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快马加鞭,不为严酷天气所阻,刘长卿的折子终于在半个月后送达长安皇宫,赶在了皇帝派出官员到江南查案之前。

林阁老等人并不知晓此事,所以没对折子进行拦截。

皇帝看完折子后,当即下令:“大胆恶徒邓百年,不但犯下教唆杀人罪,更是私制‘西域奇毒’大乱天下,杀无赦!”

总管大太监摆出心系江山安危的表情道:“照老奴看,皇甫大人怕是已经将那恶徒给正法了,圣上大可安心。”

皇帝把折子合起,往书桌上一放,“朕早就有所明断,茶博士陆羽与‘西域奇毒’无关,黑市大庄家付一刀也没有暗挑大唐与高句丽之间的争端。如今真相得解,全是邓百年之错,朕倒想看看那一帮臣子还有何话说。”

“圣上英明。”总管大太监虽是不情愿,但仍旧顺着皇帝的意思道,“案子水落石出,能够给高句丽国君一个交待,证明使臣李呈基之死就是个不谋而合的意外,也算是个圆满结局了。”

“以后朕不想再看见这样的巧合之案!”皇帝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天下之大,千人千面,子民们所怀的心思不可估量。若是再多几个像邓百年那样的恶徒,以‘做大事’为乐,我大唐的律令岂非形同虚设?”

“那是邓百年不知好歹,也是苍天无眼,让那恶徒人未到长安,就让一颗围棋棋子和一副象棋自动惹出了一桩命案来。”总管大太监摇头道,“老奴以为,各位大人谨慎对待此案也情有可原,并非有意栽赃到茶博士陆羽头上。”

“哼!那些人——”皇帝把话说到一半就打住了,“你去传朕旨意,说朕会在明日早朝之上详议邓百年之案。”

“是。”总管大太监应道,又问,“那是否要老奴转告刑部的何大人,李呈基之死不必再查了?”

“你一并去办。”

“是。”总管大太监又试探皇帝的口风道,“老奴还有话要问。”

“说——”

“这道来得及时的折子是刘长卿写来的,”总管大太监把对方的官职都给省了,大抵是真的没把这位八品小官放在眼里,“不知圣上……”

“关于刘长卿此人此举,朕自有定夺,不必你来问。”

总管大太监被皇帝的态度一吓,慌忙道:“老奴知道了。”

有人来官舍传话,说:“陆大人,你的嫌疑已经洗清,多亏了小官刘长卿给圣上写的折子,你快谢圣恩吧!”

我的身子已经养的大好,不必再卧床静躺,已经能够正常行使司职,故而站立着谢道:“圣上明察明辨,臣叩谢圣恩。”

传令者走后,高天威道:“真是没想到一切皆因一个西域人而起啊,前前后后,因因果果,还把隔的远的江南和长安给连了起来。”

张继道:“最可笑的还要属林阁老疑陆兄你跟什么烟花女子有关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坐在桌子边,看着桌面上那套无声的新茶具,道:

“这个案子结束的有点匆忙,在我的意想之外。高句丽的那两个与李呈基通行的仆人也回国的回的迅速,相当于未从我大唐学得一点东西,倒是遗憾。”

“也不尽然。”张继道,“那两个随仆指不定是觉得惊险,巴不得早点走呢。高句丽国君想要派使臣来我大唐学习文化,以后又不是没有机会了。只需提醒一句:住万真驿馆之时要格外小心,勿要乱走,勿要乱碰。”

“李呈基带来的原本是进献给圣上的高丽千年人参,圣上将它赐给了我。”我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华美的盒子来,“这么好的东西,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了。”

“有人想得得不到,陆公子你没打过人参的主意却到手了。”高天威笑道,“这就是天意。”

“这东西可以做两重打算,第一是拿到尚食局去磨成粉,日常冲水饮用,强身健体之效极佳;第二是带回江南去,挑‘悦来酒楼’或是‘青龙客栈’拿一只老母鸡出来炖了,找些朋友一并吃也热闹。”

张继露出期盼的眼神:“看你怎么选了,陆兄。”

“我原本是想将这千年人参给智积禅师的,但是师傅坚持让我带回,说自己老了,金身全靠日常参禅礼佛来修,不必消耗这价值不菲的人参。张继你刚刚说到江南,我一下子就有主意了:将人参对半分了,一半送给颜真卿颜大人、另一半送给张志和张大人如何?”

