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1

“好。我替妹妹进宫。”对着一屋子虚伪面孔,我藏起眼底冷笑,“但我有一个条件。”

“我便知道我这侄女明事理。”四叔长舒一口气。

“这便对了。”祖母说,“女孩子终归是要嫁人的,能去到宫里,是天底下多少女子都羡慕不来的。”

“别嫌伯母说话难听,你在乡下养了这么些年,如今哪家好门第的公子敢求娶?如今有了这么好的归宿,是我都要去庙里烧高香的。”大伯母跟着道。

“钱财,首饰,还是什么丫鬟小厮?你说便是。”三叔道。

“若你是要你娘……”父亲却皱起眉,语气深沉。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是以为我想借此机会让我娘入祠堂,而他终究是不愿。

我没见过我娘,养我长大的林婶告诉我,我娘是父亲行军途中认识的女子,还未来得及娶进门,便因生我而难产死了。

想必他认为我最大的心愿应就是让我娘入江家祠堂了吧。

我只觉得可笑,这侯府我从未稀罕,我娘更不愿沾染分毫。

于是我冷声打断:“入宫带的东西,我要什么你们就给什么,这府里这么多东西,不论我看上了什么,通通都要给我。”

父亲的神情终于完全松弛下来。屋里最后一丝紧张的气氛也荡然无存。

大概所有人都以为,我起初拒绝入宫只是因为一时的头脑不清醒,是他们的“好言相劝”才让我幡然醒悟。

而我又是个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的丫头,好容易被接回了府,很快便被侯府那些金银细软、华美陈设迷花了眼,开始借机讨要起好处来了。

2

我名江雪吟,年十七,定远侯江仲青之女。

江家先祖早年随太祖征战天下,有从龙之功,家中世代从军,保家卫国。如此说来,我也算是名副其实的将门之后。可惜,我是个自小养在乡下庄子里的私生女,这侯府的荣光,和我半点没有关系。

江家统领驻北军,常年驻守大靖的北方边境,年关时回京述职。我自出生便未回过侯府,江家从不过问于我,仿佛家里没我这号人。十日前,侯府却突然派了人来,将我接回去过年。

事出反常必有妖。

因此,在他们提出想让我代替妹妹进宫时,我一点也不意外。

入宫若是件好事,怎么可能轮得到我?

当今圣上萧明渊去岁登基,今年刚满十一岁。朝中大小事均由摄政王、太后和四位辅政大臣把持,小皇帝只有乖乖听话的份。

这三派中权势最大的当属先帝遗诏亲封的摄政王,萧景珩。此人有嚣张跋扈的恶名,传闻他办事向来雷霆手段,说一不二,又和江家素来不和,先帝时便常因政见不同在朝堂上争吵。

所以摄政王绝不会让进宫的江家女好过。

而要江家嫡女入宫实际是太后之意。准确地说,是江家和太后博弈的结果。

江家先祖列开国十大功臣之首,百年来荣宠不衰,却渐生不臣之心,但大靖还有安南军、定西军和各地守备军相互制衡,因而一直不敢有进一步动作。

太后是先王皇后,其子肃王本是太子,却因通敌之事败露被诛杀。她距权力巅峰仅一步之遥,心有不甘。如今她虽垂帘听政却受多方掣肘,想进一步揽权,手中必得有兵。

二者在先帝朝时便开始合作,如今太后夺权步伐越发急迫,为进一步绑定江家,便想要将我那位全家掌上明珠的妹妹放在眼皮子底下当人质,但江家不愿受制于人,于是便在送女入宫一事上动起手脚。

因此,江家女若入宫,少不了要受一番磋磨。

3

我的妹妹,江雪吟,江仲青次女、侯府嫡女,今年十六岁。

是的,江雪吟是我妹妹的名字。现在我要替她嫁进宫,为不露破绽,全府上下都用以此来称呼我。

我出生时父亲不曾起名,此番被接回侯府,他、侯府上下没有任何人问过我叫什么。

在他们眼中,我连个物件都不如。

江雪吟自小在沙场长大,擅纵马奔驰、拉弓射箭,甚至比家中那几个哥哥还出色几分,江家人对此颇为自豪。

这样的一个女子,怎会甘心屈居深宫?

江家又怎舍得将她送入宫中?

