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太子

雍国京都除了皇宫,有两处府邸最大,一处是盛遇的靖远侯府,一处便是洛府。

靖远侯府乃圣上御赐,现在又有金禾公主携一国的财富来充盈,如今就算是全上京的权贵来做客,接待也只绰绰有余。

而洛杳的府邸,却是他作为雍国众所周知的“奸臣”,敛财“敛”来的。

半年前,洛杳与前户部右侍郎勾结,借其征调徭役之权,在民间做虎作伥,令百姓走投无路后自愿贩卖手中户田,又以高价出售,赚得盆满钵满。此风盛行后,朝中权贵依法炮制,致使流离失所的百姓越来越多,自此民怨如沸。

朝廷废止“限田令”以来,官僚富商买卖土地,不再进行数量上的限制,土地兼并现象愈演愈烈,本就已经令朝廷棘手,洛杳和户部右侍郎此举则是明目张胆地将这一丑行撕开,

户部右侍郎利用职权之便,知法犯法,被革职下狱,以儆效尤,洛杳与一众从中牟利,倒卖的官员则根据情节轻重,一一被惩治。洛杳首当其冲,被“众望所归”地降职罚俸,“发配”到集贤院编史,从此做一个政局之外的“边缘人物”。

但因洛杳的行为本就游走在雍国的律例边缘,因此只是象征性地被“惩罚”,连买卖得来的“赃款”都未尽数上缴,明眼人倒是瞧得清楚,此次祸端明明是由朝廷废止“限田令”带来的必然结果……

东宫临华殿内

新来的中书舍人埋首在奏折推积如山书案上,明明是冬月,豆大的汗珠却时不时从他额上滑落,他所在的办事地点乃是监国太子所在的东宫偏殿,方才太子南荣奚带着一身晨露堪堪下早朝,回殿途中路过他的书案时,向他投来漫不经心又稍纵即逝的一瞥……

他在那一瞥中正襟危坐,仿若头顶有一把大刀悬梁,顷刻间就要落下,逼着他日夜不停地将案几上的奏折阅览、分类,按照轻重缓急,一一批示,再交给中书令,最后辗转到这位东宫主人的手上……

同一时间,他看见太子身边的随侍公公对着他的方向温和一笑。

这笑不能抚慰他分毫,倒让他觉得是颗虚幻的甜枣。

太子回到主殿内,双臂平举,华服宽袖自然垂落,两旁低垂眉目的宫女动作一致地为他褪去了朝服。

“再找个人来帮他吧。”

太子对身旁随驾的小丛子公公这样说道。

“新来的何舍人想必是还未适应东宫的节奏。”

小丛子垂首回应道,像是在述说一个理所应当的道理。

“节奏?”太子冷笑一声,“洛杳刚上任的时候,可不像他这般。”

小丛子嘴角的微笑弧度适中,既不显得谄媚,也无任何僭越,他跟在已经换好常服,朝着正殿走去的太子身后,仿佛没看见太子眼中的讥讽和不满。

“殿下,集贤院那边传来消息,洛大人今日依旧是按时去昭史馆点了卯的。”

走在前面的身影闻言顿了顿,看似不经心地问他这个下人道:

“你说孤罚他是不是罚得太长了?”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小丛子回道:“殿下说的是。”

确实好长,才两个月便忍不住了。

小丛子接着道:“洛大人本就是为了殿下才受的委屈,如今所作所为,受朝臣非议,在小的看来,殿下找个缘由,为洛大人尽快复职也不是不可。”

“在集贤院那么无聊的地方呆了两个月,他一次苦也没跟孤诉过,倒是孤的殿中没有了他,变得一团糟。”

集贤院无聊吗?小丛子嘴角的弧度未变,心里却暗暗道,那可是全雍国的文人学士所向往的地方,不仅可修书编撰,立千秋万世之功,还是皇家书院,天下藏书最丰盛的所在……

小丛子主动提议道:“眼下正有个难题,殿下要不要去集贤院看望一下洛大人,说不定洛大人能为殿下解忧。”

