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不闻朝中事非,只在官舍房间内专己所好,我亦觉得清闲自在。

偶尔有茶吏拿茶来辨,能尽己之责,不负茶之源,也是乐事一桩。

我写给兰儿的书信已经送出多日,不知何时能到江南。

我只在信中写了皇宫见闻和茶中趣理,那些惊险的事和不尽意的事,我都不跟兰儿说,免得她担心,也免得自己的不如意影响她的心情。

由此可见,我跟刘长卿是不同的,他会带着慷慨之情在信中抒发自己对仕途的失望,也会针砭时弊地发表自己对朝中时局的看法,由此来求得兰儿的共鸣,可我却不能。

我不想自己的书信被林阁老的眼线截下偷看,然后因“不慎言行”而被其抓住把柄,引起什么为官失言的风波来。

多情应笑我——

兰儿未到江南之前,我在茶庐之中存了多少默默写下的、未拿出来给她看过的书信?兰儿到了我身边以后,我又写过多少与她相关的诗词?她的容颜,她的才情,她的爱好,她的习惯,哪样不是被我牢牢记着的?哪怕是如今与她相隔南北,我也是不忘在官舍的房间门口种下一棵玉兰树,来睹物思人,闻香似见。

我爱她的佳句: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寥寥十字,如此短小,却将相思之情表达的淋漓尽致,让这世间无诗能及,无人能及。

海之无涯如雪之无尽,相思之乱如雪之纷飞,此时再读,更是思无量。

我提笔写下:

何当把盏饮,又回江南时。

红妆映明镜,憔容雪窗痴。

似见还非见,念罢晚来迟。

一笔滴墨痕,化作淡香凝。

万真驿馆之内。

林阁老带着一帮人兴师动众地检查“藏品”,说是不可放过一物,全部都要仔仔细细地内外翻遍,试验是否藏有奇毒。

司农寺长官和户部尚书分站两侧,看着眼前凌乱的场面,听着耳边嘈杂的搬挪声,都等着林阁老能否搜出一个结果来。

何大人有意不到,原因是不想卷入党争之中。

一个时辰过后,终于有个官兵来给林阁老做了回话:

“启禀阁老大人,属下在一件沉香木盒的隔层当中敲出了一只黑色的围棋棋子来,用手一拎,觉得重量不对,就赶紧把棋子给撬开了,谁知竟然从里面找出了一小包细腻的白色粉末来。取少许溶于水,乃是无色无味状态,叫来仵作一验,道是:此水含有剧毒,与李呈基指碰的象棋棋子表层的、含毒的水膜完全一致。”

林阁老兴奋地问:“此物也是从付一刀掌管的地下场子里搜出来的吗?”

官兵道:“没错。但是沉香木盒子并非私货,而是从江南而来,里面有装过香粉的痕迹,属下还从盒子的夹层之中搜出了一张客单。”

“什么客单?”林阁老身手索要,“难不成这付一刀还有别的隐秘交易记录不成?”

官兵递上客单,道:“回阁老大人话,乃是‘莺歌燕舞楼’的梨让姑娘与常客邓百年之间的花乐开销明细。”

“嗯?”林阁老一时间不懂其意,就故意问,“长官大人,你怎么看?”

司农寺长官道:“本官以为:围棋棋子与象棋棋子都是文人雅士之物,爱在此中匿毒下毒之人,会是个有钱的富家公子也未可知。”

“为何?”

“其一,梨让姑娘的身份是烟花女子,贪财贪物并不稀奇,所以常客邓百年送她价值不菲的首饰盒;其二,‘西域奇毒’价高难觅,非一般百姓能够入手,可见这邓百年也是个有地位之人;其三,‘莺歌燕舞楼’是个风尘之地,本就鱼龙混杂,难保还有别的不正勾当。”

“那你说,邓百年是否应作为重点嫌疑人去追捕?”

“此事应交由刑部的何大人定夺。”

“长官大人真是把六部的职责记得明白啊!”林阁老皱眉道,“殊不知户部跟司农寺也是权责类似的‘亲兄弟’,彼此间何必见外呢?”

“林阁老您提醒的是。”司农寺长官假意听从,“本官谨记。”

林阁老对那官兵下令道:“速去把你查到的案子新进展和司农寺长官的见解报给何大人听。”

“属下遵命!”

