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83章

茶庐之中。

清晨,我披衣坐在桂花树下看书,闻香而不思早膳。

钱起独自前来,到我对面的桌子上坐下,不见一丝着了病之后的模样,反倒是精神气色清爽,一副能笑能吃之姿、能吟诗于我面前、能传情于侍茶心中之态。

“听说我的诗句被颜大人高度赞扬了,可是真的?”

“只要是出自钱生你之手的文字,少不得‘神作’二字,我觉得颜公的这个评价也是恰当。”

“刘方平的‘香肩落蝶’之说,我怎么听着神乎其神?”

“有钱生你的诗作加持,自然是什么说法都有。”

“那我去司天台当官得了,专行观星预言之事。”钱起自诩道,“我有诗才,又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岂非是一个能人?颜大人不向圣上举荐我?”

“说真的,”我问他,“你那句:羡君花下酒,蝴蝶梦中飞。到底想表达什么?”

钱起换了副认真神色,道:“当然是写首新作,跟‘王孟诗派’比肩啊!”

“你看我惜字如金,一笔点睛,可是赢家之范儿?”钱起一笑,“山花烂漫,春色无边;今夕何夕,庄周梦蝶。多年以后,只有天上一轮明月、地上一座枫桥笑看这世间的酩酊人和梦中蝶。”

“钱生你……就是为了拿自己诗作跟王维和孟浩然争高低?”

得知钱起有这么一个目的之后,我方知那首诗跟刘方平扯上关系之说,纯属乌龙。

“是啊!”钱起笃定道,“我可是个好人,没事写预言诗害刘方平做什么?”

“诸事无常。”我无奈地放下书卷,“蝴蝶落了,歌女扑了,方平倒了,妈妈误了,县令查了,而钱生你……却是病好了。”

“我好着呢,一直都好着呢!”

钱起一回头,朝从厨房里端出点心来的侍茶姑娘招了招手。

“陆公子,早晨是养蓄精气力的最好时候,也是要吃些饭食才好的。我熬了一锅:白扁豆茯排骨粥,又拿了三只照着你写的茶方制成的茶叶蛋出来,你尝些可好?”

“好,自然是好!”钱起应的比我还勤快,对人家姑娘感激道,“三只茶叶蛋,是一人一只,也有在下的份。”

“我是为——”

侍茶姑娘的话说到一半,还没有把“为陆公子准备的”后半句说全,钱起就挑了个茶叶蛋到手中,痴笑道:“是为在下这个客人也多备了一个。”

“在下多谢姑娘好意,必定是仔仔细细地把这蛋壳给剥了,一点不剩地将这蛋白和蛋黄给吃了。若是陆羽真的没胃口,他那只……在下也能吃下去,只要是姑娘你的手艺,就不能浪费。”

“钱生,你先吃着自己手中的那只吧!”

我被钱起给整笑了,也拿起一个茶叶蛋来剥壳吃。

侍茶姑娘帮我们舀好了粥,才一并坐下来吃。

钱起却是嘴甜而殷勤,不忘提及我,也顺承着对心爱的姑娘表达赞美之情:

“陆羽爱吃莲子是出了名的,像是莲子银耳汤、莲子百合粥、莲蓉月饼、牡丹莲子糕,没有他没吃过的。今早的‘白扁豆茯排骨粥’里面也有莲子,可见是合了陆羽的胃口,也合了两颗跳动的珠玉之心。”

“在下心如莲子,冰清玉洁,不染尘埃。”钱起捧粥碗于手中,“这就当着侍茶姑娘你的面将粥喝下。”

“钱公子,你这是?”

“啊!”钱起搁下粥碗,温情脉脉,“好粥。”

见钱起似乎还有别的话要对侍茶姑娘说,吃罢早膳之后,我就到“青龙客栈”找兰儿去了。

倒不是主动将茶庐让给了他俩,而是我的确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留个空间给他俩也无妨。

见到兰儿时,她正在吃几粒糖莲子。

我笑着告诉她:“早上我也吃莲子了,不过是熬粥的莲子。”

她问我:“陆羽你为什么喜欢吃莲子?”

我告诉她:“我自小在智积禅师身边长大,师傅爱用莲子来喂养我,吃多了也就吃惯了。特别是那‘菩提羹’,将莲子和香芋分别碾成泥,间隔着一层一层铺好,在上锅蒸熟,就是一道美味。”

“那要喂养你倒是简单,中午我只需交代店小二取了一把莲子和半只香芋来,都打了软泥,再加些糖进去做成甜馅儿,包成包子蒸熟就好。”

我期许着问:“兰儿你不加点别的心思进去?”

