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走了,临走前留给了洛杳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好像公事罢休,提醒他私事自己好好反省。
洛杳望着太子的背影默默出神。
大概所有人都没想到,太子监国一年之后,重疾缠身的圣上会一朝病愈,重新将皇权夺回手中,令本已到尾声的权斗有了重新洗牌的可能……
身后传来被刻意放大的脚步声。
洛杳没有回头,幽幽问道:“都听到了?”
“是。”
隐于暗处的持羽待太子走后现了身。
“他什么时候才能不怀疑我的忠心,既不满我在慕王府中逗留一晚,又不悦我仅仅是去靖远侯府上喝了杯喜酒,螭龙卫就像他的鹰眼一样,我只恐行差踏错一步。”
“公子不要说任性的话。”
持羽淡淡道。
因为公子本就不忠心……
洛杳重新在书堆中坐下,黯然地用一边手撑着下巴。
“我在涡旋之中。”
他知道,自己在太子眼中是有些不同的,但这些“不同”的前提,便是他能尽守做臣子的本分。
六皇子南荣棠,是圣上曾经最宠爱的皇子,即使后来受失了宠,触犯圣颜的母妃连累,与圣上生了嫌隙,也仍是太子在朝中最大的威胁。
靖远侯手握重兵,兵锋太盛,虽不参与党争,却似乎与六皇子交往更密……
如此种种,他不管是和六皇子相处,还是与盛遇相处,都需慎之又慎,否则便会招来南荣奚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持羽,你会一直帮我的吧?”
洛杳向一身黑衣劲装,不苟言笑的侍从幽幽看了过去,有些漫不经心,又好像真的想得到答案。
持羽这次选择了沉默。
洛杳眼中的笑意随着他的沉默荡漾了开,半晌,才道:
“今晚我要去金梁台,我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持羽回道:“准备好了,会和我们的马车一前一后到。”
*
雍国的上京城坊市分离,没有宵禁,夜色像帷幕,灯海却如流淌的金沙,将全城照亮,西市鱼龙混杂,西域商贩和中原人抢着地盘,朝廷却允许他们自由竞争,东市则是全上京最热闹的所在,特别是金梁台在此落成后。
畅行一路的洛府马车停了,持羽下马,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妆花金缎名帖交付于金梁台的第一道临关处。
守关人将名帖打开,看到洒金纸上的洛府烙印,很快便诚惶诚恐地将名帖送还,躬身迎送洛府的人“过关”。
洛杳从马车上准备下来,打掉持羽几欲接扶他的手,三步下阶,改道行船。
船头挂灯,载着他和持羽,以及撑杆的船夫,从种满玉粉色剑莲的湖面上慢慢穿行而过……
湖对面灯火通明,人影绰绰,高台楼阁像一座根本望不到头的行宫。
金梁台是一座建于闹市之中的酒楼,集雍国世家最鼎盛的世家财力打造,做着酒楼、歌舞、行拍的买卖。其背后的主人乃是各个世家的公子纨绔,这里既是销金窟,也是一处温柔乡,是全雍国最风雅奢靡的所在。
酒楼周围由一水的湖面圈起,普通百姓,或者是没有拿到名帖的权贵商贾,则只能雾里看花地隔湖眺望其中层层叠叠的行廊酒阁,歌舞美景。
洛杳第一次来金梁台时,差点以为自己步入了一处迷宫,直到渐渐成为这里的“常客”。
一声清越俏皮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公子!这里,这里!!”
洛杳寻声望了过去……
只见一个十六七岁,头发梳成双螺髻,身着一袭凌波望月罗衫的姑娘,正扶着阁台红廊,兴奋地与他招手……
临近了,洛杳看到了她眉间印有的一朵显然刚落笔完成的粉色牡丹花钿,挑眉道:
“怎么,丫头拿着我洛府名帖,也来金梁台演出了吗,可赢得了摘花宴这最后一晚出场的机会?”