等到那官兵走了,林阁老又作出“关心年轻官僚”的模样来,问:“长官大人,你可要与老夫和户部尚书一同,去官舍瞧瞧陆大人?”

“阁老您要是真心去探望后辈的,本官自然不会推辞。”

“老夫怎么会往陆大人的伤口上撒盐呢?就是想走一趟亲切的探望罢了,没有什么坏心眼。”林阁老在脸上挤出一笑,“长官大人,你说是吗?”

司农寺长官冷呵了一声,道:“林阁老请——”

江南。纪府。

纪檽峰听闻了“盐商娶烟花女子”后发生的系列案子之后,一脸严肃道:

“人人都拿人性来评说那一家子,但本公子却认为说得通。烟花女子杀盐商前妻,不仅是因为前妻拿了不少盐商的补恤金,也是为了自己的地位;盐商杀无辜的买家,不仅是想宣泄自己的情绪,更是被这个世道所逼迫。”

跟班问:“公子为什么这么说?”

“人性不都是这个样子吗?但凡看见了别人身上的污点,就会趋之若鹜。盐商面对门可罗雀的生意时,心里有多苦恼,大概只有本公子能懂。”

“那他也是犯罪啊!”

“他是要承担罪责,到最后店铺和家财全部都会充公,《唐律》如此,本公子不想多做评说。唯独是那‘西域奇毒’,本公子倒觉得能从‘莺歌燕舞楼’的王妈妈口中问出点门道来。”

“可要小的现在就去问?”

“本公子去抢别人的功劳做什么?”纪檽峰摇头,“你只需知道本公子的脑子好用,分析问题比皇甫大人更能抓住关键点就好。”

“是。”

“以前本公子对命案毫无感触,直到赫赫有名的欧阳展死了,才发现:诸行无常,一切皆是命数。故而日夜思书,把一腔热情寄托在功名之上,也不算枉活了这二十年。”

“公子您的人生怎么能叫枉活呢?”跟班细数起来,“您有自己的意中人,有自己的处世之道,哪怕是往日横行霸道了些,也是有底气使然。”

“就是因为本公子有意中人,所以它日高中以后,就要抬了八抬大轿来迎娶她。”说罢这句骄傲的话,纪檽峰又认清了现实道,“若是不中,也不气馁,反正诗书落肚之后是自己的。”

跟班惊讶道:“小的觉得……公子您真的是变了!”

“那就好。”纪檽峰仰天一笑“人啊,就是要懂变才有前途。”

一个茶差来传,说是林阁老带着户部尚书和司农寺长官一起往官舍来,让我做好迎接的准备。

几经斟酌,我还是决定不下床。

坐起在凳子上面对林阁老,跟靠躺在床屏上其实毫无区别,在那个老臣眼里,我陆羽现在是什么状态和对他行礼时是什么姿态,都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他定是提前设下了什么圈套,看我会不会往里跳。

“随行的还有四名官兵。”茶差补充道,“奴才不觉得阁老大人是单纯来探望陆大人您啊!”

“林阁老大抵又是想从我这个房间里搜出点什么证据来吧?他比何大人表现的积极,本质上来说不是想解决案子,而是想找个罪名往我身上栽。”

“那陆大人可有什么要吩咐奴才去做的?”

“不必劳烦你。对方要含血喷人,我要挡也挡不住,唯有随机应变,不让自己被那老臣劈空扳害,也不让长官大人受户部尚书的气。”

“是。”

应罢,茶差就退下了。

“臣陆羽,参见阁老大人、尚书大人、长官大人。”

林阁老像笑面虎一般走过来,“陆大人既然是不方便下床,本官也不强求,还是要把身子养好,才能给圣上效力。”

“阁老你这次是因何事来探试陆羽?”

“老臣是来探望你,不是来试探你的。”林阁老叫一个官兵上前,从那个官兵手中拿过一个沉香木盒来,“只是不巧,本官从‘万真驿馆’中搜出了此物,里面的围棋黑子里藏的奇毒溶于水后,跟叫李呈基致死的象棋棋子表面的毒膜一致,陆大人你说二者有没有关系?”

我把沉香木盒打开来看,差点被一阵香粉味呛的咳嗽起来。

只在心中感慨:这盒子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林阁老道:“此物乃是从江南而来,陆大人你也是从江南而来,可认得?”