李季兰一笑,跟我谈条件道:“你要是答应我好好吃饭,我就亲手给你做。”

“谁说我没有好好吃饭了?”

李季兰观察着我的模样,似乎是在意我有无消瘦,道:“近来确实有说法从集市流出,小贩说是侍茶姑娘菜买的少了,定是陆大人胃口欠佳。”

我不想承认,只得装出一副样子道:“这般推测,纯属胡猜!”

“我的手艺虽比不上什么大厨,但也是能吃的。”李季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特别是包子,不用煎、炸、烤、煮,比做别的菜简单多了。”

我握着兰儿的手,深情望着她:“以后你要是嫁作我陆羽的妻子,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她好奇问:“什么要求?”

我带着爱意,真挚道:“我陆羽的夫人,无须懂得女红针线之事,无须操心瓢箪饮食,更无须有相夫教子之烦恼,只需做自己。”

李季兰眸带欣喜,“做自己,以及做自己喜欢的事吗?”

“嗯。”我许诺道,“琴棋书画,会友交际,问禅山间。兰儿只要做自己、和做喜欢的事就好。”

“一言为定。”

“陆羽,绝不食言。”

夜间。

繁星伴月,夜幕明朗。

枫桥之下,多了些摆夜市生意的摊子,特别是卖春卷儿的,排队的人最多。

我不以官威插队,而是跟百姓们一起在长龙之中等待。

老板的春卷儿都是现做现卖的,要什么馅料自己挑,挑三样的是三样的钱,挑五样是五样的钱。我决定不跟兰儿吃一样,各种组合的口味都来一个,这样才丰富。

轮到我的时候,我正要开口点馅儿的组合,就看见了调味品的架子上放着盐茶,心情瞬间被点亮——

原来,我之所成,已经在民间流行起来了呀!百姓们人人都能吃到,如此甚好、甚好!

“萝卜丝豆芽丝笋丝的一个、龙井虾仁的一个、豆沙陈皮的一个、鲜肉香菇大葱的一个,再……再就是加了盐茶的香菇豌豆豆干的一个。”

“春天笋丝最好卖,陆大人可要多来一个?”

“好,那就笋丝鲜肉香菇的再来一个。”

等到老板把美食一个不差地做好,放进了专门的纸盒子里面以后,我就付了钱拿着东西来到了兰儿身边。

摊档已经没有空位,我跟她只能站着吃。

但是站着吃也有站着吃的趣味,那就是:提着纸盒子的一方只能单手吃,而且还要小心慢吃,免得里面的馅掉出来。

我自然就是用单手吃的那个,虽是吃的慢了些,可也满心欢喜。

兰儿是随心挑的口味,拿到哪种吃哪种,我则是吃到了老板推荐的带了笋丝的那个和自己喜欢的有豌豆粒的那个。

要说对这盒春卷的评价,我想是:油炸过后的皮很脆,馅儿的料子很足,价格亲民,盐茶配料锦上添花。

吃饱以后,我与兰儿一同走进了“莺歌燕舞楼”。

单独的小房间内。

好不容易等到了王妈妈过来,她却是上来就大倒苦水:

“竟不知道是不是刘方平的缘故,我这里的牌儿们是越发不知道管住自己的嘴了。每日散了场子以后,一面看妈妈我盘点当日收支,一面说刘方平如何如何耐看,这要是传到客官们的耳朵里,倒成了妈妈我对牌儿们教导无方了!”

李季兰半讽道:“该给姑娘们说理的时候就该认真说,难不成王妈妈你还指望某日纪大公子登楼,拿出他学到的书中道理来教姑娘们怎么营生吗?”