眼前的姑娘正是洛杳的贴身婢女金盏。
金盏将裙摆一甩,调转方向来到了洛杳身后,笑得花枝乱颤,乖巧道:“金盏是来替公子踩点的,名次什么的根本不重要!公子去晚了就没有座了,还好金盏机灵抽了一手好签……”
意思就是落败了,持羽在洛杳身后不动声色地听着金盏的辩白。
金梁台的看台早在三月前便被一抢而空,看台的座次分为三等,但即使是抢到了座,一等座次的方位却仍需要抽签才能完成最终选定。
穿过金梁台的三层主楼,金盏喋喋不休地为洛杳引路,很快他们便来到了金梁台正北方位的高台上。
今夜无雪,舞台得以设在室外。
金箔镶饰的双层圆台上此时空无一人,宝蓝色的轻纱自圆台的半空中垂落,披散固定在圆台四周的边缘,圆台中的物拾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今夜是金梁台美人遴选赛事的最后一场,看台处各个参赛美人的金主、支持者座无虚席,其中不乏文人雅客,也有呼朋引伴的浪子,千金一掷只为一赌美人风采,除此之外,还有金梁台背后的世家子弟,前来验查这场赛事的盛况……
“公子,一等座上除了我们,便是扶风慕容氏、南安薛氏、东海戚氏、雁门高氏四大家的公子和他们的朋友了……”金盏在洛杳耳边悄悄道。
洛杳远远望去,京中的世家子弟、风流纨绔,他在近几年的各种宴饮上已见过不少,就算未曾谋面,也能从他们穿着的衣料、绣纹配饰、谈吐猜到十之**。
四大家族的扶风慕容氏喜好穿华贵的燕羽觞,东海戚氏有他们东海盛产的走动如浮云流水般的鱼牙绸,至于南安薛氏……
洛杳愣了愣,他是认识薛家的大长公子薛君安的,此人俊雅温和,谈吐不俗,是近几年世家子中的新贵,也是在朝中唯一能与他心平气和说上几句话的人,只是他旁边坐着的一人又是谁……
那人和薛君安,眉眼有三分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身穿一袭光泽内敛的冰蓝色重莲绫,举手投足潇洒又俊逸。
“原来公子也有认不出人的时候……”金盏循着洛杳的视线望过去,笑道:“那是薛家的嫡二公子薛宴,三年前外放出京,与公子回雍国时恰好错过,如今……”
金盏还未说完,摘花宴却已开始了,圆台上铺天盖地的宝蓝色轻纱忽然无风自动,劲力十足地向上撤去!
十位摘花美人莲步走来……
洛杳一行人来到自己的位子上就坐。
“哇!公子公子,你看,那位就是我最喜欢的照秋姑娘……”金盏指着最中间的一位美人兴奋道。
摘花宴的终场比赛分为乐比和舞比,前者比音律乐器,后者比舞姿气质,但说到底,最能让姑娘们取胜的,却终究是她们的姿容。
今夜来参加遴选的美人,多是来自江南、越州、上京城中的清倌名妓,没有一个良家子,看台上的客人对她们品头论足,言辞尚算清雅。
十位美人个个天姿独色,轻易便俘获在场男子所有的注意力。
只是一炷香后,香足莲步,红袖漫舞,却看得洛杳直打哈欠,琵琶铮铮,古琴悠扬,在他耳中也像催眠曲一般……
一声再也忍不住的嗤笑声自看台左席传来,明目张胆得可以——来自那些衣着华丽的世家勋贵。
洛杳装作没听见,吩咐持羽去给自己泡一杯金梁台特有的珑珠茶,提神醒脑。
“洛家的小子还真是给他们家族丢脸……”坐在看台左席,也就是刚才那声嗤笑声的发出者,东海戚氏的小公子戚起洧不屑道。
戚家的门客笑着附和:“想是他去北齐的那十载让他尽学了些齐人的商贾本事……”
薛君安道:“洛家所长在刀兵,倒不曾听闻在风雅之事上有过涉猎研究。”
“洛老将军御守西南边境赫赫威名,洛家大长公子洛江盈于兵书著说天赋异禀,洛杳可习得了他洛氏家学半分,当年若不是盛侯爷,他的尸骨恐怕早就埋在榆关的城墙下了……”
薛君安放下杯盏,轻喝道:“起洧慎言!”