*

太子亲临集贤殿,并未引起太大骚动,机灵的殿侍小太监在前带路,目不斜视地将南荣斐带入了洛杳所在的昭史馆。

昭史馆内青烟袅袅,三丈高的书架似擎天廊柱一般,支撑着昭史馆的恢宏殿宇,由绸缎包裹的各代书简如鱼鳞般排列,木牌尾坠刻字制式统一。

书架旁,供文官抄录书写用的数张梨木案几周正文雅,只是目前空无一人。

正东方的四张案几则被人打破常规,摆成了四面合围的格局,每张案几上又密密麻麻摊开了数列古旧的书卷,其中一人把自己置于其中。只见那人的面容甚是隽秀清丽,仿若那如云似雪的梨花着春水,眉目低垂间亦可见微微上扬的眼角……

他并不像集贤院的其他文士一般正襟危坐,而是旁若无人地斜支着身体,一手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一手执卷细看,末了又将书卷摆放回原来的位置,想也不想地从众多书册中抽出了另一卷,翻书的声音麻木又规律,直到书卷上的内容被他一股脑记在了心里,才提笔开始编写,而这一写却一气呵成,半点回溯停顿也没有。

南荣奚显然不是第一次看到洛杳这副样子,但仍觉得新奇有趣……

小丛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默默退下了。

洛杳满身书卷香,被这么一道光明正大打量他的目光盯了许久,若有所感,待最后一个字落笔完成,方抬起了头……

眼前的太子,东宫之主,或者说是大雍未来的主人,端的俊朗非凡,雍容疏贵,一身明金色的蟒袍,缎面上的银线卷云纹华而不彰,腰间系挂着的玉璜,玉质柔润,弧背镂雕的是栩栩如生的凤鸟高飞图案……

洛杳心中暗忖,太子自圣上病重后,监国一年之久,俨然已有了九五至尊的气度,只是眉间似乎总有那么一抹阴郁之气,看着他的时候却从不刻意隐藏。

他起身,刚要躬身拜候,南荣奚却一摆蟒袍宽袖,制止他道:“在我面前,就省去这些虚礼吧。”

洛杳面上一笑,心知太子此时心情必定不怎么美妙,于是刻意打趣道:“听闻殿下昨日下朝后不久,对石勒、方恭远他们发了好一通火,今早这两人便去京郊的洗马场报了到,殿下莫不是真动了气?”

他口中的石勒、方恭远乃是太子幕僚,比他在南荣奚身边存在时间还长的东宫门客。

太子嗤道:“一群没用的废物,折腾来折腾去什么也没办成。”

说完看向洛杳时,却语气一变,轻唤他道:“阿杳。”

“你什么时候回来帮我,这集贤院一待就是两个多月,你也不嫌无聊?”

太子看着洛杳的眼神阴霾尽散,有询问,也有揣测。

一国储君,未来的国君这样直面他,洛杳心底却并无忐忑,反而嘴角轻勾,笑着回他道:

“殿下,我的贬职召令可是陛下御笔亲批,所施所行皆犯了众怒,就算殿下疼惜我,臣也是万万不敢凌驾于这雍国法礼之上的……这集贤院不呆也得呆,臣倒是无所谓,毕竟这里远离是非,不过是换个地方帮殿下办事。”

太子双眉未舒,语气仍是不满:“你倒是拾得清……”顿了顿,又问他道:

“前几日你去见了慕王,可是在他府上呆了一整晚?”

洛杳回忆着当日言行,心知瞒太子不过,承认道:“臣去慕王府,是为皇陵修筑一事,这差使还是殿下前月交办给我的,时间间隔这么久,是为了避人耳目,殿下莫要多想。”

太子追问:”这事先不论,南荣棠那里有什么吸引你的,让你在他府中逗留了整整一夜?”

