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十六

于霁尘提出的要求,在水德音的考量里来讲,是极其过分,极其为难人的。

他并不觉得是因为自己打错水图南,惹怒于霁尘,才导致于霁尘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

因为若非他打了水图南,于霁尘那个小杆子便还在给他耍花招,揣着手等看戏,看他水德音如何周旋织造局,如何在水深火热中自救的好戏。

他打了水图南,逼得于霁尘不得不提前参与到这争斗场里来。

琢磨大半宿,水德音没想到最优的解决办法。

深夜辗转难眠,他把枕边的陆栖月摇醒:“你姑爷拿三个钱援我,就想换我禾鱼县的二千亩桑林,还想动我的话事权,以前他不是这个样的,要我讲,就是你那贪心不足的亲女儿撺掇的,你怎么讲?”

自从那年那件事后,陆栖月数年来几乎夜不得安寝,本就精神脆弱,冷不丁被摇醒,一时心惊肉跳,捂着胸口许久没能缓过神,被水德音啧嘴催促:“说话呀,怎么不出声?”

“世事迅变,我现在,对织造上的事一窍不通,”陆栖月翻个身,背对男人,“我讲好讲坏,影响你的判断,还是不讲的好。”

大抵是因为水老太不在家,水德音实在无处可求助,难得好声好气道:“不碍事,你只管讲,讲错我也不凶你。”

陆栖月心里不免冷笑,闭上眼睛敷衍:“你不是常常讲我妇道人家没见识么,我是认同的,沈其王膘和姬代贤都在江宁,明朝你找她们几个来问问不就好了,”

甚至,陆栖月故意胡搅蛮缠:“尤其是姬代贤,还和年轻时一样聪明能干,还能帮得到你,反正我对你来讲,不过只是个打听消息的工具,换掉也行。”

“啧,”水德音后悔把女人唤醒,嘟哝着躺下去,碎叨个不停,“能给建议就给,给不了就不要废话,好端端讲姬代贤干么斯,睡吧你,睡死你,成天就晓得吃了睡、睡了吃,像个老母猪一样,不,老母猪还能一胎十八个崽,你连个蛋都下不来……”

“不要再骂我了。”陆栖月心里委屈,却也不想和他浪费口舌。

水德音轻蔑冷哼:“我骂你,是因为你是我女人,我在乎你,才会骂你,要是换成别人,管我叫爹我都懒得搭他一眼,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放在以前,陆栖月定会坐起来和他辩驳几句,但自从图南被迫交出东家大权后,看着水德音做的桩桩件件的事,陆栖月愈发不想和这个畜牲计较。

他骂她,并不是因为夫妻是最为亲近的关系,所以才用这样罪恶毒的话语来彼此攻讦,而是因为水德音这个人,他本身就是个极其自私自利的人,他甚至,不配当人。

所以,当查出于霁尘的真实身份后,陆栖月没有告诉水德音,而是选择悄悄和女儿图南互通了消息。

“明朝,”她通知水德音,“我到状元巷看看女儿,不在家。”

“对啊你可以去于家呐!”水德音像得到高人指点般一惊一乍,捣了下女人后背,颐指气使,“你去找你姑爷说说,我看他今天对你还是蛮尊敬的,你去帮我压压他的条件,禾鱼县的桑林不可能给,烦不了,给他二千五百亩稻丘的桑林。”

陆栖月含糊应声,也不晓得听进去没得。

次日,还是个大晴天,阴云一朝散开,江宁又迅速热起来,像蒸包子的笼屉那样,又闷又热。

水德音找来总铺的姬代贤和沈其两位总务商议事情,外带喊了二女儿水盼儿在旁听着学习。

引总务们进书房后,奉茶退出来的小厮,压低声音问守门小厮:“姬沈二位都到了,怎么没得见王膘总务来?”

守门小厮闭闭眼,小幅度朝屋门摆了下头,接下伙计递来的槟榔:“叫了的,说是有事走不开,晚些时候再来。”

奉茶小厮靠在廊柱前,和守门的一起嚼槟榔:“他忙什么呢,连老爷的传也敢推。”

“呵,”守门小厮轻蔑一笑,“他能有什么事,只怕是昨夜酒吃多,在千湍院哪个美人怀里睡香觉,起不来呢,”

说到这里,守门小厮遮住嘴,凑过来耳语道:“他的尾巴,翘不了几天了。”

“怎么啦?”奉茶小厮非常好奇。

守门小厮没说话,两只手比划比划大肚子,又在脖子前横着划了两下。

二人身后的书房里,水德音也才把于霁尘开出的条件,转述给姬代贤和沈其。

沈其听得满脸阴沉,姬代贤听得眉心紧锁。

“我说二位,”水德音曲起手指敲敲桌面,引得二人看向他,“你们怎么想,倒是说一说嘛。”

沈其先对上他东家的目光,不由得眼神躲闪了一下,硬着头皮道:“于大东家不要稻丘的桑,点名要禾鱼县的桑,说明他晓得其中的优劣,不过,东家可否想过,大通的主业仍旧是茶叶,之前水灾,人人受损,这个时候,他为何不先巩固茶叶,反而是要扩展桑林?”