“早知道花朝节的初日,妈妈我就该给了纪大公子机会,让他好好教育教育那些牌儿的,如今却是后悔了。”

李季兰趣道:“倒也是不迟,陆大人为官清正,从未花心过,现在就能去给姑娘们说理。”

我用脚踢了踢她,意思是:好兰儿,别拿我开玩笑了。

谁知王妈妈却道:“指望陆大人还不如指望刘长卿呢!要论傲骨和吃苦精神,怕是整个江南他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了。”

我尴尬道:“本官的确是指望不上,莫不如是叫长卿写首简单易懂的五言诗出来,好叫姑娘们莫要执念于方平,免得着了魔,自寻心伤。”

事实证明,在日后,王妈妈的确是收到了刘长卿的一首诗:

隐隐见花阁,隔河映青林。

寂寞群动息,风泉清道心。

【注1】

这诗的的确确简单好懂,但并无劝谏“莺歌燕舞楼”的姑娘们莫思莫念刘方平之意。

我读起来,倒有种“刘长卿宣称自身不受环境所移,心似泉清不动摇”之感了。

回到当下,进入正题。

我问:“失踪的采杏姑娘,是哪里出身?有过什么人生梦想?”

王妈妈道:“她是蜀州人士,到江南来学苏绣手艺的,但是被妈妈我慧眼识珠,就挑了来自己手下。她也聪慧,卖艺不卖身,对待客官没有不尽心的,所以评价颇好。若说她有什么梦想,大概是嫁给刘方平吧!”

“妈妈你别在本官面前尽说些自己的臆想,好好回话,采杏姑娘有什么人生梦想?”

“刘方平又不是第一次来江南,他每来一次,我家的牌儿们就要死去活来地对他动心半个月有余,我有什么办法?”

说罢这些,王妈妈才跟想起来什么一样,回应我道:

“采杏姑娘说过,等到向妈妈我报恩完了以后,就要带着自己的积蓄回到蜀州去,去把老家后山的竹林全都盘下来,专门给江南的竹艺品铺子供货。”

“王妈妈!”我板起脸来,“你方才不是说采杏姑娘原本是打算学苏绣的吗?怎么现在又变成她对竹林和竹艺品感兴趣了?你要是再不把本官的问话当回事——”

竟不想我严肃的神情竟把王妈妈给看笑了,她道:“人总是会变的嘛,学苏绣多苦啊!出师难,还伤手伤眼睛。这竹艺品就不一样了,只要采杏姑娘有钱,雇佣有手艺的师傅就能给自己赚钱,钱生钱,她自己也能当个老板娘。”

李季兰问:“那采杏姑娘失踪之前,可是‘莺歌燕舞楼’里面最赚钱的牌儿?”

“不错!”王妈妈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妈妈我挑人的目光从来不出错。”

“你挑的梨让姑娘不就是个错吗?”我反问她,“她可是个凶犯!西域奇毒的案子当中,她有意嫁给盐商为妻,还杀了盐商的原配。”

“梨让姑娘是谁?”王妈妈装了起来,“有这个人吗?妈妈我怎么不记得了?”

见王妈妈如此,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只叫上兰儿一起,先行离开,等到以后案情中有什么细节要对王妈妈问话的时候,再来问她。

翌日。长安皇城。

林阁老来到兵部,对兵部尚书问道:“老臣想问问郭大人,兵部借给佞臣陆羽一些陪行去江南的兵卒与车马,是否妥当?”

那郭大人名叫郭子仪,是个忠臣。

此人治军有方,胆略过人,从不结党营私、也不看哪一方势力行事,对林阁老更是没有什么好感。

只是今日林阁老忽然而来,开口就是一问这般问题,郭大人听起来也是稍恼,就跟是自己的决策哪里惹了林党不满一样。

林阁老又道:

“老臣听闻,兵部从来不留无用武之地之辈,就是不知道那些陪伴佞臣陆羽呆在江南的兵卒们算不算是领了一份闲差——住的舒适,不思国忧;懈怠练功,不思精进;志气削减,不复刚毅。再这么下去,岂非白耗了国家的粮饷?”

郭大人对对面之人厌恶道:

“林阁老你句句不忘对陆羽称‘佞臣’二字,不必带着情绪到本官面前来煽风点火。陆羽品性如何,自会由圣上来判断,你最好少搞些背后动作和少到六部去说些不中听的话,免得不受像本官这样的人待见。”

“老臣是好心过来给郭大人你做提醒。”林阁老皱眉道,“老臣只知道郭大人你是功高盖主而不遭嫌,又有大智慧:平定叛乱之后,在家中养伤之时,旁人来探病你不屏退照料汤药的丫鬟们,偏是卢杞来时,你将那些女眷全部勒令退下,其中的深意别人不懂,老夫却是看的明明白白。”

“林阁老。”见眼前人话里有话的模样,郭大人冷道,“你有话不妨直说。”

“卢杞相貌丑陋却官居高位,为人特别爱记仇,要是给你侍奉汤药丫鬟们不懂规矩,面带笑话卢杞相貌之状,岂非连着你这个家主也会被卢杞一并记仇,伺机报复?所以你才屏退了那些女子。”

“那又如何?”