洛杳恭谨回道:“冬日天色暗得早,棠殿下索性拉着臣一起共进了晚食,席间喝了些他府上自酿的梅酒,饭还没吃完,臣就醉倒了,因此才留了整晚……那日风雪加急,本也不适合夜间出门,棠殿下也是好心。”

言辞之间毫无停顿,逻辑在理,一点也不想临时想的回答。

太子冷哼一声:“你的酒量不好,陪他作甚,老六那个性你也吃得消……”

“……况且最近你的酒喝的是不是也太多了?”

南荣奚意有所指。

“螭龙卫说,昨日你去喝了靖远侯的喜酒?可你明明未收到他的喜帖……”

来了……

洛杳心想,这才是南荣奚今日来找他的重点。

“殿下。”洛杳的嘴角有些僵硬,换做是平时,他一定应对自如,三言两语便能将自己撇干净,此时却迟缓了一瞬。

这一眨眼的功夫自是被南荣奚捕捉到了。

“阿杳还不死心吗,他已经娶妻了,娶的是西域最高贵最美丽的女人,螭龙卫回报说,他们早在盛遇征战樊离时便有了私情……”

这话中的语气,比之方才,明显冰冷了几分。

南荣奚手下有皇室影卫螭龙卫,禁军在明,螭龙卫在暗,禁军行守卫京师之责,螭龙卫则领护卫皇室、刺探、情报之任,东宫的耳目遍布整个雍国,洛杳心知,不止昨天谁人参加过盛遇的婚宴,就连席上他和谁说了什么话,做过什么表情,南荣奚也是尽在掌握的……

“殿下。”洛杳幽幽一笑,大胆打断了南荣奚,“螭龙卫是殿下的眼睛,靖远侯的过去,臣的一言一行,所思所想,在殿下面前皆无所遁形,去吃靖远侯和金禾公主的喜酒,不过是臣的个人行为,如果让殿下不开心了,臣……”

南荣奚等着洛杳向他服软,却不料后者语气来了个大转弯:

“臣去看看怎么了,殿下为什么连这件事也要置喙,昨日满朝文武挤破头颅抢着去靖远侯府观礼,多我一个也不算多,臣就是去让自己彻底死心的,这样说,殿下开心了吗?”

洛杳的语气嗔怒了起来,眉眼有那么些放肆意味而,似乎一点也不把南荣奚这个太子放在眼里。

“胆子越发大了,这就是你认错的态度?!”

南荣奚的眼神一瞬间的变得冷厉起来……

昭史馆内的烛火跟着一跳,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态。

“就仗着我宠你……”南荣奚道,“盛遇的喜酒好喝吗,你可瞧见金禾公主当真是西域第一美人?”

话中语气既怒其不争又带着暗讽……

洛杳摇了摇头:“殿下问的话我一句也不想答……”

“就像我为了殿下已经被贬到集贤院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殿下还真以为我喜欢呆在这里?”说完睫毛低垂,向刚才还埋首的摆放着无数书卷的案几一扫。

南荣奚似乎更喜欢洛杳在他面前无礼,比之一开始和他说的那些假模假样的客套话,他将自己的不满光明正大的说与自己听,蛮横地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才投他的“意”。

“小小年纪,吃点亏,不妨事。”

不管是功名上,还是感情上……这是南荣奚没说完的话。

洛杳是大雍立国以来年岁最轻的中书侍郎,他将他置于离皇权最近的位置之一,既被人眼红,也为人诟病,可洛杳至今没让他失望过。

洛杳暗暗呼出一口气。

点到为止,他不能再触底了……

“臣知道今日殿下来昭史馆看臣,一定是为了更重要的事……靖远侯的事就暂且揭过吧。”

洛杳主动换了个话题。

南荣奚的嘴角按了按,面色随着这句话也终于严肃了起来。

门外等候的小丛子偷听了半晌话,此时看准时机,埋头弓腰踱步进了殿宇内,将手上早已准备好的叠放着奏折的木呈盘放在了离洛杳最近的一方案几上。

做完这些,又默默退了出去。

南荣奚眼神示意洛杳将这几方奏折先看上一遍。

洛杳照做。

并很快便将这些已经经过多人之手,却尚未披红的奏册浏览了一遍。

半晌,评价道:“石勒、方恭远他们被罚去洗马,罚得不冤。”

