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

虽然三年以来,大东家在江宁总铺没露过几面,但大通总铺的伙计们都晓得,老于最讨厌娇气的人。

大通江宁纺织作坊的大小管事们,却听说未来的老板夫人,是个非常娇气的人,这成了伙计们茶余饭后的谈趣。

这日,作坊议事厅,总负责人关掌柜,坐在大圆桌前的圈椅里,把总铺新发来的消息转述给在坐的几位主管事听:“明朝总铺要下来人,到我们这里干活,呃……梅主带,你的丁号区不是正好缺个副管带么,让他们暂时去你那里,阿行啊?”

丁号区的梅主带也是位三十多岁的妇人,穿着干净的做工围裙和袖罩,胸前挂着带有系绳的遮口棉布块,盘起的头发用巾帛一丝不苟地包裹着,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同时也不近人情。

她应声好,低头在记事册上一笔一划记下此事,用江宁调子绵软而直白道:“丁号区是纺纱的,作坊里糟死了,棉花絮子满天飞,总铺的人待得住?”

胖胖的关掌柜笑得像个慈悲为怀的菩萨,摆着圆圆的手:“这个你不必担心,人来之后,你不必在乎他的身份,把他当成普通伙计用就好。”

说着,关掌柜开玩笑道:“要是抓住他们哪里做的不好,你该提醒就提醒,该处罚就处罚,别看他们是小于的人,但我们也不用给小于留面子呐。”

在坐十几人哄声笑,说小话的声音一时间此起彼伏。大通上下并没有分明的尊卑高低,于霁尘和江逾白、老冯等人,也常被伙计们拿来调侃,“小于”、“江公子”、“老冯头”这种称呼,大家私下里更是叫得欢快。

“安静一下,先不问着急议论啊,”关掌柜维持了两句,让众人安静下来,“总铺的人既然是被派来来干活的,当然是有错就可以讲他,但各位也不要忘记,我们能抓他的错处,他同时也是在抓我们的错。”

慈悲菩萨笑意稍敛,管理几百人作坊的掌柜威严便就显现出来,语气没怎么变化,已让人不敢轻慢懈怠:“在这个过程里,倘若谁被总铺的人夸奖了,那我就依照作坊规定,对她进行奖励,但是,要是哪个被抓出大错误,让我们江宁作坊跟着你丢人现眼,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话音落下,众人噤若寒蝉,足见这个作坊的秩序井然。

接下来,议事又进行半个时辰,各处管事解决了自己的问题,三两结伴离开。

等那几个有问题需要私下向掌柜讨教的人,也得了请教结果先后离开,留到最后的梅主带,站起身问:“上面的人准备待几些时候?一个人来,还是来好几个人?要单独给安排房子住,还是讲他们要每天回家?”

关掌柜坐在椅子里思索片刻,笑吟吟道:“关于人数,总铺那边没有具体说明,要是来的人多,我就把他们分开安排,要是只有两三个,你全部领去用就好,他们的薪水和月利都是总铺承担,不占你们丁号区名额,等有合适的副管带人选,我提前给你储备好,放心。”

“至于你的其他问题,”关掌柜确实给不出具体回答,“那得等明朝那些人来到后,再具体安排。”

梅主带是个务实的人,疑问得到解答,她胳膊下夹着记事簿转身就走。

议事厅里,除关掌柜外,还剩下两个打杂的女伙计,一个在整理今次议事的内容,一个在归整议事厅的椅子。

关掌柜嘶溜一下烫口的热茶:“阿迈,炒瓜子还有的没?拿出来给我吃点呐。”

正奋笔疾书的女伙计阿迈,边写记录,边从圆桌抽屉里,端出半盘炒瓜子:“快些吃,莫叫号区里的人看见,不然他们议事时,又要咬我们的蛋。”

作坊的做工区里有规定,伙计不能私带东西进去吃喝,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工人们接受上述规定,便也提出要求,不让前面这些非做工区的人,上工时候随意吃喝。