“郭大人,你可是比颜真卿机敏百倍之人啊!”林阁老做出佩服的模样,“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老臣有预感:颜真卿定会被卢杞记仇,不得善终;而郭大人你,却是可以安然到老。”

“哦?”郭大人问,“如何见得?”

“老臣对颜真卿的不满,可是表现在党争之中,大家都看在眼里的。”林阁老转折道,“而卢杞对颜真卿的不满,则是不露于色,藏在心中。你说谁更阴毒啊?”

郭大人一下子记起来了:

当年卢杞的父亲卢奕被叛军杀害,颜真卿带回卢奕的头颅后痛哭,几欲以舌拭血。

卢杞闻讯大恨,认为颜真卿此举是对自己的父亲的大不敬!却不形于色,只在心中暗暗发誓:今日你假仁假义辱吾父于吾眼前,他日我定借刀杀你!

林阁老道:“老臣就直说了,能够识得卢杞真面目并且不为其所害的人,满朝上下也就只有两个——就是老臣和郭大人你。卢杞可是一个能把颜真卿的善意之举当成狼心狗肺的人,所思所想绝非寻常者能懂。”

“林阁老请便。”

郭大人伸出一只手,对林阁老下了逐客令。

“要不怎么说郭大人有勇有谋呢?”

林阁老一笑,自知此行拉拢兵部尚书失败也失策,就识趣而归。

此时,郭子仪的头脑十分清醒。

他立刻吩咐自己的心腹将领去拿两味药方:芦荟干和枸杞过来。

同时,也派人去军营那边,叫来一个人到自己面前。

入内,采风寨寨主抱拳行礼道:“属下郭子威,参见尚书大人!”

原来,采风寨众好汉归顺朝廷、编入兵部历练以后,在寨主的带领下,日夜勤学苦练,精进武艺;得空之时,亦不忘思量兵法,虚心向诸将请教用兵和行兵之事。日积月累,那一伍新军——功夫突飞猛进不说,胆略也长进神速,成了被看好的后起之秀。

因此,为了表彰寨主的功绩,郭子仪郭大人特地为寨主赐名:

“本官赐你新名:郭子威。日后在我军中,苗字于我、名叫‘郭子威’者,就是你了!”

采风寨寨主感激涕零,跪谢道:“多谢郭大人!属下一定精忠报国,上阵杀敌之时,哪怕是肝脑涂地,也绝不说一个‘退’字和一个‘怕’字!”

寨主问:“不知尚书大人叫属下前来,所为何事?”

郭大人把“芦荟干”和“枸杞”从盘中拿出,当着寨主的面装进了一个布袋里,道:“本官要你亲自把这个布袋带到江南茶庐去,当面交给陆羽。”

寨主双手接过郭大人所托之物,询问:“不知尚书大人是何用意?”

“具体的用意本官不能说,朝中耳目众多,说出来就会坏事。”郭大人谨慎道,“但是,陆羽才学过人,一看便知本官的目的。”

“是!”寨主不往深处问,果敢接下命令来。

“此事本官交给别人去办不放心,只有托付给你方可行。”郭大人深思熟虑道,“你是陆羽向本官举荐来的革面为国之士,将来必成沙场栋梁,所以一定要万无一失地将本官所托之物带到。”

“是!”

“你到达茶庐之后,不必向陆羽提本官的名字,也不宜久留,应迅速回到长安来,可懂本官的意思?”

“属下明白!”

“你此行一定要快,更要尽量避免他人耳目。”郭大人叮嘱道,“包括出现在陆羽面前之时,也最好是装作信使或是跑腿小姓的模样,勿要被识破身份最好。”

“多谢尚书大人护属下周全!”

“好,那你早些出发。”

“尚书大人放心,属下认得山野河间的捷径,必将不负期望、圆满完成任务。”

等到寨主走后,郭子仪背着手走出小房间。

他抬头望天,心中默然道:

颜大人啊,朝中林党明着打压你,奸臣卢杞更是在暗中排挤你、算计你。

本官……唉!

本官也就只能借助此法,帮你至此了啊!

只盼着陆羽早日收到本官的暗示,好将朝中的密林风声传递到你耳中,让你平安化劫。

【注1】刘长卿诗作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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