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现下还在抖,不信你们看。”
深秋夜色早临,风萧瑟,于霁尘家里厅门紧闭,烛光摇曳的侧厅里,桌上是热气腾腾的饭菜,桌前是隐忍半日此刻激动情绪的水图南,回到家里不必再顾忌,她兴奋地伸出手给桌前两人看,手里还拿着筷箸。
秧秧坐在另一侧,抬头看过来,旁边的于霁尘捧场地捏捏她手:“你们散议后我便已听说,你做的很好呐,”
她想了想,转头问秧秧:“南南做的,是不是比我整肃孙氏茶行时,做的还要好?”
秧秧在吃热气四溢的南瓜馍,两腮塞得鼓鼓,口齿不清:“南南,彩!”
“哇,谢谢秧秧夸奖!”水图南轻快地配合秧秧的语气,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惊讶,秧秧竟会说出这种可谓文绉绉的字词来。
于霁尘却看着她笑起来,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水老板心情不错,没开口寻问她摇头之意,怕算盘精又说出什么吓人的话。
直到临睡前,水图南坐梳妆台前卸钗环,才想起来要刨根问底,却被于霁尘反问:“这些日子以来,你想念过在水园生活的日子么?”
“水园呐……”水园很大,但水图南住的地方却很小,甚至没有单独的院子,“倒是没想念过,问这个做什么?”
水园很大,她住的地方很小,于霁尘这里院子很小,她却住在宽敞明亮的屋子,不仅随心所欲,还能不高兴时不让于霁尘进门。
不晓得于霁尘在想着些什么,云山雾罩道:“每次的意思,怕你在这里住的不舒服,又不肯同我讲,委屈了自己。”
谁人曾料到,富商门庭养出来的水图南,对吃穿用度的要求,竟低到能用“吃苦耐劳”来形容。
“我在这里住挺自在的,没有不好,也没有胡思乱想过,”水图南把散下来的头发稍微梳理,“我有几个疑惑,待你帮忙解答。”
“你说。”
水图南从抽屉里拿出个手掌大的蓝皮册子,翻开凑到灯台前,问了今日记录的几个,与总铺管理有关的问题。
于霁尘歪在床边,深入浅出地耐心讲解指导,一来二去便是两刻钟。
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水图南好奇许久的:“你手里的一成半水氏话事权,为何要转给我?”
关于水氏织造的话事权,水德音手里原本有五成半,被于霁尘用二十万匹生丝换走一成半,剩下四成。
水图南手里有两成半,加于霁尘的共四成,对抗水德音的四成半和水老太的一成,是没有胜算的,话事权还有一成属于织造里的散户伙计,收不起来,不足为虑,水德音拥有绝对优势的五成话事权。
于霁尘设计套走水老太的一成话事权,彻底夺下水德音的东家大权,如此煞费苦心,最后水氏织造最大的话事人,竟仍是水图南。
这让受益者百思不得其解:“水氏在我爹爹兄弟俩分家后,已经不成气候,是我爹爹设计吞了于粱家的产业,才得以让手里那点织造回血重生,如今你来复仇,我以为你会拿回一切。”
私下里,她做好了给于霁尘当伙计的打算。
此前她们打赌,她输了,则两年内水氏织造要完全听从于霁尘号令。可这人是于霁尘呐,水图南不得不做最坏打算,打算两年后接手一个空壳子的水氏织造。
于霁尘躺在床榻上舒坦地伸懒腰,没个正形:“钱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能保衣食无忧即可,多则无益。”
心灵福至地,水图南接嘴道:“为富不仁则财多无益,若是心守正道,多的钱财可以捐助贫苦人家。”
于霁尘咯咯笑出声,一根手指指着自己鼻子:“你看我像好人?”
她背地里做过的某些事,也曾悉数告诉水图南知,那些手段与世俗宣扬的光明正大截然相反,或可谓曰“卑鄙小人”。
“你怎么不算是好人,”水图南今日高兴,大方地说出心底的赞美,“你虽然嘴上刻薄,但教我看账,核账,对内如何管理,对外如何谈判,如何做规划,如何掌握大局,都非常很有耐心,你是我见过的最有耐心的人。”
“你真是,说得我都害羞了。”于霁尘被夸得脸热,仔细想想,自己虽然嘴上总嫌水图南笨,却还真是对她格外有耐心。
自然是有耐心的,她一经想起水图南,无论在做什么,心里就会似装了只兔子,七上八下跳个不停,那是欢喜,是爱恋,是无可遮掩的赤诚。
“说吧,”于霁尘抱着被子翻身,“又有什么想法了。”
“还是你懂我!”一听算盘精这口风,水图南甩掉鞋子跳上床榻,直撞上于霁尘后背,“四月份不是发水了么,几个月来农户们过得非常不容易,朝廷的救济只是起到暂时安抚之作用,接下来,我想统一降低农户的成本。”
是件经营上的正经事呢,于霁尘握住拨自己手的手:“怎么个降低法,简单说来我听听。”
“基本也就分为两类,一类是有自己桑林或蚕院的,另一类是租织造的地以植桑养蚕的,前者可以免息贷给他们所有植桑费用,待收桑时,允他们用桑来代债。”
她尽可能言简意赅:“至于第二类,则通过降低土地赁金,或者免费提供蚕医,来鼓励农户植养,我统计过,水氏织造名下有很多在册桑蚕之医,他们不下县乡不入养户,基本是吃织造白饭的,一刀切把他们全否定也不合适,通过和农户结合,既能让他们起到作用,也能淘汰那些滥竽充数的,岂不更好?”
