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信!”姜嫀立刻鼓起腮帮子,圆凳在青砖上拖出细微声响,她故意挪回先前诊脉的位置,“侯爷肯定在心里骂过我刁蛮!估计还不止一次呢。”
季禹鸣望着姜嫀气鼓鼓反驳的模样,没想到自己难得夸她一次,她竟毫不领情,直接呛了回来。
他怔愣片刻,素来沉郁冷峻的面容瞬间被笑意浸染,忍不住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惊得廊下栖息的鸟儿都扑棱棱展翅飞远。
柳翊仲踹开雕花木门时,腰间玉佩撞出清脆声响。
他瞪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进个茶盏,惊呼道:“我的天!我的天!小季季,你居然会笑了?你居然也会笑了?”
话音未落,人已踉跄着扑到轮椅边,湖绿袖袍扫过药案,震得铜铃铛叮当作响。
季禹鸣躺在榻上,脸上的笑意瞬间冻成寒冰,指节捏得吱呀作响:“再叫一次,滚出侯府。”
“呜呜呜小爷我命好苦——”柳翊仲突然扯起袖子抹眼睛,绣着金线的袖口甩出一片残影,“小姜姜你看,你家侯爷欺负人!”
姜嫀只觉后颈寒毛根根倒竖,可她不能叫他滚,索性低头专注捏揉季禹鸣小腿肌肉。
指尖触到紧绷的肌理下隐隐的震颤,她余光瞥见柳翊仲像只讨食的狸猫,蹭到季禹鸣身边挤眉弄眼:“那茉莉花酒还有吗?昨儿被我洒了半瓶。”
季禹鸣下巴朝姜嫀一扬:“想喝酒,找我的姜小大夫。”
“小大夫?”姜嫀忍不住掩嘴笑,“侯爷,你不骂我是庸医已是谢天谢地呢。那些茉莉花是仅剩的花干,除非柳小爷替我寻来茉莉花。”
这茉莉花酒不比寻常的酿法,将涂叔酿的最好的白酒盛在瓶中,酒面距瓶口保留二三寸的距离,随后在瓶口撑一个井字架的竹架,将数十朵茉莉花系在这竹架上,悬垂到离酒面约一指的距离,再予以密封。
柳翊仲吐了吐舌头,旋即似想到什么,忽然一拍大腿:“茉莉花已过花期没有法子了,不过眼下有菊花呀。喂,你们两个,再过几日便是赏菊会,咱们仨一起去吧。”
“没兴趣。”
“我不去。”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柳翊仲“腾”地跳起来,袍角扫得案上药罐叮当作响。
他左拉拉季禹鸣的袖管,右踢了踢姜嫀的圆凳,发冠上的玉簪都晃得歪了:“秋高气爽的日子,必定是美人如织,衣香鬓影,你们怎就不去?想想看,金菊映着晚霞,再配上几盏暖酒,岂不是人间乐事?”
姜嫀按捏的手一顿,眼底有一抹苍凉和决绝闪过。
那一日,好戏开场,她怎可与他们同行?
九月初七,白露凝霜,桂子香透了半座城。
恼人的蝉鸣早随夏末收了声,唯有秋菊在晨露里舒展花瓣。枫桥两岸千盆菊花沿水铺展,深紫如墨染绢帛,明黄似熔金流霞,更有几株绿菊新绽,嫩蕊凝着白露,在晨光里泛着玉色光晕。
溪畔水松的倒影浸在波心,金菊垂落的花瓣随流霞轻晃。忽有采菊人竹篮倾覆,几枝墨菊坠入碧水,引得游鱼衔着花瓣打了个旋,搅碎满河碎金。对岸画舫传来琵琶声,音符裹着桂香掠过菊海,惊起桥头栖着的白鹭,翅尖拂过一盆“醉西施”,带得粉瓣簌簌落进茶盏。
坠儿望着被众人簇拥的姜萱若,恨得牙根发痒:“瞧她那狐假虎威的模样,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了!”
身旁的姜嫀正垂眸盯着花蕊间打转的蜜蜂,闻声,不由抬头去看。
姜萱若披着百蝶恋花披风款步而来。月白绸缎上银丝绣就的蝶翼仿佛要振翅飞出,薄粉敷面更衬得她眉眼如画。只是那得意扬扬的神态,倒像是偷穿新衣的雀儿。
“这披风的花样倒是别致。”绥州宣抚使的女儿魏雪琼挑眉上前,纤指挑起披风下摆,语气酸得能拧出醋来,“哪家绣坊的手艺?”
姜萱若仰起天鹅般的脖颈,眼波流转间满是骄矜:“整个绥州城只此一件,就是宫里的娘娘见了,怕也要赞声好!”
人群中突然爆出一阵轻笑,同知三庶女陈妙捂着绣帕,眼角眉梢皆是嘲讽:“不过是借的罢了,若论穿戴,谁能比得过姜家大小姐?人家才是真正的端丽无双,绥州城第一美人呢。”
魏雪琼的指尖猛地收紧,脸上笑意却愈发张扬:“原来是借的!我就说呢,这般气度,怎会落在……”
话音未落,姜萱若脸色骤变,藏在披风下的手绞得帕子发皱,转瞬又勾起嘴角:“几位妹妹莫要听信谣言,长姐疼我,早就将这披风赠予我了。不信?大可去问!”
