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99章

醒来以后,风雨未消。

幸好今日不用上朝,免去了一身劳累。

张继和高天威一起过来陪我吃早膳。

吃的是:煎至金黄的浇了甜酪的馒头、豆沙馅胡饼、虾仁紫菜汤和鲜摘的桃子。

甜面点、咸汤点、鲜果点,这样的搭配有点怪,好在是不是程公公安排的,不然我就没胃口吃了。

这就是入宫之后的怪现象,像是穿衣吃饭、恩赏惩罚、喜怒哀乐之类的事情,出现偏颇以后,总会想到是否为别人所设计,而非往正常规律去接受。

我对他俩说:“春雨寒凉,吃这些热量高的面点极好,还有这个桃,是硬的,我就爱吃硬桃。”

张继道:“听说圣上的饮食都是提前一个半月安排好的,花样改变的少,就是菜肴的外观变的多,实际上用料还是那几样东西。官舍在住的编制官员的饮食还好,尚食局那边随机应变地遣太监或是宫女送来,雷打不动,像是今日的早膳,能吃到鲜果就是惊喜。”

“不过鲜桃不能跟鲜笋一起吃。”我提醒他俩道,“智积禅师以前就这么教我的。然后我跟师傅说,鸿渐宁愿吃桃。”

“我怎么没听你说过龙盖寺后山有桃树?”张继问,“况且桃花的寓意跟爱情粘的近,像是寺庙和道观,不都是不种桃树的吗?”

“我小时候顽皮,爱下山玩耍,玩耍之余会去买桃。”

“真是怪了。”高天威问,“为何沈祈隆沈堂主教导我,吃桃必须削皮,但是你俩都带着皮吃?”

“因为硬桃的皮光滑,不似毛桃带绒,就不削。”我又咬了一口,“不过有一说一,写桃子的诗,还是长卿的五言律诗为佳。”

《晚桃》

四月深涧底,桃花方欲然。

宁知地势下,遂使春风偏。

此意颇堪惜,无言谁为传。

过时君未赏,空媚幽林前。

“如何?”张继笑问,“大才子钱起看见长卿此诗,还疑不疑?”

“没什么好疑的。”我客官道,“长卿的律诗也的写的好,不输让他冠绝大唐文坛的绝句。”

高天威廉耻两个精致的金酪包子,道:“本镖头手下的镖师们打听到,钱起钱大才子正往长安而来。”

听到这个消息,我瞬间高兴。

“钱生能来,我便是能够当面跟他商议‘茶宴’之事,甚好!”

张继笑问:“他这算不算是效仿我,不请自来?”

“不算是。”我理解道,“钱起的名声在达官贵人和皇亲国戚之间传的响亮,圣上平日里也多看爱看他的诗作。张继你来之前,圣上压根不知道你是谁。”

“但是现在圣上知道了!”张继骄傲道,“知道我张继是个诗人,也是个杂学家。”

高天威道:“陆大人你别看张继这样,你离开长安期间,圣上封了他一个九品的‘书学’当,就是看重他在杂学方面懂的多。这个官位,跟太医署的‘医正’同级。”

“恭喜呀!”我从心祝贺道,“怎不早点跟我说?”

“我早就想跟陆兄说了,但不知怎么的就给忘了。”

“那今夜还是来我房间,佳肴诗词相贺!”

“得陆兄好言与诗词,足矣!”

“我想钱起来了也好,我好将自己的《茶经》的另外一些样稿托他带回江南去,给侍茶姑娘做整理。”

我补充道:“有侍茶姑娘收着,也多一份稳妥。免得存于官舍,被有心人使用手段毁了去。”

“照着钱起的性子,没准会带着侍茶姑娘一块来。”张继猜测道,“陈家老爷也不会不许,陆兄你说是吧?”