他未让南荣奚多等,抽出其中一方奏折道:“他们的应对之策看似一本万利,实则是纸上谈兵。”

“所有穷岁累月积化的顽疾,都不可能用这样简单了断的手段来解决……”

太子的眼神微妙:“你知道的,我父皇的病就快好了,就连修筑皇陵的事也可以暂时搁置下来……”

即使这昭史馆只有他二人在此,犯大忌的话仍不能多说。

当今圣上在位近三十年,崇尚以文武治国,在外拓北境、西境领土万余里,战功赫赫,在内改革科举,整修财税,任人举贤,使大雍上下焕然一新……

可这些都是前二十五年的励精图治,自圣上年过知命,身体油耗半枯,出现衰颓的迹象后,过往的一切功绩,便被他亲手翻覆。

最开始是扩建京都,数百里的宫楼宇殿拔地而起,再是大权要一人独握,国库中建立只属于圣上一人的皇家私库,边境出兵不再是攘外安境,而是炫耀国力武功,另外族达虏俯首称臣……这万里江山,盛世江河的主人,不容许自己是一个枯朽衰败,年将不久的国君,近年来渐渐信谀、纵色、好功,而这些耳目声色之欲反而让他日益昏聩,直至龙体一日不复一日,另太子得以提前行监国之政……

然当今圣上在位一天,耗民损利的**便不会停止,他亲手推翻了在大雍稳推二十年的田地限令,重新放开了土地买卖,让银钱流于富商、众官僚之手,又纵容他们□□,最后令银钱重新回流,只为填满那无休无止的**……

自太子监国以来,想方设法地平衡多方利益,用世族压制科举新贵,减赋减税,扩户吸纳流民,甚至允许民间私铸货币,令财富重新流向布衣……只是这最后这来自东宫幕僚的铸币政策,却是让更有能力和条件私铸货币的皇族和朝中官僚钻了更大空子……

“政令不可废,放开私铸已成定局,现在唯有令这群赢了开局的皇族、官员知难而退。”

洛杳指了指奏折中的蓝批处,道:

“钱监改制当以大钱为重,大钱聚而难散,信用已失,是时候以官府名义,对民间铜矿进行更深一步的管控了,若以铜矿做文章,我们需得通过三司放出线人,扰乱黑市铜源,并向私铸钱币的官商征收更高额的铜税,现下大钱弊端已现,民间商人本就拒收成风,如此私铸工事会渐渐有本厚利薄……”

“若想改制势在必行,我们不若再伸手推一把,安排另一批线人打入内部,偷梁换柱……”

太子问道:“阿杳是想抓住他们的把柄,顺理成章地重新颁布钱样,将不合规的私钱纳官重铸?”

洛杳笑道:“臣知殿下所虑,私铸银钱不可计数,若尽数回炉重铸,既靡费工事,又无利可图。”

他接着道:“近年来,大雍与东阳国的战事平息,贸易却日渐隆盛,海运雇佣的大量民工、制造的大型船只皆依赖于东阳国的人力物力,不如祸水东引,将部分大钱用于这些账目上,渐而随之,这些大钱也就流通至海外了。”

东海国的倭寇自诩为海上霸主,一直是大雍在东海上的宿患,如今虽然两国言交,但大雍朝堂上下却仍不乏力求主战的声音。太子听闻洛杳这损人利己的法子,自然应允。

接着洛杳又说了许多官府急功近利,为减少损失,将大钱借贷于民的政令,以及收拢随外战转急的大钱,以防私钱重新流回民间的细节,句句踩中近年来大钱被拒收和折价的迂回难解的侧重上。

话毕,太子的眉间终于舒展开,道:“石勒、方恭远他们什么时候可以从洗马场回来,看来需要阿杳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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