水德音像看白痴一样看沈其:“二十万匹生丝进了我们的作坊,难道要大通和其他合作商号就此毁约吗?想想不就晓得原因了!”

沈其被呲哒,悻悻闭了嘴。

他不是看不出来于霁尘想耍什么花招,更不是不晓得水氏该如何应对才好,之所以不开口,是不得不揣着明白来装这个糊涂。

见沈其没用,水德音心头笼起层阴云:“姬总务,你怎么看?”

姬代贤正负责跟进二十万匹织造,时间紧任务重,百忙之中抽空来此,不是看水德音犯浑来的:“漆乡那块地若是我们不及时拿下来,耽误了进度,你就是把禾鱼的桑林全部送给别人也没用。”

“干么斯啊,”一听这话,水德音拔高声音,像是被人拿纳鞋底的大锥扎了腚,“那个王麻生家的事还没得解决?”

水氏要收购漆乡的地建造作坊,水德音要借此机会,尽快把账面之下的银钱流动出来。

官府那边早已飞速打点好,一个叫王麻生的男人却死活不肯搬走,已经闹了有些时间。

水德音本来就烦,抽着烟道:“这小小事也能办不好嘛?找几个台面下的人去几趟,看他老实不老实!”

做生意的人,谁还能不认识些上不得台面的朋友,生意做的越大,认识的那种朋友也实力越强,有的甚至还背靠官门,他们出手,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显然,姬代贤并不接受这样卑鄙的办法:“王麻生态度很强硬,如此可能会闹出人命来。”

水德音冷哂:“一把火放过去,什么牛鬼蛇神都给他烧得干净,抓紧去办,他不死我就得死。”

他用力抽一大口烟,又贪婪地抽一大口,好像烟可以给他续命,让他拎不清的头脑冷静片刻:“这边缺钱的紧,大通给三个就给三个,比卫家只给一个强,我再去想想其他办法,争取凑够四个,倒是你们,想想还有水氏各地还有哪块地方,是可以代替禾鱼县的桑田的?”

禾鱼县的桑,是水氏的优质桑源之一,不能这样轻易给于霁尘那个小王八精。

沈其沉默,姬代贤也沉默,坐在那里毫无存在感的水盼儿,已经为难得开始头疼了,她不喜欢这些,片刻不想多坐。

沉默良久后,水德音破罐子破摔地,把烟袋杆子往桌角重重一磕,里面的烟灰掉落出来,带着火星子,落在地毯上:“那就这样吧,是你们逼着我答应大通的,以后要是水氏有什么事,你们谁也逃不了!”

比起水德音在水园的推卸责任,状元巷的于家,反而是一副母女二人齐力同心的场景。

“那个活闹鬼,竟然把你打成这个样子,”陆栖月心疼地,为女儿披上松竹梅纹的嫩绿色芝麻短衫,别开脸不敢再看那背上张牙舞爪的可怖淤青,“我实在是不能原谅他的,图南,你这个办法,最后行得通哦?”

水家走到这一步,夫妻互相利用,父女互相算计,好端端的人变成赤目獠牙的禽兽,怎能不叫人心惊胆战。

水图南坐在软椅里,小臂搭于扶手,身微歪,竟有几分少小时无忧无虑的慵懒样:“今日里,于霁尘被织造局的汤若固找去吃酒,阿娘猜,汤若固见于霁尘,会是什么事?”

在女儿面前时,陆栖月便不再装糊涂:“花县洗黑钱的地方被捣毁,汤若固这种时候找小于,怕不是要拉小于上他的贼船?!”

“图南,”想到这里,陆栖月吓得不轻,“你可要劝小于三思,汤若固干的都是断子绝孙、不得好死的歹毒事,我们不能为了几个钱,就和那种人同流合污啊!”

陆栖月掌权水氏织造时,便和汤若固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但也正是因为如此,陆栖月当权的那十来年,水氏织造在江宁的影响力下降很多,生意自然会受到影响。

即便如此,陆栖月也仅仅只和汤若固保持生意上的正常来往,从不逾矩半步,因为她晓得,水德音和汤若固,私下里有见不得人的钱权交易。

水图南宽慰地拍拍母亲的手,柔声细语:“没得事,忘记于霁尘什么身份啦,她不是冲钱去的,自然也就不会因此被任何人拿捏住。”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陆栖月的痛苦,基本全部来自她的多思多虑:“可是图南,于霁尘那种人,她真的不会过河拆桥吗?”

为防隔墙有耳,她凑近过来低语:“一旦她事成,身份被揭穿也无所谓,我们不就成了与虎谋皮?”