“侍茶姑娘来了也好。”我无奈一笑,“只愿长安客栈当中平和一些,兰儿跟她之间少些莫名其妙的斗嘴才好。”

“女子之间,要么就是闺阁静好,要么就是因情而争,即便是和谐,那也是表面功夫。”张继头头是道地告诉我,“那些后宫的娘娘们就是最好的例子,表面淑柔端庄识大体,内心诡谲善妒占欲强,个个都是斗争好手。民间女子少了宫规和家势束缚,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指着张继对高天威笑道:“高镖头你听,张继的杂学功夫真是到了家的。”

我们大笑。

继续吃了早膳,过后才各做各事去了。

江南。小亭台。

霭霭烟波,湖水微澜;清风徐来,朦胧未散。

黑子着落,白子巧破;趣与闲情,尽在棋中。

棋局终了,棋子归罐。

颜真卿道:“我接到心腹八百里急报,说是陆羽为奸臣卢杞所用,常出没于卢杞府邸,连林党都不敢再对他轻动。”

张志和将被风吹动的纶巾飘带绕到胸前,道:“朝中之事,最忌讳:目之所见即为实、耳之所听即为真。所以颜公,此事你心里有个数就好,切莫信的太深,以至于误了自己、也误了陆羽。”

颜真卿起身,望向眼前江水。

“陆羽要是为卢杞迫,不得已才依附于他,那也就罢了。怕就怕陆羽是为了保官与保命,才一时糊涂去找了那个一个靠山。”

“颜公你此言差矣。都说人的性情可以从爱好和雅趣之上看出来,我觉得不假:陆羽的禀性似茶明澈,性子似书法刚严,断是不会为了一时的利益,而助纣为虐,成为卢党麾下臣的。”

“不瞒张公,本官听到心腹说陆羽的立场已经动摇之时,是夜不能寐,总想:是不是奉兴围场受了圣上责备,被中途劝返长安,才使得他不再坚守本心,去正道而从歪道,千选万选选了最不该选的卢杞为主。”

“奉兴围场之事复杂,内里你我并不知晓。”张志和起身走到颜真卿侧,“陆羽应该不是个受了罚就失了骨气之人,还请颜公你勿要多起无端猜测才好。”

“可是,可是……”颜真卿甩袖一叹,“陆羽的种种表现,变得本官都不认识他了呀!销毁东瀛高僧送我大唐的樱花盆栽、砸碎圣上赏赐的开胃酸笋菜儿、杖责画师胡利民三十……这些,张公你觉得像是陆羽干的出来的吗?”

“形势逼人呐,我只相信:陆羽这么干,一定有他的道理。”

张志和背着手,远望烟波。

“能有什么道理?”颜真卿问,“不顾我大唐与东瀛国的邦交友谊、不惜圣上恩典之物、对下级官僚施以重刑。桩桩件件,无情无义,残忍狠绝,我看都有卢杞行事之风,陆羽这是做给卢杞看的吧?以此来换得卢杞信任,实在是为我所惊!”

“我以为不然。”张志和道,“陆羽是个知晓顾全大局之人,试问:他怎会为佞臣去做那三件不合常理之事?莫不是此中有个大前提,才对。”

“还请张公告知,是何大前提?”

张志和言简意赅道:“圣上。”

颜真卿不解:“圣上?”

“只恐做这一切,都并非是陆羽的本意,而是被圣上所迫,才令陆羽如此。我想:陆羽如果不下手去做,就走不出自己的困境;等他真的下手去做了,又要被朝中之人和颜公你所揣测,也是两相为难啊!”

听罢,颜真卿不语。

颜真卿默默坐回了石凳上,看着纵横交错的棋盘。

他难定,难定陆羽到底是个——

局中人?还是局外人?

悦来酒楼。

一楼食堂的靠窗位置,刘长卿独食一碗素的“玉白菜香菇腐竹汤粉”。

再看向其他客人,倒是没有跟自己一样,桌面上只有一个碗、连小菜都不加一碟的。

忽然间,从门外进来一个穿着与大唐僧侣截然不同的佛门中人。

那人身着这流亮的紫色僧袍,外套一黄金色的莲花罩衫。

再看那人神情:

乃是双眸深邃,带着无量的慈悲与洞悉,仿若凡尘的一切皆为所解;双耳菩垂,似佛祖普渡众生之舟叶;嘴唇温厚含润,如同能与仙家问玄辩理。

刘长卿叫了总管事王五来问:“不知那僧侣是何来头?”