“张公和颜公对你有知遇之恩,用真宗的高丽人参来报答极好!”张继赞同道,“况且他俩德高望重,也是适合收下这份厚礼的。”

“待我向圣上请一段时间假,就带着高丽人参回江南去。”

“江南相当于是你的第二故乡,想家了?”

“想家了,也想人了。”

我从怀中拿出那片“镂空金叶”,深情一望。

连着几天上朝,我都未从圣上口中听到跟刘长卿相关的事。

原本我还以为刘长卿这次立了功,及时呈证道明“西域奇毒”来源,化解大唐与高句丽间的误会、消除付一刀的嫌疑、让我免遭群臣的弹劾,应当得到圣上的嘉奖才对,却毫无动静。

既然圣上不提,那我也不好主动去问,就在等待中让这事慢慢做了罢。

直到有一天——

皇帝忽然把我叫去了御书房。

赐座以后,皇帝开门见山道:“朕一向不喜刘长卿的直性子,有时候他为了坚持己见,与朝臣们唇枪舌剑搅的朝堂如菜场便罢,还不把朕这个天子放在眼里,置朕的颜面于何地!”

我谨慎道:“性格天成,有人内敛有人直爽,臣佩服不计得失敢于直言之人。”

“直言也要分场合,天子不是任职部门的上级上司,不是他刘长卿想说什么话出来,就能说什么话出来的!”圣上一振龙袍,“君臣有别,界线自分明。身为臣子,要目中有君,反之,朕作为天子,也会体恤群臣,恩威并施。”

我理性道:“圣上所言不错,臣谨记在心。刘大人的种种表现已成过往,还请圣上莫要再与他计较才是。只看当下,刘大人切实为圣上分忧,解一国难,是在尽下臣的本份。”

我只向皇帝阐述事实,不直言“因公受赏”之盼,免得叫皇帝误以为我想为刘长卿讨恩典。

皇帝重新拿起刘长卿的折子来看,好一会儿,才道:“这道折子的遣词用句,不同往时,可见他刘长卿是长进了!”

总管大太监插嘴道:“刘姓小官哪能不长进呢?再怎么着陆大人也算是个活鲜鲜的榜样不是吗?”

皇帝一挥手,让那程公公退到一边去不要说话。

我道:“圣上您不责刘大人未去贬谪地而往江南之罪,已是宽宏。臣以为,刘大人正是因此而感念圣恩,才八百里加急上呈了这道折子。”

皇帝微微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嗯,刘长卿懂得感念圣恩就好。”

“这是自然,皇恩浩荡,刘姓小官不管身处何地,也……”

总管大太监才把话说到一半,就自动闭了嘴。

我倒猜不到那程公公到底想表达什么,总归是一句会牵扯上我的、不怀好心的话吧?

“朕不想升刘长卿的官,就给他加俸禄吧!”皇帝看着我,“陆爱卿,你以为如何?”

我没在皇帝面前说刘长卿“贫穷”一事,只道:“臣以为妥当,俸为钱,禄为谷,钱为用,食为天,比进一个官位要更有温度。”

“那就是暖冬啰?”总管大太监面无表情地问我,“陆大人不为刘姓小官讨些锦衣、名器、笔墨之类的额外恩赏吗?老奴听说刘姓小官的‘五言绝句’写的极好,这要是没有朝廷下发的笔墨来做警醒,写过了头,可如何是好啊?”

“程公公多虑了。”我回应道,“诗词文章之本意,只在作者本人心中,旁人的解释与看法终究是一家之言,不可以此来论对错。”

皇帝问:“陆爱卿,依你之见,朕再额外赏赐点什么东西下去,会让刘长卿高兴?”

我略一琢磨,道:“一块玉璧、一双金筷。”

总管大太监冷哼了一声,“陆大人真是狮子大开口,看样子先前是老奴没见识了,只当锦衣、名器、笔墨才是一个文人稀罕的东西,没想到你这新官竟然厚颜无耻,敢向圣上索要——”

“闭嘴!”皇帝朝程公公一喝,“你懂什么?”

“陆爱卿才思敏捷,朕甚喜,亦深以为然。此二物,定是能送到刘长卿的心坎上!”

“老奴愚钝,还请陆大人明示。”总管大太监装出求教的假姿态来,“这两样东西除了值钱,还有旁的深意吗?”