水图南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她本来就是在与虎谋皮,又何止是“届时”。

“阿娘不必担心,我自有我的办法。”水图南想对阿娘撒娇,最后又默默忍住,唯恐在此特殊时候,她的举动会引得阿娘多思多虑。

陆栖月轻声叹息:“说实话,我一个过来人,竟也拿不准小于对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她竟然让你故意去激怒水德音,她就没想过你会挨打?”

也不晓得陆栖月所言究竟何意,听了她的话,水图南心里莫名慌乱了几分,她极力掩饰着,模样如常道:“我们都没想到我爹会打我,还把我赶出水园,看来,爹他当真是被逼急了。”

一听这话,陆栖月差点拍手跳起来:“他岂止是被逼急了,他简直快要被逼疯了,前两天,水氏在安州的十来家铺子,又被举报得不得不歇业,水孔昭干的好事,水德音气得发疯,把他最爱的几件瓷器全砸了。”

激动过后,陆栖月问:“这些事,莫非都是小于的手笔?”

水图南没点头,但也没摇头。

陆栖月有些心里不安:“水德音应该早就猜到,背后是小于在动手脚,他会极尽手段报复的,若是如此,我们都逃不过。”

做了二十余年夫妻,水德音有多下作,陆栖月见识过。

“阿娘看,这是什么。”水图南从茶几上的几本书下,抽出个东西递过来。

陆栖月接到手里,真的嗖一下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你们何时签办的?不是讲做做样子吗?怎么真的去签了这个东西回来?!”

婚册,捧在陆栖月手里的,是盖着衙门户司红戳,如假包换的婚册,而且上面的落款日期,是水图南从城外作坊回来的当天。

水图南笑得乖巧:“若是没得这个做保障,我怎么敢答应于霁尘的那些事?”

世上大约没有任何一场结盟,是从头到尾完全可靠的,比起一时利益相投的结盟,婚姻能将更多的东西牵绊在一起,届时如若翻脸,最坏结果无非两败俱伤。

她水图南,赌得起。

一旦牵扯到婚姻上,陆栖月觉得,自己好歹要比没经历过的女儿精明些:“可是,小于连身份都是假的,届时她把假面一撕,世上再无‘于霁尘’这个人,这薄薄一本婚册对你来讲,又能保障得了什么?”

于霁尘和于粱的关系,要不要告诉阿娘?水图南犹豫须臾,心里悄悄下了个赌,微笑道:“阿娘难道没有想过,要我和于霁尘结同老契?”

“这个……”陆栖月顿了顿,眼神往旁边飘去,“想过是想过,但那也是最后的选择,同老这种风俗,是我们南边承认的东西,北边不一定也认,小于是北边人,她的父母又是——反正这条路不好走,除非小于以后生活在江宁,不再回北边。”

然而,陆栖月和水图南心里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于霁尘来日必归北,那人的家在北边。

水图南微笑着,淡淡道:“言至此,我就不瞒阿娘了,我想试一试,万一,万一可以呢。”

“你小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沉默良久,陆栖月无可奈何地叹气,“你这辈子是非走上这条路不可。”

水图南脸上笑意扩大,染到眼底,显摆身上披着的夏季短衫:“阿娘你看,这件衣衫好看么?我还有好几件不同的。”

陆栖月带笑的眼底却是湿润的,她轻轻戳女儿额头,佯装嗔怪:“是的呢,于霁尘给你买的,外头正时兴的新花样,澈州产的上等好料子,没有拼接痕迹,制衣的也是一等好手艺,她倒是晓得如何博你欢喜。”

水图南遭不住调侃,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哎呀,不要这样子讲,羞死了的。”

陆栖月忽然想起什么,脸上笑意尽退:“既然你在这个屋里住,那个小把戏她睡哪边?!”

阿娘变脸变得太过突然,水图南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指门口:“她睡她的屋子,在对面,怎么了?”

“噢呦,”陆栖月算是勉强冷静下来,忍着笑评价了句,“她倒是老实。”

水图南终于慢几拍反应过来,这下连脖子都红个透,脑袋顶上快要冒起烟来,嘟哝着说话:“不是这样的。”

瞧着女儿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样子,陆栖月脑子里明光一炸,差点拍大腿:“乖乖隆地咚,当时教你的,都是那样子的压箱底,这种的你却是没见识过,也没得半点经验,怎么办,我再安排你学新的,阿来得及啊?”

水图南:“……”

水图南把脸深深埋进两个手心里,不敢再轻易开口。

不和水德音在一处互相折磨时,陆栖月绝非动辄吵骂的泼妇,她和江宁城里寻常的甩手太太一样,是个爱闲唠,爱促狭,爱讲趣事和凑热闹的。

“我的亲丫头,”方才的忧虑抛诸脑后,陆栖月笑得合不拢嘴,“老娘尽自己的责任,找人把该教的好好教你,既然婚册都签办下来了,伤好后也别回水园那个乌瘴地了,就开开心心住在这里,阿娘支持你!”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时暮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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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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