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的确可疑。”何大人问,“冬天如何能采沙?”

“沙中藏金也未可知。”我推测道,“金屑混入沙子中极难辨认,也极难用箩筛滤出,得靠人力用‘水洗法’来淘。”

“那些生意人真是金迷心窍了!”何大人拍桌而起,“大处也好,小处也罢,处处不忘用手段来藏金。视我大唐矿山为何物?他们的私有财产吗?”

“何大人息怒。”手下问,“不知是否直面前去地下交易黑市当中取缔?”

“你们要是有本事从里面掏出金屑来咬定证据,那必定是大功一件。”何大人冷静下来,“就怕那付一刀跟奸商周老板一样,货箱里面装的都是幌子,你等没有收集到他们的罪证,反被他们咬一口:妨碍坐庄!”

手下再问:“那何大人以为如何是好?总不能放任那一车车的沙子往见不得光的场子里面运啊!”

何大人把烫手的山芋交给了我,问:“陆大人以为呢?”

我斟酌了好一会儿,又喝了数杯清茶来提神醒脑,才得出了一个法子。

“下官是这么考虑的,我们不妨对那些沙子悄探。叫出一个才干出众的官兵去场子的仓库里面取一把沙子回来验,看里面是不是有私采的金屑。”

何大人直接就问眼前人:“你可有把握去为本官和陆大人办好办成这件事?”

手下道:“承蒙何大人赏识,属下就算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况且属下已经依令监视地下场子多时,对其中进出的人士、货物、资金……多少心里有数。”

“好!”何大人放心地一拍手下的肩膀,“等你捷报。”

隔日。

那手下果然不负所望,从地下场子里带回了一袋沙子来。

官舍之中,我已经备好淘金用的清水,正要上手来验,张继和高天威忽然进来,说是为了帮忙。

“陆兄,我在《奇书》里面看到,盗矿的贼人心思缜密,也是敢耍交易场子里的庄家的。这金屑光用‘水洗法’怕是耗时费力又难辩真假,莫不如混了些面粉进去,猛地摇晃袋子,看是否变色来检证里面是真家伙还是假货。”

我真庆幸张继没有说干就干,“你可知道,这面粉摇晃多了,粉尘满屋飘也是会炸裂屋顶的?皇甫大人就办过这么一个案子:面粉商卸货的时候,叫工人们把一袋一袋的货物往不通风的仓库里面搬,工人们把面粉叠起来放置时的力气大了些,扬起阵阵粉尘,煽动了照明用的烛火,结果就发生了事故,屋顶被炸飞不算,人和货都损失惨重。”

“那就就把水银倒进沙子里去好了。”张继趣味津津道,“见识一下会起反应。”

“喏,这里面记载了:土法炼金术。”他翻开《奇书》的插图页,“盗矿的贼人们把矿石整块搬走后,用锤子锤碎,再用铁轮把它碾成粉,等到粗略筛过一遍,贼人们就往粉末里面加水银,点燃了大火把来焚烧除杂。回收水银之后,需往里面加入纯银,这样就可以把金子给挑出来。若想倒卖给场子里庄家大赚一笔,贼人们则会把金子入炉炼成溶液,把溶液倒进模具制成金条。”

“听你这么说,我手上的这批货算是初级材料,别说提炼金子了,连检测金子都难啊!”我没有放弃,“不过,水银之法可行。”

“好歹不用陆兄你拿起家伙来碎矿石。”张继乐呵一笑,“沙里淘金,不难不难。”

于是,我立刻派了一个下人去工部拿了水银过来。

我叫来了何大人,当着他、他的手下和我的两位好友的面开始“淘金”。

为了防止中毒,倒水银时我戴上了手套,烧水银时,我也叮嘱他们要戴上防毒面具。

就这么一步一步、仔仔细细地按照《奇书》的图示步骤来操作,到最后,我是一粒金子都没有从沙子里掏出来。

张继看笑了,道:“虽然这袋沙子只是地下场子仓库里无数沙子的冰山一角,但我看其他存货里面也是找不出金子来的了。不然这位官爷也没法这么容易就把沙子弄到手吧?”