“啊呦,”关掌柜虽然才三十多岁,但还是被小姑娘的话给惊到,连连摆手,“小丫头家家,不好讲这种粗话的。”

阿迈右手执笔书写,无所谓地摊开左手:“为什么男人讲脏话就是可以的,女子便不好讲?现在已经不是以前了,老关,你的老思想,跟不上新时兴咯。”

老关咔嚓咔嚓偷嗑瓜子,小眼睛滴溜溜瞄着窗户外,谨防被人看见她偷吃零嘴:“是的嘞,女娃儿们纺织挣钱,不再看男人脸色,大家话语权逐渐拉近,可不就是谁也别看不起谁呐,你们这些孩子,赶上好时候啦!”

这厢正说这话,一个伙计忽然冲进来,气喘吁吁指着作坊大门方向:“关、关掌柜,总铺的人来了!”

“这就到了?”关掌柜惊讶须臾,拍掉手上瓜子皮撑着桌沿起身,也不着急,不紧不慢的,“走,我们迎一迎去,阿迈,小韶,你俩陪我去呗。”

说着还向小韶求证:“是他们来的太突然,不是我不重视他的到来,是的哈?”

整理桌椅的小韶:“是唠,上头明明说明天来,结果今天提前到,是我们的意料之外,也是他们不遵守约定。”

听了小邵的开导,关掌柜顿感神清气爽,毫无压力,喜气盈盈地就把总铺派来学习的人请进了作坊。

宽敞明亮的议事厅里,关掌柜看了二人带的总铺文书,笑眯眯分别向二人点头:“于掌事,陆掌事,二位刚来,先熟悉熟悉我们这里的情况,适应一下,明朝再跟着下坊区干活,阿行啊?”

来这里,于霁尘化名“于齐”,水图南化名“陆南”。

面对关掌柜殷勤的目光,水图南下意识看向身边的于霁尘,这算盘精点头应好,套近乎道:“我好像在总铺,见过关掌柜。”

“是嘛,”关掌柜总是笑眯眯的,“我们这些纺织上的掌柜,不比丝绸织造那边去总铺的次数多,我也是三个月才去一趟总铺,那看来,小于掌事到总铺做工,也是有点时间了的。”

大通总铺招人,一般入工两个月后便会下放到作坊里培养,能在总铺见过关掌柜,说明这位于千山掌事,入总铺已有段时间。

于霁尘与之寒暄了一会,关掌柜还有事要忙,安排伙计阿迈和小邵带着两位掌事了解作坊,顺带把该安排的事宜安排好。

作坊里共有五个区,丁号区到甲号区,分别负责纺纱、织布、染色和成检包装,前区便是她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包括几个中转仓库,前区伙计的做工区、食堂、伙计住舍,甚至还有半个蹴鞠场。

中午吃饭时候,因是错峰就餐,伙计们没见到总铺下来的人,听说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长得俊秀,女的长得漂亮,大家茶余饭后讨论好久。

住舍里,水图南坐在木板床边,抱着绷架绣盖头,才走十几针,便已绣得不耐烦,踢了踢于霁尘的布鞋,问她:“会绣花嘛?”

这边住舍都是双人间,两张木板床,水图南坐的床上铺了被褥,于霁尘脱了鞋子躺在光秃秃的木板上假寐,还没意识到危险即将来临:“区区不才,略懂略懂。”

绷架立马被拍到算盘精的肚子上:“你替我绣吧,我实在不喜欢做这个,好不容易从水园逃出来,我得休息休息,你看,”她伸出捏针的手指,“都磨出水泡了的!”

“真娇气,我最讨厌娇气的人了。”于霁尘抱着绷架起身,接过绣花针埋头苦绣。

片刻,她再次征询道:“要不要我搬过来和你一起住?”