“下官不认得,也未曾见过。”

“那江南的夜夜笙歌之地‘莺歌燕舞楼‘你总该听说过吧?这个盒子,就是里面的烟花女子梨让姑娘的。”

“这与下官有何关系?”我打断林阁老怪里怪气的话,“下官洁身自好,从未踏入过那种喧嚣花楼。”

“陆大人别急着为自己辩护,老臣的意思是:这个盒子里面有一张字条,写了客官邓百年的名字,你可认得他?”

我有点不耐烦道:“光顾花楼的客人,下官自然是不认得!难不成阁老你非要指认邓百年手中的‘西域奇毒’是从下官手中拿到的不成?”

“老臣正是有这种想法!”林阁老摊牌道,“所以就过来你的房间里面取证。”

“官兵何在?”林阁老环指了我的房间一圈,“仔细搜,搜到任何跟‘邓百年’或是‘烟花女子’梨让姑娘相关的东西,就立刻拿到本官面前来!”

四名官兵的动作十分迅速,手脚也十分麻利。

不到两刻钟的时间,就撬开了我的书桌抽屉,将我珍藏的兰儿写的书信的其中一部分笺纸给找了出来。

“禀阁老大人,属下搜出此物,有红裳拂风之感。”

林阁老拿过笺纸一看,道:“哎呀!陆大人,这五瓣梅花娇艳无比,又有奇香,难道真的是那烟花女子梨让姑娘所赠?”

“林阁老你莫要胡说八道!”司农寺长官替我解释,“本官见过这个东西,当时陆大人就笺纸上面的梅瓣单独裁下,放在黑色漆盒的盖子上面,又用自制的雅香‘玉华霖’做蕊,勾勒出一幅生动的《红梅点蕊图》来,怎会如你所说的那般低俗?”

“唉!”林阁老叹了一声,“长官大人说的哪里话?这红色蜡油做成的梅花,本就是烟花女子才会动的心思——伊人红妆盼君归,但求一心系君点。”

司农寺长官怒驳道:“阁老所言才真是笑话!烟花女子哪里懂得这个诗情?一切郎情妾意,都不过是林阁老你的妄想罢了!”

我只恨兰儿的一番好意——

盼我陆羽坚忍不拔似寒梅,清香如晤能宁之;

思我陆羽掏心待补空花蕊,一点便知情深切。

都被那老臣践踏成了“风尘女子”之流!

于是,忍无可忍之下,我捂着伤口克制着音量道:

“我陆羽两袖清风,从未与风尘女子有过瓜葛。林阁老你只凭一张客单和一个出自江南的沉香木盒子就认为下官与那二人相关,未免牵强附会。”

“老臣只怕是陆大人你早就跟付一刀认识,才会事先将那沉香木盒子送到长安啊!不然你为何死保付一刀逃亡,而且他逃亡的方向又是高句丽呢?”

“去往高句丽是付一刀自己的意思,不是下官的建议,已经解释过少次了?再者,你怎么能证明这梅瓣是烟花女子所写?”

“不是烟花女子所写,又是谁写的?”

“是下官……的朋友。”

我咬着牙没把兰儿的名字说出来,只因我不想将她卷入其中。

“谁?”

“不便说她的名字。”

“老臣给了你机会你不说,可就别怪老臣不信。”林阁老叫来官兵,“去禀明圣上,就说老臣从陆羽房间内找到了重要证物,可证得其在江南期间行为不端,与烟花女子纠缠且极有可能身怀‘西域奇毒’。”

“你说我……怀有‘西域奇毒’?”我的心脏因为剧烈呼吸而上下起伏,“林阁老,你逻辑不清地栽赃下官也要适可而止!”

“这个梅瓣笺纸算不算是证据,就交由圣上来裁决吧!”