这般主意听起来有可行之处,于霁尘问:“先给我说,是怕到时候在集议上提出后,遭到其余掌事人反对?”
“对呀,”水图南承认,“我找人算过了,若是此法推行开,赁金和借贷款这块收入会大幅跌缩,织造要承担的成本,也将会比之以前提高一到两成,这些收入影响不到伙计们的薪水待遇,但会降低其余四成话事人、以及部分中上层掌事人掌柜的利益。”
至少三年内,这项投入上是见不到回本的,任哪个生意人来看,皆不会答应如此赔本的买卖。
于霁尘心里明白,水图南之所以想从自己这里得到支持,是因为她名下那六成话事权,实际上还掌控在大通手里,准确来说,一切还得于霁尘点头才作数。
“你倒是看得清楚局势,”于霁尘闭上眼睛,沉吟道,“让你的账房和掌柜们,把这件事好生筹划了,你写成报书拿给我看,若确实利于长远,我无有不支持之理。”
“就晓得你会答应,这可是我从去年春就开始计划的东西,不会出太大偏差。”水图南顺势躺下来,手还被握着,胳膊遂环搭于霁尘身上。
她额头抵在于霁尘后背,沉默片刻,道:“四月以来经历的事,像是做梦一样令人恍惚,水园没了,家里又那样,有时候,竟不晓得遇见你是福还是祸。”
于霁尘握着她的手没松开:“福也好,祸也罢,我相信的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若说水家沦落至此是报应,”水图南另只手戳着于霁尘后背,问,“那你的报应会是怎样?”
于霁尘默了默,拽着那只手翻身覆过来:“我的报应大约有二,一个在你这里,另一个,在书房墙柜最顶层的窄柜里。”
缠绵的**总是和透体的疲惫如影随形,事后又是雷打不动的清洗,待终于得以躺下睡时,水图南将所谓的“报应有二”忘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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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是整个十月的忙碌,十一月上旬,江宁阴雨连延,寒冷浸骨,十五万匹丝绸尽数装船,由总督衙门派兵船护送,从入江码头离岸出海。
货船巨大,其上旌旗可蔽空,停在岸边望不到尽头,出发前,织造局和商会在码头举办声势浩大的仪式,水图南受邀出席。
往年货船出海也有如此活动,水图南倒是不陌生,待仪式结束,船队离岸,阴沉的天穹冰凉凉落起大雨。
“东家,”被安排来水氏当差的毕税,撑伞迎过来,把人往马车处引,及时提醒道:“剩余的五万匹货,一个时辰后开始出仓。”
要假借贸易之名,把这五万匹货转移到指定之人名下,为史泰第任义村等官员牟利。
“现在就过去,时间来得及。”水图南应着话,登上马车。
毕税刚跟着坐到车夫旁边,有个十二三岁的丫头,跌跌撞撞地从往来的人群中跑过来,气喘吁吁拦住了马车:“大,大姐姐!”
她正是水家老四水子群,见到挂着“水氏”字样的马车,她开口的同时涕泪俱下:“阿婆去了!”
今日早,陆栖月按时给苏醒后瘫痪在床的水老太喂饭,彼时还一切正常,半个时辰后,陆栖月停下手头杂活,领着小四水君至进屋给水老太翻身,才发现水老太已经咽了气。
于霁尘收到消息,处理完手里紧急事情赶到贫巷,时间已是傍晚,白日来帮忙的街坊邻居,尽数吃过饭后回家去了。
凄风冷雨吹打着挂在屋门两边的“奠”字纸灯,门开着,门帘半挂起来,露出里面昏惨惨的灵堂,瞧着让人害怕。
“你来了,”老二水盼儿出来迎住于霁尘,平静地把人往里请,“阿吃过了?还有饭,给你盛一碗?”
于霁尘忙碌半日,还未吃,饥肠辘辘地点头,水盼儿使唤五妹妹去厨房盛饭,她与于霁尘同进屋。
迈进门槛,首先看见的是棺材旁边,被用布绑在椅子里,身着衰麻的水德音。
见于霁尘眼神稍加停顿,到旁边竹篮里翻找东西的水盼儿,低声道:“没办法,他不停地闹,又坐不住,只能绑着,喏。”
“给你准备的。”她递过来一长一短两条带子,长的系腰,短的系额。
于霁尘接过来拎在手里,并没有要给水老太的灵位行礼的意思:“你大姐呢?”