水图南躺下来,抻胳膊抻腿做舒展,顺带伸了个懒腰,开玩笑道:“单独住不是挺方便的,干嘛非要和我住一起,占我便宜啊。”

“谁要占你便宜?!”于霁尘莫名提高声音,好像受了多大委屈,挥着手里绣花针解释,“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好歹也在织造作坊里干过几年的活,底层作坊里能有的破事,你就半点不晓得?”

于霁尘罕见的大声讲话,让水图南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掀开眼皮看过来:“我晓得的就晓得了,不晓得的你告诉我不就好啦,讲话这么大声干嘛!”

“我……”于霁尘吃噎,是啊,她这么大声干嘛。

稍微整理情绪,于霁尘继续低头绣红盖头上的花花草草,嘟哝道:“作坊里基本都是些粗人,选择住在作坊的,多是些背井离乡,独自出来挣钱的,所以作坊里,一直有临时夫妻的现象,但并不是所有临时夫妻,都是自愿的。”

管理要求高的作坊,会注意些这方面的问题,而寻常的小作坊,甚至会以住舍不够为由,直接安排男女工住在一个屋里。

只要出现这种情况,那么这个屋里的女工,就会被默认成这个男工的“媳妇”,有男工在作坊里撑腰,女工就不会被过多的欺负。

也有的情况,是男工晚上溜门撬锁,把女工欺负了,女工无法反抗,又被男工拿捏了把柄,不得不和他过成临时夫妻。

“你长这么漂亮,”于霁尘道:“你敢单独住,我可不敢答应。”

水图南撑起身子,饶有趣味的看过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调侃,便听于霁尘继续道:“你要是有个什么,你娘还不扒我三层皮。”

带水图南从水家出来时,陆栖月警告于霁尘,休要让水图南受半点委屈。

水图南瘪瘪嘴,又躺回去,架起腿晃脚:“你讲的这个事,我听说过的。”

不知几时起,初相识时那个看起来文静乖巧的大小姐,变成了眼前肆意散漫的刁蛮丫头,于霁尘咧咧嘴,心说果然人和人关系不能太亲近,否则原形毕露。

“知道你还不防着些,”于霁尘道:“就对自己这么放心?”

水图南甜甜地笑:“我这分明是对你放心,于霁尘,你人也太好了吧,想出下作坊这么个办法,把我从水园拯救出来,真是太感谢你了。”

“你要感谢我的地方多着去了,留着以后慢慢报答,”于霁尘往前挪,两张床中间只隔一步距离,她踩着水图南的床沿,把绷架伸过来,“请问你老人家,这绣的是两只什么鸟?”

水图南把自己的大作满意瞧着:“鸳鸯呐,绣得多漂亮啊,活灵活现的,还有这针法,这构图,不好看么?”

说完还补充:“其实本来想绣大雁的,可我娘死活不让。”

大雁要比鸳鸯忠贞。

“好看是好看,但鸳鸯你是不是绣错了,这是两只雌鸳鸯吧?”大通虽然主营茶叶,但于霁尘好歹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不至于雌雄鸳鸯认不出来。

这份绣图整体色调鲜艳,两只鸳鸯浑身朴素地混在彩绣堆里,一般人看不出来什么,但于霁尘眼尖呐,愣是从尾巴的长短上,辨认出这两只短尾巴傻鸟都是雌鸳鸯。

水图南瞧瞧精美的绣图,再瞧瞧满脸“我真棒”的算盘精,最后推开绷架,翻身朝里去:“那看来是我绣错了,你别乱动,回头我自己改。”

心里暗骂句这个蠢货,水图南径直午睡去了,留于霁尘坐在硌腚的床板子上,捏着绣花针绣了一下午红盖头。

晚上吃过饭,夜工的人进号区里干活,昼工的年轻人闲来无事,故意从水图南门外过来过去,吹着口哨,流里流气。

阎王易躲,小鬼难缠,于霁尘出来给众人散一圈烟丝卷,又当着他们的面,把铺盖搬进水图南屋里,一帮人这才悻悻散了。

“他们为何要这样!”水图南大为不解,呼呼扇着新领的蒲扇,“真恶心人,大通就不管管?”