可惜,江家嫡女入宫是太后的意思,用的是皇帝的口吻,摄政王亲自盖的玉玺,江家若不想担上个抗旨不遵的罪名,即便再不情愿,也只能将人交出去。

于是,便想起了我。

4

虽在前几日的谈判中狮子大开口,我也只是在带进宫的东西里加了些钱财。

侯府不缺钱,所以他们答应得十分痛快,但背地的嘲笑可不少——光是明目张胆在我面前嚼舌根的小厮丫鬟便有一大把,但说的无非是些“乡下来的穷酸丫头,居然不知到了宫里钱财都用不上”之类不痛不痒的话。

当然,也有心善的家仆对我投来同情的目光,他们入府多年,自然知道我不过是个被家人推出来给侯府真正的小姐顶包的可怜虫,不过他们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因为他们的主子——那些上位者,他们清楚自己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却依然要欺我瞒我,要让我以为这是他们给予我的天大的好处,要我感恩戴德、百依百顺。

但我生平最厌恶的,便是这样的不公之事。

我必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因为我本就是来复仇的。

我十四岁那年,师父将我的身世告诉了我。

当晚,我跪在母亲灵前,攥着她留给我的那块玉牌,发下重誓:

若此生江家不再同我发生关联,我便如您所愿,忘却仇恨,安度一生,但若江家主动招惹,那我必要为您复仇。

那玉牌中是她留给尚在襁褓中的我最后的嘱托:“愿我儿谢凝平安喜乐、安度一生。”

5

入宫后的半个月内,我被安排在一个偏远的宫殿学规矩,等到那些嬷嬷再也挑不出错的时候,太后的旨意终于传到这里:“让江家那姑娘和皇帝见见吧。”

于是我在嬷嬷的陪同下去了乾宁宫。

到了宫门外,嬷嬷便停下了,此处是皇帝的寝殿,非召不得入内,因而只有我可以进去。守门的小太监为我开了门。

前殿无人,后殿隐约传来说话声。我走过狭窄的穿堂,朝那声音传来处走去。

推开门的一瞬,一个带着愠怒的低沉嗓音喝问道:“谁?!滚出来!”

我又朝前走一步,这下双脚都已跨入屋内。

我缓缓抬头,进入眼帘的是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男子。

他坐客座,主座上坐着个身着明黄的孩子——显然是皇帝。

我低下头行了个礼:“臣女江雪吟,奉太后之命来拜见陛下。”

那人冷声道:“你就是江氏女?此处是御书房,后宫之人非皇帝亲召不得入内。现在,你可以滚了。”

不消猜,这便是传闻中那位嚣张跋扈的摄政王了。

太后既叫我去见皇帝,怎会不知摄政王在此?且“御书房非皇帝亲召不得入内”之类的规矩,教学时嬷嬷们提都没提。

看来,这便是她给江家嫡女准备的第一个下马威了。

但其实,摄政王和皇帝的议事声我早在宫门打开时便听得一清二楚,我若有心偷听,他们商议的任何内容都将不再是秘密。

但我就是故意闯了进去,因为我想犯错。

我入宫代表的是江家,能连累江家之事,我自然乐意做。

好容易有了这样同时得罪宫里两大人物的机会,我怎么能放过?

待摄政王呵斥完,我酝酿了个带着三分跋扈三分挑衅和四分愚蠢的笑,缓缓抬头,正欲说话——

“哐当!——”

小皇帝慌乱站起身,以至于衣袖扫到了桌上的茶杯。

我下意识朝他看去,却撞上了一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

只见小皇帝盯着我,道:“……师父?”

6

我真是小皇帝的师父。

四年前,我十三岁,萧明渊七岁。

先帝病重,两皇子早年争斗,最终都被杀,只能从众多宗室子中另挑他人为太子。

消息传到王府时,萧明渊还不大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当得知他从此要认一个陌生人为母亲时,他不想接受。

于是他逃出了府,凭借几年前一点模糊的记忆,朝着京郊皇陵跑去。

他要去看他的母亲。

我就是在京郊河边发现他的。

那日我奉师命下山办事,返程时玩心大起,沿着河道边走边捡石子打水漂。正玩得起劲,忽瞥见岸边泥地上躺了个小孩。

萧明渊被蓝河拦住了去路,走了半天找不到渡口过河,累得晕了过去。

我叫醒了他,问他怎么一个人在此处躺着。

他很警惕,什么都不肯说。

但我一看他的衣着便知他定不是出自普通人家,而是哪家的小少爷。自小娇养的小少爷多半从未单独出过府,更别说来这种荒郊野外了。我吓唬他说这附近常有拍花子活动,如若看到他定要掳走卖到别处去。