坠儿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开口争辩,姜嫀却轻轻按住她手背。
掌心传来的温度带着安抚,只听她低声道:“不过是件赝品,且看她能得意几时。你记住我之前吩咐的就好。”
正说着,环佩叮当声由远及近,几个罗裙翻飞的身影穿过菊丛。
陈妙莲步轻移,抢先福身行礼,胭脂晕染的脸颊泛起笑意:“早闻姜大小姐容色倾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姜嫀今日褪去繁复珠翠,一袭浅碧色百褶如意月裙衬得身姿如柳,仅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簪斜簪云鬓,倒比满鬓珠玉更显清雅。晨光掠过她眼底流转的碎金,竟将满园菊花都衬得黯淡几分。
魏雪琼捏着团扇的指尖发白,朱唇勾起冷笑:“姜嫀姐姐不愧是‘绥州第一美人’。同为嫡女,我早想登门拜访,却总听令妹说姐姐缠绵病榻……”
她刻意咬重“姐姐”二字,眼波流转间尽是挑衅,
姜嫀眉峰微蹙,这魏雪琼分明与自己同岁,只小一个月,偏要以“姐姐”相称。
还未及开口,姜萱若已提着绣满蝶纹的披风裙摆,娇嗔着扑到她身侧:“姐姐,快告诉姐妹们,这件披风是不是你特意送给我的?”
她仰起的脸上写满无辜,眼中却藏着算计的光。当着众人的面,姜嫀总不好驳了她的面子。
姜嫀望着那张虚伪的笑脸,胃中泛起一阵恶心,指尖在袖中掐出月牙痕,面上却笑意盈盈:“做姐姐的,自然该疼妹妹。”
她抬手轻拢鬓发,玉簪在阳光下闪过冷光:“前些日子懒怠,如今身子大好,往后还望姐妹们多提携。”
围观的贵女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里满是惊叹。
谁能想到昔日怯弱的姜家大小姐,今日竟这般大方得体?
姜萱若望着那抹从容浅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个本该任她拿捏的姐姐,何时变得这般棘手了?
陈妙忽然眼前一亮,纤手指向枫桥另一侧的九曲回廊,裙裾上的银铃随着动作叮咚作响:“那边临水的凉亭最是风雅,我给你们讲讲最近的坊间奇闻!”
姜萱若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表面却依旧挂着甜笑,一把挽住姜嫀的胳膊,柔声道:“姐姐,听说桥那头有几盆‘什样锦’菊花,一朵花上能开七八种颜色呢!咱们快去瞧瞧嘛~”
她故意晃了晃姜嫀的手臂,目光却不时瞟向远处石桥下的暗巷。
姜嫀顺着她的指向望去,桥洞下波光粼粼,几片金菊花瓣正随着水流打着旋。
她不着痕迹地扫过姜萱若肩头的百蝶披风,忽然莞尔一笑,反握住陈妙的手:“那可得去开开眼界!陈妹妹快些带路,也让我听听新鲜事儿。”
陈妙父亲的官职在姜嫀父亲官职之下,如今见姜嫀对她另眼相待,哪能不殷勤。
陈妙激动得小脸泛红,立刻走在左侧引路:“你们可知淮安侯?”
她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八卦的光芒。
姜萱若跟在后头,望着桥上逐渐聚拢的人群,语气轻蔑:“不就是那个有腿疾坐轮椅的侯爷。”
魏雪琼捏着团扇轻咳一声,粉颊泛起薄红:“话不能这么说……”她望着天边掠过的白鹭,声音不自觉放软,“谁不知道侯爷生得皎如玉树,只是性子冷了些……”
说到最后,尾音消散在带着菊香的秋风里。
陈妙忽然敛了敛神色,声线压得极低:“你们可曾听闻?淮安侯素不喜红妆,与柳翊仲公子倒是形影不离,真真应了那句‘芝兰玉树映蒹葭 ’。”
说到兴头,指尖不自觉绞紧了腰间鸾绦,眼底闪着八卦的光亮。
“岂有此理,一派胡言!”魏雪琼陡然变了脸色,团扇挥出的风惊落鬓边绢花,她踉跄着退后半步,,声音发颤:“如此污言秽语,我听不下去了。”
说罢转身疾走,云头履踏碎满地昏黄的菊影。
陈妙一向唯魏雪琼马首是瞻,如今被落了面子,笑脸霎时僵在脸上,像被秋霜打过的茉莉:“我,我也是道听途说的。”
目光躲闪间,瞥见姜嫀望着枫桥的眼神渐渐空茫。
姜嫀的脚步不知何时滞住了,鞋尖碾着一片飘落的墨菊瓣。
枫桥在秋色里弯成一钩冷月,桥下流水潺潺。
那里,有她上一世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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