有些男人,好像这辈子就是被那二两肉支配着脑袋,一看见漂亮女人便巴巴儿凑过去,做着自以为很潇洒倜傥的动作,赖坐在旁边,屁股和上身扭成不同角度,托着腮,兴致勃勃对女子吹嘘着自己如何与众不同,眼睛也不停地,从各个角度,去窥探对方。

垂涎三尺。

于霁尘自己铺着被褥,淡静问:“你活这么大,见过几件告到衙门的强·奸案?”

“没见过呀,问这个做什么?”水图南给自己扇风,顺手也给算盘精打个凉。

于霁尘心里感叹,其实陆栖月把女儿保护的挺好的,像个没经历过野风大雨打的小花儿,“据我所知,江宁城每年的强·奸事件,平均每月十到二十起,但江宁官府公布出来的案件上,十年来江宁只有三起,你猜这是为什么?”

水图南太清楚,负责刑名法槽的按察司里,养的都是帮什么禽兽:“他们吃人饭不办人事,礼送得不周到,便是不肯正经给百姓办事的。”

“这只是你看到的表象。”于霁尘好生冰冷的嘴,把那些寻常人不得而知的残忍真相,一件件摆出来:“你可能晓得,女子通宵未归,便会被默认为是被人强毁,或者是去与人通奸,

所以那次你夤夜未归,即便你只是在水家别院睡了一宿,你娘还是骂了你,真正的底层女子被强·奸,一般是没人管的。”

甚至很多时候,是被默认为正常的。至于那些伶人,唱的、演的、吹拉弹的,连乞丐和监牢里的女囚犯也包括在内,被人强都不会有人追究。

女子若是被玷污,首选做法是把事情捂严实,一旦被人晓去,这姑娘便成了他人眼中,甚至是家人眼中的破抹布,不值钱了,任人欺负。

为了降低刑讼以提高政绩,大多数官员碰到这种案件,首先会从受害女子身上找问题,看女子是否存在不检点,有就按通奸论处。

其次则考虑让受害女子嫁给侵害人,如此便能撤案。以上两点如果全部走不通,官员才会考虑追究加害人的责任,也仅仅是考虑。

就江宁近二十年的判例来看,加害人罪名坐实后,最多是罚点钱了事。长此以往,便有了底层人心照不宣的默认行为。

而这种情况,在季皇后代政这些年里,其实还是有所改善的。

这些事,水图南确实是第一次真切听闻,比较来说还是惊骇的:“其实水氏织造两年前曾发生过这种事,十几个织工欺负了一位绣娘,绣娘羞愤投井自尽,她兄长闹到作坊,得了赔偿便销声匿迹,那绣娘的尸身,是作坊打捞上来,出钱下葬的。”

但那件事,总务沈其压根没有报给她知,理由是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不适合晓得那些事。

“跟这里待一阵子,你会见到很多闻所未闻的事,”于霁尘叮嘱,“干活时,记得只喝自己亲手从水桶里打的水,不要单独跟男工去做事,女工也不行,不要单独在外面瞎逛,反正最好不要离我太远。”

水图南突然乐了,靠在床头笑盈盈问:“要是我被人欺负,你能保护得了我?”

“瞧你说的,”于霁尘伸过来一只拳头,“道德约束不住畜牲的时候,在下也是略懂一些拳脚的。”

瞧着算盘精这副懒洋洋的样,水图南咯咯笑出声:“你讲这些,最好不是逗我的。”

“逗你是小狗,”于霁尘铺好床立马倒上去,简直多站片刻都会累,“桶里是晚饭时打的净水,我已在隔壁洗漱过,先睡了。”

屋里油灯发着沉沉微光,水图南瞧着于霁尘的身影,心跳得扑腾扑腾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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