戚起洧冷哼一声:“他又听不见……”
一旁的白玉酒杯被重新斟满,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自二人耳边响起:“他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一无是处,怎么会混到你我之上,成为东宫那位的左膀右臂,耳目心腹。”
声音的主人语气挑达,指尖的白玉杯盏泛着流光,仰头将杯中醇厚甘润的玉酿一饮而尽
薛君安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眼中生出了些许诧异……似是没想到他会帮洛杳说话。
戚起洧却道:“洛杳靠媚上而获宠,薛二公子恐怕还没领教过他的‘本事’……”
薛宴轻笑:“话不宜说的太满,就拿最近的来说,且看他如何从昭史馆翻身吧……”
舞娘身上的天丝鮹缎起转轻盈,仿若云雾一般遮掩了薛宴的视线,谈话暂停,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舞台上。
浮云落下,薛宴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看向不远处的右席……
“我让你泡的是金梁台的珑珠茶,这是什么?”
洛杳不可置信地看着瓷盏中飘荡着的几朵花瓣散开的观音菊,看向持羽眼中已经含了怒气。
“喝了茶,你今晚必定睡不好觉,况且酉时的药公子推到了现在还未喝……”
端来菊茶的是持羽,后者的语气甚是生硬,态度一点也不像个身居下位的“仆从”。
“拿走,我不喝这个。”
洛杳嫌弃地将菊茶一推。
“公子不要任性。”
持羽与洛杳漠然对视,语气有些僵硬。
被这争执声吸引了注意力,左席的人也不看舞了,皆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幕。
洛杳身旁的那人不是螭龙卫翼部的部使大人吗,虽说洛杳所任中书侍郎是四品官,但螭龙卫部使好歹也官至五品,洛杳这番行径,还真是不把人放进眼里。
但仔细看,那螭龙卫部使又好像是心甘情愿屈于洛杳“下位”的……
虽然他们听不清楚二人说了什么,但观二人神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洛杳和持羽的身份已然对调……
下一秒,戚起洧错愕地张了张嘴……
“哗啦”一声,只见刚才还在瓷盏中的淡黄色热茶,此时已兜转泼在了那部使大人的颈项处!
茶水一瞬间将他的颈项皮肤烫的发红,又顺着他的领口流下,直到洇湿了他的前胸。
好不狼狈……
方才还在生气的那人,看见这一幕,嘴角已然上翘,恶作剧般地看着对面的人,接着又转手抢了身旁婢女的手帕,“啪”地丢在了黑衣部使脸上,笑道:
“回府换身衣服,换好了再来见我。”
很明显是在赶他走……
薛宴远远地看着这“主仆”二人的“互动”,眼神倒不像旁的人一般在看戏。
他只道,洛杳的样貌清秀俊美,俊美中又有些稚嫩,长得像好人家的儿郎,不过这内里的性格嘛,倒像有钱人家被宠坏的幺子。不笑的时候人畜无害,笑起来便发艳了,甚至还有些乖张……
泼完茶,洛杳的视线很快回到舞台上,注意力也被完全吸引走。
持羽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之人,半晌,方转身离去,离开灯火喧嚣处,直到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
“好甜……”
洛杳轻抿一口金盏重新为他泡的珑珠茶,眼神漾漾地开心舒快……
“到照秋姑娘了!”金盏望眼欲穿,终于等到了“重头戏”。
洛杳斜支着脑袋,随着金盏的视线看了上去。
此时场上的比赛已经到了乐比,而照秋姑娘选的是琵琶曲《佛龛》。
《佛龛》曲风清幽古远,讲述的是一个古寺僧人为了了却宿命和因果,舍身求死的故事。
出人意料的是,照秋姑娘身为女子,指法却铿锵铮然,力量十足,使指下弦音毫无凄楚意味,情绪上更无刻意渲染,揉弦轮指浓重沉寂。
华灯笼罩的舞台瞬间变成了风卷枯叶,时光流转,遥不可及的老寺佛龛,壁上窟画……
金盏湿红了一双杏眼,不知想到了什么,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
洛杳一言不发,直直盯着琵琶弦上照秋指尖的残影,显然也是听入了迷……