我道:

“刘长卿的‘长卿’二字,与司马相如的字相同,可见其仰慕前朝大家的文采与豪情。司马相如赠心爱女子卓文君一双筷子,意为:同心偕老、苦乐共尝。陆羽借此意,以金筷为赠,展‘形长对等,应学中庸;金坚而不摧,人亦然,身在庙堂外亦能展抱负’之圣意。”

“司马相如的‘相如’二字,取自名臣蔺相如。蔺相如完璧归赵,成就一朝臣子之典范,是为:忠且义、慧且刚。陆羽借一块玉璧,向刘长卿传达‘为官应如氏璧圆润,勿以一己激言,而失了大局’之君心。”

“就按照陆爱卿的意思来办。程公公,传朕旨意,叫户部立刻准备:美玉一块、金筷一双,给朕过目之后,再赐给刘长卿。”

“此事何须有劳户部的大人们去办呢?老奴看直接去司珍房拿就好。”

“你如今是越发会当差了!”皇帝不满道,“敢替朕重新拿主意?”

“老奴不敢。”

“还不去办?”

“遵旨。”

却说程公公来到户部内的隐蔽小房间时,正好看见林阁老,就道:“咱家来传圣上的旨意,不巧阁老大人您也在。”

“老臣见圣上宽和处理了李呈基中毒身亡事件,连收缴黑市场子里的货品的官兵和万真驿馆的掌事官僚都没有罚,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只好到户部来坐坐,好暂时消遣心情。”

程公公一冷笑,道:“只怕是阁老您的心情好不了了,咱家跑这一趟,就是为了告知尚书大人,圣上听了陆羽的花言巧语,要户部找出最好的一块玉璧和一双金筷子来,赏给刘姓小官。”

“刘姓小官?”林阁老一皱眉,“刘长卿吗?”

“不是刘长卿还能有谁?”程公公不请自坐,“咱家可把往事记得真真的,以前刘姓小官当着圣上的面数落朝臣的时候,林阁老您就是首当其冲啊!”

“如今陆羽那小子是敢到户部头上动土了吗?”户部尚书不满道,“开口就叫圣上给刘长卿赏赐‘玉’和‘金’?”

“不算是直接要,他讲出了一番理由来。”程公公故意歪曲事实道,“说是仅仅给刘姓小官价俸禄不够,金的银的包括玉器那些也要一并赏了,才代表皇恩浩荡呢。”

“圣上真是被那佞臣的谗言迷得失了心窍了!”户部尚书重拍了一下桌子,“以后他那些江南的朋友想要升官发财,还不得只需要他在圣上面前说句话就行了?”

“陆大人有那本事,萧大人您有吗?”程公公反问,“讨的圣上欢心可不是一心一意扑在在司职上就行的,一张好嘴和一副巧心肠最是少不了。”

“程公公,你这说的不是你自己吗?”林阁老讽刺道,“这些年来,你哪一日不是这样过来的?”

“咱家可是打着心眼里为圣上好的。”程公公自表忠心,“不像陆羽,是为了自己的官路,花样百出。”

林阁老转向户部尚书,道:“萧大人,玉璧和金筷子是圣上要亲自过目的东西,你可要自己上手去挑,挑了最好的出来才行,别因为记恨陆羽就一时犯了糊涂,拿了让圣上不满的货品出来,失了自己和整个户部的颜面。”

“本官就算是心里对陆羽再不满,也断是不敢在皇命之下出差错。”户部尚书咬牙切齿道,“林阁老,程公公,你俩可以放心。”

“不过话说回来,圣上没有把刘长卿召回朝中再用是好事,区区给他加点俸禄算不了什么。”

“林阁老,您就不往深了去想吗?”程公公诱导道,“这加钱赏物不过是陆羽给刘长卿讨皇恩的第一步,往后陆羽还有什么更大的招数,可就难说啰。”

“颜真卿未到江南之前,老夫在朝上就处处受他的气!”林阁老一刮起歪了的鼻子,“结果一场茶试过后,他向圣上力荐陆羽,搞的朝廷是乌烟瘴气,各种案子层出不穷,老夫怎能不舍己来清君侧?”

“阁老大人,您这最后一句话可真是说到点子上去了。”程公公附和道,“陆羽一日不除,君侧一日难清,一切还得是要您亲自出马才行啊!”

林阁老露出恶狠狠的眼神,用低冷的声线道:“此事要从长计议,老夫不但要拔了陆羽这根毒刺,更要把旧时政敌颜真卿、张志和等人也一并铲除。”

“本官亦追随阁老。”户部尚书不甘落后道,“非要让司农寺不复存在不可,不然处处受那边分权分职,难行一统!”

