,是有些乏了。”

王司珍有礼道:“那我就不阻陆大人,告辞。”

数日之后,何大人来找。

“一如陆大人所说,那女教头和线人三顺儿被正法了以后,‘飞鹰会’的余党果然四处逃脱,好在是我军事先在沿途做了埋伏,将主线和支线窜逃路上的恶匪统统拿下,大获全胜。监察史细致盘查身份可疑的内宫宫人和侍卫,已将查实之人打入天牢侯罪,剩下的一些‘线人’终究是怕死,都主动招认了错行。”

“叛国者死,窃国者亡,古来圣贤之言,如今读起来我却觉得残酷。”我感慨万千,“未居官位之前,我从来不知世间有‘飞鹰会’这般的组织:因不满世道、不满贪官而自发成为一方势力,到最后,却又因恶上加恶、错上加错而助纣为虐,把愤世嫉俗之情和恨贪厌脏之心错误地演变成了——与朝廷做对,与皇帝做对,更是与正道做对,终究不为王法所容。”

“其实说白了,只要是做了有损国家利益的事的人,都可以称为:国贼。”何大人做出解释,“陆大人你是不是把‘国贼’跟‘反贼’的概念搞反了?”

“有吗?”我反思起来,“在圣上看来,‘飞鹰会’之众不是既窃了国,又反了君吗?可是下官哪里理解错了?”

“你官龄尚浅,没有理解透彻圣上的意思也无可厚非。”

何大人分析起来:

“长安地下交易黑市的答案悬而未决,涉事官员的名册还未搜出,此案毋庸置疑:应以官商勾结罪、走私贩私罪、目无法纪罪来论,一切跟国库相关、令国库收支异动之事,都可称为:窃国。”

“圣上之所以大惩‘飞鹰会’女教头和旗下党羽,就是为了借‘剿反贼’之名,来让百官心里有个数:反贼手段肮脏,见识浅薄,为己而斗,难成大器;国贼逆行天道,僭主谋财,为名而争,难撼根盘。二者起点有别,结局无别。”

我恍然大悟。

原来圣上在这一系列案子中,裁决的果断,杀了许多该杀之人,不仅仅是正朝纲和立君威这么简单。

圣上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灭掉国贼,也就是那些不利于大唐江山长治久安之人。

终究是我没能看透君心,只当是君主处罚凶犯、罪臣、窃贼理所当然,却不知在君主的内心深处:所忌惮的、所以痛恨的,乃是与大唐为敌的国贼!

“何大人你深懂圣意,下官佩服。”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女教头骂出“官逼民反”四个字时,何大人会站出来控诉长安令的不称职了。这就是顺从君心啊!

“久居朝中罢了,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反之,本官也怕揣测错的时候。”

何大人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清茶。

此时,何大人的手下匆匆来报。

“……属下在外探得重要情报,大庄家付一刀秘密叫人运送了一车车沙子到地下交易黑市之内,不知何意。”

【注1】苏炳章被皇帝处死,其死前的供述,见第51章

【注2】铜钱之事,见第47章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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