“你这么说来确实是。”何大人的手下反思道,“我见仓库只有两三人看管,那些人也并未特别上心,所以我溜进去取货才容易。不过,我还在仓库里发现了这个——”

手下从腰中拿出一个印鉴来,“请何大人、陆大人过目。”

我一看,倒也没觉得这个印鉴有多么稀奇,反正不像是什么前朝名家的宝贝。此物为一拇指粗的圆柱形,两端刻字,分别是:“天”与“地”。

“我就先收着了,没准日后有用。”

我正要把此物放入盒中,却听见何大人道:“本官竟像着了魔一般,想切开这个印鉴来看里面是不是藏有碎金。”

听何大人这么一说,我倒是真觉得这个印鉴比自己平时拿的类似款要重了些,没准里面真的藏有什么东西也未可知。

“切——”

我毅然决然道。

“是!”

手下拿出一把随身带的短刀,往印鉴正中切了下去。

切开后的结果,小金块小银块之类的东西没看见,倒是掏出了一只象牙制成的三齿钥匙来。

“真是罪不容诛!”何大人怒道,“象牙是来自天竺的珍贵之物,唯有帝王之家可用。如今却不知道经了哪位官僚之手流出了外头去,叫场子里的大庄家做成了钥匙!”

“何大人,你这侧重点是不是错了?”我递上一杯茶叫他平复心境,“得先弄清楚这把象牙钥匙开的是什么地方的门或是什么地方的锁,才能找出你口中的‘国贼’吧?”

何大人干咳了两声,强调道:“此物是重要的证据!你要保管好,不得有任何闪失。”

“地下场子有明门有暗道,要找出对应的门锁来并不容易。”我转念一想,“也不排除这个象牙钥匙纯粹就是起一个雕刻品的作用,无关通往何处。”

何大人心急道:“与其再这么跟付一刀耗下去,还不如明日你我就直去了他的场子,表明身份,看他能耐你我如何!”

“付一刀肯定不会杀或者囚你我,毕竟有‘飞鹰会’的前车之鉴在先,他知道你我身后一定有官兵。”我盯着手上的象牙钥匙看,“关键是怎么让付一刀无条件交出来往官僚的《名册》,免去一场兵戎。”

“跟那种无赖讲道理,你以为可行吗?”何大人交叉双手,“付一刀不肯交出《名册》,我们就硬搜,翻天入地还怕搜不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不成?”

“若是《名册》就在付一刀本人身上呢?要是他真的不要命了,带着《名册》一起同归于尽呢?你我就是用这种极端的方法向圣上交差?”

“陆大人你总有那么多顾虑,可知道多给付一刀一天的筹谋时间,我方就少一分胜算?”

“嗯。”

“是你自己说过要跟付一刀正面交锋的,怎么又瞻前顾后起来了?”

“为了一次行动成功。”

“好,那本官相信你,相信你会另出周全对策。”

“我已经……想好了。”

“你——”何大人对着我指了指,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样子,“真的想好一切按照本官的指挥来行事,且认可本官的‘兵贵神速’这一招了?”

“不是,我是想好自己的办法了。”

然后,我把自己的方法在何大人耳边小声说了出来。

到达长安地下交易黑市的场子的当日。

“堂人”应该是早就见过我与何大人的画像,所以知道我们的模样。他照着平常的“待客之道”把我们引进了场子里,穿过各路商贾的人潮,直往深处而去。

来到一居室外,“堂人”敲了敲门,然后发出了一声暗号似的鸟叫声,才对里面的人道:“禀付爷,何大人与陆大人已到。”

里面的人隔空一弹指,门就被打开了。

我与何大人才踏入居室,背后的门就像是被动了什么机关一样,“嗖”的一声关了起来。

也许是经历多了未知险境的缘故,我对自己的处境一点都不害怕。只按照付一刀的手势,来到圆桌旁边与他一同坐下,看他亲自煮茶。

何大人没想到付一刀会以这般“雅致”的方式来接待我们,心里一直在犯嘀咕,但是脸上没有露出一点痕迹。

“我这场子里的茶,销路有三:其一是卖给本地的商家;其二是供外地的商家拿货。”付一刀一笑,“陆大人可知道其三是去往哪里啊?”