王五见多识广,立刻就介绍起来:

“那位恩觉大和尚,可是东瀛国的高僧,进见过当今圣上的!你看他庄重大方,自带奥义之感,怕是连天福寺的皎然师傅见了他,也要礼让而行呐。”

“我就说他的衣着,怎么不是我大唐僧侣们所穿的袈裟。”

刘长卿摇了摇头,继续吃碗中的粉丝。

“不想恩觉大和尚能光临我处,实在是荣幸至极啊!”王五喜悦道,“莫不是托了刘大人你天天吃素的福,才让本店能迎来这么一位上人?”

“你觉得天天吃素是本官所愿吗?”刘长卿往高挂着的新招牌菜“长卿煲”一指,“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刘大人,你可要随小的一同过去拜会那东瀛高僧?”

刘长卿饮罢碗中的最后一口汤,道:“本官,自然是不能错失机会。”

来到恩觉大和尚面前,刘长卿在心里一琢磨,叫“住持”或是“长老”都不妥当,还是用“大师”为好。

“这位就是大唐文坛的‘五言长城’刘长卿刘大人了!”王五朝那海外高僧介绍起来,“恩觉师傅您且先坐下,素菜饭食小的这就叫人去准备。”

“饮食之事,无需过于周到。”恩觉大和尚道,“在我东瀛,僧侣可以食肉、可以娶妻。”

“这就是小的没见识了。”王五歉意道,“恩觉师傅您要吃点什么?”

“端上一碗好茶,再上一锅米饭和咸鱼干就是。本僧可以自行食用:茶泡饭。”

不管是食肉娶妻还是茶泡饭,刘长卿听之皆惊然。

除了习俗文化不同之外,他总觉得这个恩觉大和尚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

刘长卿到那僧侣的桌子对面坐下,礼貌问:“大师您从东瀛远道而来,不知到我大唐是所为何事?”

恩觉大和尚微笑道:“我国天皇最爱唐国张志和张大人的诗作,故而叫本僧前来讨诗。又闻长安‘茶宴’开办在即,所以本僧决定,讨了张大人的诗作之后,立刻奔赴皇都而去,向圣上求得一个入宴的机会,好丰富我东瀛国的宴会礼仪。”

刘长卿一下子就觉得不对劲,“茶宴”之事,消息传的再快,也不至于这位恩觉大和尚一来江南落脚就知吧?

但刘长卿没有直接问,而是道:“大师您是独自而来,未带弟子吗?”

“正是,本僧并非初次来唐,识得船下江南以后,再往长安的路径,所以不必多带行囊与弟子。”

“大师您可算打算在这‘悦来酒楼’住下?”

“非也。本僧早就听闻天福寺皎然师傅大名,所以吃罢‘茶泡饭’以后,立即动身前往山上。”

刘长卿在心中连连觉怪:

这个异国僧侣,行程安排瞧着像是全部自作主张,一点不像是带着东瀛国天皇之命来行事。

进一步说,东瀛国天皇派此人来唐,仅仅是为了向张志和张大人“讨诗”的话,也未免太过离谱!

加上此人自称见过大唐皇帝,那么参加“茶宴”何须再问圣上同意与否?只需报上法名,就能得到招待呀!

长安皇宫。

安善堂内,我因做了惊悸之梦而前来礼佛求安。

行事终了之后,智积禅师对我道:

“鸿渐,为师知道经历过许多事情之后,外人都不再认为:你对犯事之人只会宽和以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

“师傅可是觉得不像我?”

“为师知道你没有其他选择。从司天台长官拿你名字做文章,到程公公借着‘兰言(阎)似漆’之事来让圣上赐你一罐酸笋,林党对你步步相逼,你要是不打画师胡利民,怕是卢党也会踩你一脚。”

“唯有师傅懂得徒儿的苦楚。”

“你梦到颜真卿,为师认为是心中有困惑所致。”智积禅师慈悲道,“你难舍颜公对你的知遇与举荐之恩,又无法否认自己被卢杞所激赏之实,所以睡不好。”

“睡不好,也有被公务累极之因,不可全归个人情绪。”

“有的人累乏,沾枕就能睡;有的人像是鸿渐你,却是没法用睡觉来解疲劳。”

“其实徒儿应当算是个自由身,林党要攻击,徒儿应变就是;卢杞要力保,徒儿认清情况就是,没必要觉得自己愧对于谁。”