林阁老左右拉住了两名同党的手,阴沉道:“以后还需两位多多配合才是。”

见左右之人点了头,林阁老又道:“等到老夫大权在握之日,少不了你俩的好处。”

一日傍晚,我还在茶阁坐班,就看见刑部的何大人前来。

“本官原本是想大展身手,把李呈基的死因往深里去查,没想到才不到半个月,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就被刘长卿的一封折子给说清楚了,不得不说一切都是难测难料啊!”

“就跟我的病一样,好的比我想象的要快。”

“圣上没有在满朝文武面前提刘长卿,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那折子是刘长卿上的,他总不能……一点好处都没捞到吧?”

“何大人为什么就觉得刘长卿想要好处呢?我只当他是念着彼时交情,才为了我去做这件事。”

“他要是纯粹为了你,会在折子里面谈论天下大势吗?本官听圣上说:朕得一七品官员上书,字里行间有指点江山之风,却是句句一针见血地说进了朕的心坎之中。那七品官员都有如此的天下大局观,尔等众卿也应常怀立国立民之责才是。”

“长卿一向有男子气概。”我想起了他的旧时模样,“不仅在诗文间,也在行动间。”

“陆大人不妨悄悄告诉本官,”何大人靠近,“为什么圣上不给刘长卿加官?”

“我想,圣上一来是觉得刘长卿还能接受更多历练,观察过他将来的表现再决定;二来是觉得刘长卿想要的‘升官’并不只是官位的变动,而是在于能否回归朝堂。”

“那圣上为何容不下刘长卿回归朝堂呢?”

“也许长卿跟我陆羽一样,都是朝臣当中的一个‘特例’吧?一个因为敢说话和说真话而不得朝臣们待见,另一个因为有一技之长而被朝臣们非议揣测,圣上有圣上的难处,何大人你说是吗?”

“最起码陆大人你生存下来了。再多熬几年,熬走了那些老臣,你的仕途就顺了。”

“我想回江南,看看江南的春天,温温自己的茶庐。”

说着,我将江南好茶碧螺春端到何大人面前。

“谁不想得空回老家或是回第二故乡看看啊?像你这种单身官僚也就罢了,本官是有妻室和子女之人,早就强迫自己打消了思乡情怀,而把年迈的父母也一并接到长安来住了。”

“我要回江南去寻的,就是一份牵绊。”我停了停,斟酌了一下才继续道,“还有就是,我走开一阵子也好,不然日日面对林阁老的算计,太不自由、也太不自在了。”

何大人是不赞同我的想法的,指出道:“陆大人你一走了之,叫茶阁的众人如何是好?叫司农寺长官如何以对?还有你的师傅智积禅师,又叫他怎么看待你这个冲动之举?”

“我并非辞官不回,而是想向圣上告假一段时间罢了。”

我解释道。

“只怕你回来之时,朝中已经物是人非啊!”

茶未饮,何大人就大叹了一声。

“实不相瞒,在陆羽心中,有思念之人,有想见之友,更有一股江南情怀上头,挥之不去。仿若不走这一趟,就难以专注一事一般,迫切盼着雪停春至,好驱车南下,放飞这……积蓄已久的苦闷心情。”

“你说在朝为官谁不苦闷?谁没有受过委屈?你只是难熬这一季寒冬,本官却是熬过了十几载严冬酷暑,才坐到了刑部的头部位置。所以你没资格当逃兵,也没资格辜负圣上的厚爱。”

面对何大人严厉又恳切的话,我略略动摇了想回江南的念头,但是却格外珍惜起未入朝堂前的那些时光来。

“虽说林阁老那一派不是凭你一个人的力量就能搬到的,但是你陆羽敢正面与他唱反调,就让保持中立的本官在朝堂之上看见了一道光。本官盼着你打倒林阁老的那一天。”

何大人的话里面的道理我都明白,但仍旧讲出了一句看似不为所动的话:“可否等到陆羽从江南回来以后?”

“如果你觉得一切还来得及,也不怕回来以后等待自己的是更大的天罗地网,那你大可以明日就去向圣上告假。”

我听得出来,何大人的声线里对我有些失望。

但是,执拗并不是我的本意。

我告诉他:“有时候,适时的离场并不是怯懦,暂时的回避也不是胆小,而是换个地方来思的一个长久之计。我陆羽是个懂时局的人,不会在朝廷摇摆动荡之时置身事外。”

“那本官就盼着陆大人你早日破局!”何大人端起茶碗,“破自己心中之困局,也破朝廷之危局。”

我执起茶碗与他对饮,道:“大道纵横,必有坦荡通途;繁星罗布,必见启明一点。以退为进,反攻其害,尽可待之。”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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