我推测:“可是大庄家你自己留着喝?”

“不是。”付一刀一边烫洗茶碗一边道,“是走向西北和西南,卖给驻守边关的军爷们。”

听到这一消息,何大人骨子里自然是又惊又怒:

连国家的军队都跟这个地下黑市脱不了关系,举国上下还有什么路子是付一刀打不通的呢?每年国库下拨给边关的粮饷和金银,当中有多少是流进了付一刀的腰包里啊?若不及时止损,这个国家还有何“臣忠君贤,上下一心”可言?

但是他学精了,把自己的情绪隐藏了起来,装作不在意付一刀说的话。

“大庄家直接跟驻守边关的官爷们交易,免去重重关卡检查和各项赋税,倒也是实在。只是陆羽不知道,出一次货,是几斤的茶叶量?”

“量太多,自然会遭关守士兵的存疑,所以我想了一招,把茶叶压成砖,填入车马的承货板之中、塞入布匹的轴心之中,乃至是放入货箱的底层隔板之中,可是比陆大人你只会做茶饼睿智?”

“原来压制茶叶还分了方圆,是陆羽见识浅薄了,竟不知这南北差异,惭愧惭愧!”

付一刀指了指自己的脑子,道:

“我是泾阳人士,年轻的时候为了生计,走过茶马。那时候起我就在琢磨:如何才能最大化地节省载货空间?一次路过险溪,马匹驮着的茶袋入了水,我就茶叶连着袋子一并拧干晾晒,却不想拧成一团好似方枕一般的茶叶,不但造型独特、尝起来味道还更好,于是就有了我付一刀独创的:砖茶。”

“多谢大庄家解惑,陆羽心中唯有一句:自古岭北不植茶,唯有泾阳出砖茶。”

付一刀取出一块好东西来,道:“我这茶叫做黑砖茯茶,也简称为茯砖茶。陆大人请——”

我把那块“砖茶”拿到手中来细看:

茯砖茶通体为黑色,似乌木油亮;上面带着一层黄色的附着物,如星落长河成一抹笔划,独具一番区别于江南茶叶的美感。

轻触茯砖茶的四壁,可以感受到一股厚实的底蕴感,起压制工艺之精湛,应是经过了炒制、烘焙、渥堆、发酵和压实五大步骤,环环相扣,一气呵成,当中没有一点马虎。

再闻它的气味,则仿若是兼具了“冬枣的皮涩”与“菌菇的柄甜”,甚是微妙,以至于我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来描述。

“真是大开眼界!”我真诚道,“这等好茶,最是适宜饱经风沙的边关守将饮用,因为其——茶性极为适合西南西北两地气候、茶感深沉浓厚像极了众将士性情、茶汤搭配着烤饼烤肉一起吃正好。”

“陆大人不愧是懂茶之人,未饮此茶,先知此茶习性与味道。”付一刀用小刀往茶砖的正面上刮了刮,“我是个爱金之人,所以尤其喜欢这黑砖茯茶表层的金花。”

“并非大庄家你以利至上,而是这‘金花’的发花讲究技巧,工艺应该非常复杂。陆羽浅浅猜测:气温、气候、水分都要控制在特殊的节气里面,且茶房需打扫干净,不得让尘埃或是杂菌依附到了茶砖上,才能出精品好茶。”

“陆大人好厉害的看茶与鉴茶功底,你所言不错,金花就是这么发出来的,发的形状如何、大小如何,直接影响我对茶砖的开价。”

“那,大庄家可曾接受过议价?”

“不曾。我这里的规矩,场子里只竞价,不议价。”

我从身上拿出象牙钥匙,放置在桌面上。

“此物是何大人的手下从场子内的仓库所得,价值不菲。可是大庄家你的所有物?怎会不谨慎丢失?”

付一刀对象牙钥匙并不看重,而是风轻云淡道:

“丢了就丢了,或者说被谁有心拿走就被谁有心拿走,我要是处处究竟自己的得失,还如何能活的快活?我把此物装进了木制的印鉴里,印鉴上方刻‘天’与‘地’二字,并非表示自己要称天霸地,而是求个晴朗与务实。”

何大人忍不住问:“你这是地下场子,哪来的朗朗青天?你这场子干的是不法勾当,良心哪里无愧于安乐了?”