“依照为师之见,不如先将卢林两党之争放下,专心‘茶宴’之事如何?就且当‘茶宴’是一场没有利益纠纷、也没有阶级关系的春日聚会,让自己融入其中,尽兴而饮,尽兴而谈,尽兴而笑。”

“徒儿听师傅的。”

“茶宴当日,热闹非凡,为师也期待万分。”

“徒儿几经斟酌,也反复揣摩钱起在诗中论述的本意,认为‘茶宴’之上,不应开设歌舞表演。”

“鸿渐所言有理,歌舞之兴,即酒色之兴也,演者媚看者嬉,其声亦浑浊,其语亦轻薄。故而,不应设歌舞来烦扰茶之清。”

“但宴场之中,不可无君臣共赏之节目,所以徒儿思得一招:让岳尚宫选拔司花女官前来表演插花艺术,颐养众人之眼,师傅觉得可好?”

“此想甚好!”智积禅师赞叹道,“与季节相得益彰,也与氛围合璧而妙!鸿渐巧思,想必钱起得知后,也是拍手称绝。”

“钱起正往长安来。”我翘首以盼,“与他见面聊叙茶宴之事,也是快了。”

智积禅师和善道:“为师便是觉得看到你的笑容好。”

我接下那份慈悲,坦诚道:“对着师傅,徒儿才能笑的轻松与真挚。”

中午,饭点时分。

李季兰与阎伯钧坐在一起等候上菜。

因为诗作的误会之事已经过去,大家都晓得了:这俩人没有一同过夜,也没有产生什么亲昵关系,所以都不再多嘴多舌议论什么了。

由此,李季兰和阎伯钧也可以大大方方地一起吃饭、郊游、论诗、作赋,将友情升华到不一样的程度。

阎伯钧的随从曾问:“公子,你觉得李姑娘如何?”

阎伯钧温润似玉道:“她是与众不同的女子,宠她的人必定是独一无二的男子。我与她,就像是高山流水,动静曾相依,聚散终有时。”

李季兰道:“连日以来,我认真研读王勃所注解的《黄帝内经八十一难》,从中找到了治疗心病的方法,说是可以闭目养心。”

阎伯钧笑了:“如是如此简单就能好,还需要郎中做什么?李姑娘勿信。”

李季兰说了具体:“王勃批注为:正襟危坐,意守丹田,目闭睑沉,徐徐呼气,可缓骤痛。”

阎伯钧觉得并不可行:“自我暗示之法,怕是在阙心病发作的过程不管用,忍着忍着万一过了头,堪称有性命之危。”

“《难经》里面说了第二种方法:让心火长明不灭。”

阎伯钧再次否定:“此为玄学,更是没有道理。”

“王勃批注为:心血为油,心气为火。若想阙心病不发,一需供源充沛,令心血不竭;二需控制性情,令心气平和。”

阎伯钧听罢后失笑:“王勃自己是出了名的初唐狂人,怕是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按耐住脾气,怎就教导起别人来了?”

“倒是有最后一个最可行的法子。”李季兰仔细道,“阙心病痛,寒凉所致,需以温补。”

阎伯钧点头道:“这个倒是有道理,以前爹娘告诉过我,心脏切忌受凉。”

李季兰道:“打小时候起我就发现了,陆羽畏寒,到了现在都一直为将体内寒气逼出,因此让心脏受累也是有的。再加上他到了长安以后,三番五次地让胸腔受伤,更是叫阙心病雪上加霜。”

“那这第三个方法,”阎伯钧问,“王勃可有更加详尽的批注?”

“有是有,”李季兰疑迟道,“但是他所提及的温补之物,我从来没有听过,也不知道是仙家所有还是凡间能寻了。”

“那样东西,名字叫什么?”

“甘香蜜檀。”

阎伯钧“咦?”了一声,他也的确是没有听过。

“这东西小的有所耳闻过!”

李季兰和阎伯钧回头一看,原来是客栈掌柜的。

李季兰惊讶问:“可否告知?”

掌柜的放下手中活计,诚恳道:

“能救陆大人之病的话,小的必须跟两位详细说啊!”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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