我想让他害怕,早些回家。

他听了我这话,低头思索了一阵,告诉我:他要去京郊皇陵,若我认得路,便给他指一指,事后他定会来找我,予以重谢。

我瞧他这一副单纯的样子和即将暗下来的天色,道:“我带你去。”

7

于是一个小孩和一个半大小孩结伴去皇陵。

这一路可谓惊心动魄。

我的嘴好像开了光——我们在驿馆用饭时果真被拍花子盯上,被迷晕带走,关到一个偏僻院落里。

夜里我从昏迷中醒来,用师门的功夫挣脱开绑住手脚的绳子,又为萧明渊和屋里一同关着的三个孩子解开捆缚。

我大气,打晕了那三个功夫稀松的拍花子,喊来常驻在附近村子的同门处理剩下之事。这之后我和萧明渊再次赶赴皇陵。

因耽误了些时间,到达皇陵时已是黄昏时分。

这里早就被大批官兵包围。

我对萧明渊道:“等到夜里我带你进去。”

我们躲在后山树上。期间我出去查探了一次,离开前我叮嘱他千万紧紧抓住树干别乱动,回来后我看到他真的努力保持着和先前一样的姿势。我回想这一路他的表现,发觉他资质很好,遇危险沉着冷静,这是习武者应具备的良好品质。

“喂。你想不想习武?”

“习武就能变得和你一样厉害吗?”

“那不一定。习武还要看个人资质,我师父说我是万里挑一的习武奇才,你嘛……可能是比我差了那么一点点,但若勤加练习,定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我想学。”他道,“我能跟你学吗?”

“真的想?”没想到他这么看好我,我顿时心花怒放,“那叫声师父来听听!”

“师父。”他乖乖道。

“那我今日便教你第一课。”我抓住他的一只手,贴近我的脸,道,“呼吸。”

“以这样的节奏来呼吸,能最大限度地节省体力,并隐藏自己的气息。一会儿我们潜入其中时,你便按照这个方法来呼吸。”

“好。徒儿受教。”

8

夜幕降临,我携他飞身而下,落于地面。

他带着我在这结构复杂的皇陵内七拐八绕——期间当然是靠着我敏锐的洞察力才避开了那些走动的宫人,来到主殿旁边的一间偏殿内。

这殿内供奉着数个牌位。

他在这些牌位前跪下来,闭上眼睛,口中轻轻地说着什么。

我站在一边,关注着周围的动静。

皇陵似乎来了什么人,侍卫们听其调遣,在改换排布。

可我不忍打扰萧明渊,我想他是在思念某位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亲人——因为我在想我母亲时,也是那样的。

“我还要去一个地方。”

“是地宫吗?”地宫是棺椁存放之处,他既然已拜了牌位,定要再去地宫,那里才是他那位亲人真正的沉睡之处。

他点点头。

“跟紧我。”我拉着他的手,在宫殿的阴影里小心翼翼地前行。

然而,就在快走到那座地宫前之时,一群带刀侍卫跳出来,将我们团团围住。

“放开世子!你已无路可逃了!”

我毫不畏惧:“休想抓他回去!”

“世子,您已离府两日,王爷正在家等您回去。”阴影中走出一个人,月光下,我看到他的面庞,是个极为阴柔俊美的男人。

萧明渊抓着我的手,往我身后缩了缩。

他不想跟这些人回去。

我对他说:“一会儿你往地宫跑,什么都别管,去做你想做的。我向你保证,我们这一趟绝不白来。记住,拼命跑,什么都别管。听师父的话。”

他点了点头。

我将他朝地宫的方向推了出去,大喝:“跑!”