一曲奏罢,照秋起身谢礼,场下开始了一轮新的,疯狂而失去理智的投注。
“照秋姑娘绝对是今晚人气第一。”
金盏已经下了定论。
而新的前奏响起,洛杳眯了眯眼……
山峦余映
迢迢不归……
这是一首在场的所有人都未听过的,自弹自唱的,名为《涉关》的曲目。
台上的美人身着一袭素衣,黑发如瀑轻挽,发上无耀眼的珠钗步摇装饰,气质颇为清冷。
她手下的桐木古琴价值不菲,在场的世家纨绔从小锦衣玉食,遇到好东西,自然能一眼瞧出来。那古琴弹奏出来的曲调悠远绵长,音质如怨如慕,飘渺如远山,仿佛能弹奏出这天下最断肠的声音。
只是这词曲内容嘛……
金盏暗暗心惊,偷摸着瞧了一眼自家公子的神色。
……
二子征桑成
三子赴榆关
四子新魂归故里……
白骨塞陇道,汉水浊不清……
古琴的古韵被弹奏者运用到极致,词曲苍凉旷远,仿佛用弦音书绘了一幅古战场画卷。洛杳本应拍手称好,可这场压轴戏实在别出心裁到令他觉得是在作死的程度。
原因无他,这最后一位出场的,名叫靳霜的姑娘,弹奏的古曲曲调哀转,竟讽刺的是盛行雍国十年的国策,话里话外透着对雍国穷兵黩武,**不休,陷百姓于水生火热的幽愤之情……
京中世家,利益盘根错节,明里暗里议战反战,但却从未大肆宣扬、鼓吹,而金梁台的终场赛,选出的摘花美人,弹奏的压轴曲,势必会在京中盛行一时,成为文人墨客,客卿权贵的谈资,最后传到圣上的耳中。
“公子……公子……”金盏轻轻推了推洛杳,问道:“我们今日带来金梁台的两千金,还一分未花,公子准备投给谁啊?”
洛杳抬眸一笑,不做决定,却反问她道:“你说呢?”
远处的看台左席上,戚起洧得到最新消息,重新算了赔率,刚要打投下注,却被薛君安按了下来。
薛君安皱眉道:“你没看洛杳还未出手吗?”
戚起洧却轻笑:“出不出手我们也赢定了。”
薛君安问道:“惹怒了圣上,金梁台和美人的命都不准备要了?”
戚起洧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我戚家坐拥东海国,一个金梁台算什么。”
一炷香过后,十位摘花美人名下的投注被一一揭晓。
“孙小姐为照秋姑娘投注三百金……许公子五百金,伍老爷五百金,莫少爷一千金。”
听到这里,各位看官不免唏嘘,投注金额从少到多排列,莫府的少爷竟出手如此阔绰。
“莫小姐为靳霜姑娘投注一百金……高世子投注三百金,戚公子两千金!”
唱官不可思议地看着名策上记录的投注金额,执策的手微微发抖……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唱官已经唱注结束时,看台右席本好整以暇的戚起洧此时却皱起了眉。
果然,唱官念出了最后一个名字:“洛公子,两千金!!”
话音刚落,看席上的人议论纷纷,人群一下子就炸开了锅,金梁台的人则面面相觑,喜出望外,想不到仅凭借一场摘花宴,一夜之间便聚集了如此巨量的财富。戚起洧意味不明地与同时向他的方向看过来的洛杳对视一眼,两人中的眼神皆充满了对对方的嫌恶……
唯独靳霜姑娘本人麻木地看着台下众人的狂欢,眼神一点一点灰暗下来……
薛宴将手中的两枚金骰向桌上一掷,两枚金骰瞬间转出了残影,待停下时,正好一面是一点,一面是六点。
他笑道:“戚公子以为洛杳会为了阻止靳霜今日弹奏的这首“犯上”的古曲传播,而将两千金投注在照秋身上,这样三比四,戚家无论如何也会占了赢面,可惜他偏不这样做,既成了与我们平分秋色的赢家之一,赚了剩下九个美人身上的投注,还将靳霜亲手推上了摘花宴榜一,未来京中舆论的风口浪尖上……还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戚起洧咬牙切齿:“他是疯了不成……”
本文涉及到的诗词曲全部为化用,非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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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金梁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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