说罢,林阁老就带着户部尚书大步而去。

次日,朝堂之上。

我强忍一身不适,穿越风雪而往,只因这一趟若是不去,就要任由那林阁老宰割诬陷了。

站在李呈基曾经站过的位置上,我只感觉身前身后都有寒流袭来,冷的骨骼作响。

李呈基带来的两个手下,此时正一前一后站在我左侧的位置,绷紧表情,像是在给我施压,又像是想要为死者讨回一个公道,惹的我脑袋发痛。

一阵前奏过后,皇帝终于处理完了国家大事,将重点放到了林阁老对我的弹劾奏章上面。

林阁老站在我的右前方,像背台词一般滔滔不绝:

“还请圣上莫要嫌弃老臣啰嗦,将这‘李呈基中毒身死’案子的内情都说个明白——”

“老臣在‘万真驿馆’中搜的:围棋棋子一个,内含西域奇毒粉末;象棋棋子一盒,上涂西域奇毒水膜。装围棋棋子的沉香木盒与装象棋棋子的楠木盒子,都是出自江南,是从江南走向付一刀的黑市场子中的。由此可见,从江南而来的陆羽跟这件事脱不了关系。”

“老臣原以为是付一刀有意在留在场子里的器物当中下毒,来后发制人——伤我缴货的官兵、害收货的驿馆差役让,他们死于非命。如今却是想明白了,追根溯源付一刀还是得要有‘奇毒’才行!”

皇帝问:“那阁老你觉得付一刀是怎么拿到‘奇毒’的?”

“欧阳展是江南人士,自己招认过用‘西域奇毒’杀了镖师龙三,虽然他口上说那时候就用完了最后一包毒药,但老臣认为那是个谎言。欧阳展应是在第一次潜入官舍刺杀陆羽的时候,不慎掉落‘奇毒’药包,被陆羽捡到,才有了后面的系列进展。”

“陆羽用‘奇毒’药包从付一刀手中换得了走私贩私的官僚《名册》等东西后,教唆付一刀□□于围棋棋子内部和涂毒于象棋棋子表层,好加害于倒霉之人,再又帮助付一刀远走高飞、摆脱唐人身份,可不就是彼此沆瀣一气吗?”

我真感觉自己要服了林阁老,一套又一套,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瞎编。

从之前的“青楼‘常客’陆羽私拿‘奇毒’给梨让姑娘和邓百年”,到之后的“陆羽从欧阳展的遗漏中捡到‘奇毒’来谋划系列坏事”,这些条理不清的混账之言,怎就入得了圣上的耳朵?

林阁老继续发挥道:“此外,臣要弹劾陆羽跟烟花女子有染!”

只见他将证物“梅瓣笺纸”拿了出来,道:“此梅瓣的香味与梨让姑娘所有的沉香木盒子内抽屉的气味类似,老臣找人细细辨认过了,二者都含有一种叫做‘露凝脂’的香粉。由不得陆羽否认。”

我道:“爱美之心女子皆有之,购买此款别致的香粉不出奇。只是拿沉香木盒子来存放香粉,实在是俗气;唯有将香粉融进蜡油之中,才可得一番风雅。对比如此悬殊,你怎能说下官手中的‘梅瓣笺纸’与‘盒中香粉’来自同一女子?”

“强词夺理!”林阁老喝道,“正经的朝廷命官谁会与你一样头藏着些风花雪月之物?”

“下官没有将‘梅瓣笺纸’藏着掖着,也时常会拿到茶阁去做写作之时的燃香伴侣用。”

“伴侣?陆大人,你还真说得出口啊!”

“此伴侣非彼眷侣,林阁老你不要夸夸其词,唯恐下官没被朝中的谁误会。”

“朕几经思考,得出两大结论:第一,西域奇毒之事,再查;第二,陆爱卿个人之私事,朕看着的确是林阁老你过于以小见大了,不可将两样东西等同于同一女子所有,不可说陆爱卿寻花问柳。”

我道:“多谢圣上明鉴,臣的确是清白的。”

皇帝问:“林阁老,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林阁老想了想,不得已问道:“不知圣上以为,老臣所呈的三样证物应该如何处理?”

皇帝答的很是迅速:“与‘西域奇毒’相关的东西,交到刑部去,让刑部去查;‘梅瓣笺纸’让陆爱卿拿回去,朕不想再过问。”

“老臣——”

“你觉得朕如此处理不妥?”

“不敢。”

从朝堂出来,我握着“梅瓣笺纸”走到背风处,避开了别人,独自再拿出“镂空金叶”来看。

我将这两样的东西叠在一起,靠近心脏。

也许,人在某些时候真的是脆弱的,脆弱到只能这样来为自己寻求一份温暖。

有谁能够知道,心寒永远更胜冬寒。

险恶的仕途,前路没有谁能够代替我走下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7章 第67章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