付一刀冲水泡茶,道:

“这茶叶黑的很,茶汤白的很,泡出来的茶饮却是略呈红褐色,何大人你说是为什么呢?这做生意也一样,你眼里的见不得光,就是各路商贾所追寻和认可的光明;你指责的手法不端,就是各渠道买家的所得即所喜。所以我不与你争辩什么,陆大人的心态就没有你这么直,我劝你还是多往货物存在的意义和本质上去看,别一根筋总把王法阁在脑子里,在我面前装的辛苦。”

何大人这就直说了:“大庄家,你手里的确是天上地下各种好货都有,但是你为什么不把这些好货拿到正经的商铺去卖?非要抬价竞拍,非要往逃税贩私的歪路上靠。”

何大人指向象牙钥匙,“连着皇家都不好得的珍品,你都有本事从天竺拿到手,也着实是叫本官佩服!但你可知道,本官只要在圣上面前参你一本,说你民用皇品,就是大罪一桩。”

“一个雕刻成钥匙模样的装饰品罢了,无关对应哪扇门。”付一刀饮了一口黑砖茯茶,“同样是观赏品,皇宫中的那些象牙圣上不一定全都看过;而我,却是仔细核算过它的价格和雕刻刀工,只为做出了一个符合自己心意的东西来。”

何大人仍是不解:“那你把象牙钥匙藏金印鉴里面去干什么?封印它,也是你的兴趣爱好的一种吗?”

付一刀哈哈大笑,笑罢,他道:“你问陆大人好了。此前他不懂,但我想现在他应该是懂了。”

何大人转头看我,问:“你真明白?”

我将象牙钥匙连着盒子一并归还付一刀,再对他行了茶礼,道:

“陆羽幸得大庄家以茶相待,知大庄家性本非恶,而是个虔诚雅致、有大智慧之人。行此道,是世道所迫并非本意;设此场,是为与人并走生存之道而非自私自利。钱财于大庄家而言,只是维系场子经营的必要,并不是锱铢必较之物,所以大庄家你仰头对天无愧、迈步踏足步步稳扎,以‘人道’替‘商道’,从容而为。”

我对双手握着茶碗、沉默了的何大人道:

“我闻智积禅师教诲,普贤菩萨坐于六牙白象所驮的莲花法座之上,以象顺调,寓意他拥有无量智慧与慈悲心;以莲托生,寓意他怜悯众生与普渡灾厄。今大庄家深知此理,明晓唯有:为商守本,通八方财路;独善智慧,开无尽门道,才能得普贤菩萨加持,化解一切不祥事、十面危机劫。”

“守本?独善?”

何大人换以惊讶表情,就跟我是因为一杯好茶而被付一刀收买了一样。

“我想,应该把大庄家本人和场子自体分开来看。人在场子中,自是一切金钱利益难舍;人在场子后,才能运筹帷幄,知己命运。”

“那这场子后——”何大人坐立难安,“大庄家如此笃定,你我岂非真成他的‘茶客’了?”

“有何不好?”我笑了,“初次见面说说话,喝喝茶,比真刀真枪、打打杀杀要来得体面。何大人,你我不是来攻城的,而是来——”

我有意打住,不说出“当说客”三个字。

付一刀许是猜出我想说什么,脸上的神情变得交错起来:深邃中带点浅淡,平和中带点荒凉。

他问我:“那陆大人以为,我是可以得普贤菩萨保佑之人吗?”

我道:“若你本性真的与普贤菩萨相合,定能所求如愿。反之,佛法相较于天意,你的本意相较于皇帝的圣意,皆是莫测,皆是多转,就不是我所能估量的了。”

饮完黑砖茯茶,我亮出来意。

对付一刀道:“你手中有与你往来过的朝廷命官的《名册》,不知你是否愿意把名册交给本官?”

与我之所盼相悖,他应的清晰明了:“不愿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0章 第60章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