话音落下,水小五端着碗大锅饭进来,还是热气腾腾的,于霁尘接住饭碗,顺手给了小五几颗糖。
水盼儿看着五妹妹跑进南隔间,随后里面传出分糖的说话声,她才不紧不慢道:“大姐姐陪着阿娘去安置亲戚了,应该很快回来,她说若你来了,不必去接她。”
“亲戚?”于霁尘无意识地眉心一跳,水德音出事以来,没见水家半个亲戚伸过援手,这会儿水家死了人,倒是有亲戚冒出来?
水盼儿继续坐着剪小纸花,用来做纸扎:“是阿婆娘家那边的亲戚。”
“他们怎会此时来?”无论是哪边的俗礼,没见过娘家人来这样早的。
如果仔细去听,会发现水盼儿语速较寻常慢了些:“他们来江宁做生意,顺路过来看望,昨日刚到。”
于霁尘没再说什么,揣起两条素布,蹲到屋门口狼吞虎咽吃饭。
灵堂布置使得空间更显逼仄的屋里,水盼儿看眼恶狠狠瞪人的父亲,再看眼漆黑的棺木,最后看眼门口蹲着的人,心里升起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
对于水德音的妾小,水老太素不曾过问,她身故之后,戚淼不来是常理,王嫖只要一露面,就会被水德音吐口水,由是水盼儿让王嫖暂时住到了她娘戚淼那里。
水家这边,只剩下陆栖月和水盼儿顶事,还有一个就是水图南,其她全是小孩。
治丧用到的东西很多,陆栖月主张节俭,非必要则不花钱买,些许零碎小东西自己动手做,于霁尘吃完饭,见竹篮里还放着厚厚几沓纸待剪,便拿把小马扎,坐着和水盼儿一起剪。
水德音一直瞪着于霁尘,混浊目珠凶恶愤恨,似要生吃了这个“姑爷”,连水盼儿看了都生怯惧,她稍弯下腰,说悄悄话道:“为何他总是瞪你,却又不敢吐你口水?”
水德音自从卧病,看谁不顺眼就会仗着生病大吐人家口水,从陆栖月到水小六,家里每个照顾他的人都被吐过,水盼儿被吐的最多。
于霁尘兀自生疏地剪着小花,淡静道:“他是半瘫,不是全瘫。”
仗着生病为所欲为,也得有人乐意惯着他才行。这些话不适合从“姑爷”嘴里说出来,点到为止即可。
却然这句话正中水盼儿的想法,她犹豫须臾,小心措辞道:“他早可以开始锻炼恢复的,可是他懒,就爱让别人从头伺候到脚,我讲了他纯粹是在装病找事,母亲非不信。”
连郎中都说,已诊不出水德音还有哪里存在问题,正常早该开始下地练走路,陆栖月被瘫痪卧床的人累得身心俱疲,连求郎中再诊,郎中无奈,只能让她另请高明。
水盼儿心知肚明,水德音装瘫只是因为懒,她曾真真切切瞧见过。
那天,妹妹们在井边洗衣服,她独自在窗户外整理王嫖要用的丝线,隔着窗户,她看见水德音坐起来喝水,用一只手抽烟,还因为擦火时磕到手,叼着烟袋杆骂了句脏话。
她把这事私下告诉家里人,王嫖信她所言,陆栖月偏生不相信。水盼儿没有陆栖月那个泛滥的慈悲心,不信便不信吧,她不强求。
想到这里,水盼儿憎恶地蔑一眼那个自私懒惰的中年男人,被水德音目眦欲裂地回瞪过来。
此时,于霁尘的声音在旁响起,淡淡的,有股让人心绪随之逐渐平静的力量:“所谓一个人一个命,说来无非是面临相同情况时做出的选择不同,导致的结果不同,于是结果不好的人便感叹自己命不好,别人的选择,我们插不了手。”
说话中不小心剪歪朵小花片,她努力修了修,修不圆,闲聊问:“你还在那家小作坊上工?”
“是,还在。”水盼儿点头,立马意识到于霁尘不想听她多说水德音,话便少下来。
最小的两个小妹妹蛮喜欢于霁尘,可是她们几个年龄稍大些的,好像都有点怕于霁尘。
于霁尘问:“在作坊学了哪些工?”
水盼儿逐一回答,于霁尘听得不时点头。水图南进来时,就见这两人错身对面而坐,边剪花边温声和气地聊天,相处得好像还挺和谐。
“你来了!”水图南开口,声音沙哑,像是哭过。
于霁尘应声起身,据她对水图南的了解,水老太的离世,不该引得水图南哭到声音沙哑的。
转过身来,只见随水图南之后进来的,还有个陌生男子。
于霁尘素来稳得住,然而这一眼看过去,适才水盼儿回答她姐去向时毫不起眼的语气停顿,让人电光火石间冒出个不常规的疑问:
这陌生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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