围住我们的侍卫立即动起来,几人去抓萧明渊,剩下的都提刀朝我攻来。

我提起一口气,身如残影一般闪了出去,霎时便将那几个去抓萧明渊的侍卫撂倒在地。

我顺手抽出一人的刀,“铮!——叮!——”,朝我攻过来的刀全数被我挡下。

9

“小姑娘有些意思,师出何派?”那俊美男子一直没出手,站在包围圈外朝我道。

我没理他,因为那些侍卫又攻过来了。这群人功夫都很稀松,只不过仗着人多,也给我造成了一些麻烦。

但没关系,我只需坚持到萧明渊做完他想做之事。

我击退了一波又一波攻击,且战且退。而那人始终在一旁观战。

“小家伙,你一直不杀人的话,这场打斗可是永无休止的。”他边说边举起手,弯了弯两指。得此命令,又一队侍卫冲上来加入打斗。

“想以人数压制我?甚至想逼我杀人?”我一下来了脾气,这天底下还没有谁能逼我做我不愿做之事。我冷笑一声,身形一下又快一倍——平时我甚少这样拼尽全力,但现在的我很生气。

包围我的侍卫越来越多,我的应对却一点不乱,甚至有越战越勇之势。

那人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他像一阵风一样飘过来,但在我眼中,他的一切动作都像是慢动作。

侍卫们渐次退下,他们不敢在他们的上级出手时插手。

我挥刀刺向他身上要害,但我每出一刀,他总能精准挡下——我想我的动作在他眼中应当也如慢动作一般。如此来回几次后,我有些累了,心想不能再跟他这样耗下去。于是我将刀换至左手,一招师门绝学“雁停掌”推出,朝他胸口大穴而去。

本以为他会躲开,却不曾想他竟也是以一掌相迎。

掌风相接,四目相对,我在他眼中看中看到了笑意。

是胜券在握?

亦或是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但我还未想明白这一点,就因内力不敌而被震飞了出去。

他收了手,缓缓朝我走来。

“漂亮的‘雁停掌’,可惜内力不够。”他问道,“小姑娘,你是个练武奇才,落尘山是你师门?”

废话,我当然知道自己是练武奇才。

“今日你挟持世子,抗击皇家卫兵,此乃重罪,可诛九族。”他道,“但若——”他话语一顿。

我只觉得莫名其妙,我只是想帮萧明渊而已,怎么在他口中就被颠倒黑白成“挟持”了?

此人当真是讨厌得很。

“但若你愿归属朝廷,入我门下,我会亲自教导,而你将会在几年内武艺大增,问鼎武林至尊之位。”

我从地上缓缓站起,道:“你是武林至尊?我怎么从未听说过你这号人物?若你自己都并非武林至尊,又凭什么大放厥词,说能教出武林至尊?”

我怕这番话夹枪带棒,他却并不恼怒,反而笑意更盛,“好爆的脾气。原本我只是有些惜才,但现在是真的有点非你不可了。”

倏忽间他就来到了我面前。

他伸手要抓我胳膊,我抽手躲开,没想到他的速度比我更快,反手再一抓便扣住了我的肩膀。

“你!……”我挣扎不得,又急又气。

此人实力远在我之上,想来方才一掌他也是留了手。

10

我忍着肩上剧痛,右腿一招“登云踢”,朝他腿上踹去,想踹他一个身形不稳,借机摆脱束缚。

他果然预判到我这一招,可惜他低估了这一踹的力道。

“雁停掌”固然是我所长,可腿上功夫才是我真正的过人之处。

“登云踢”入门容易精进难,对腿部力量要求极高。那些个身材壮硕的师兄都练不好,而我却精于此道。其中原因,无外乎天才和勤奋罢了。

他抬腿硬抗我这一踹,吃了十成十的力道,扣在我肩上的手有所松动。

我借机朝他那只手拍出一掌,一下将其打落,终于得以脱身。

但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我的内力几近耗尽,再无力出手。若是此人继续出招,恐怕我也只能束手就擒。

我喘着粗气看向那人,却见他震惊地看着我:“好惊人的‘登云踢’……你什么年纪?”

我简直莫名其妙,怎么突然问起我年纪来了?

他一个闪身再次朝我攻来,这次他手中蓄满劲力,这一抓,我恐怕难以逃脱。

就在他的手即将扣上我的肩膀之时,一道破空而来的力量击中他的小臂,一下阻断了他的攻势。

一白衣男子似踏月而来,从宫墙之上飞落至我身边。

我惊喜道:“师父!”

来人剜了我一眼,而后朗声对那男子道:“多年不见,大内四师之一的段无瑄怎么干起欺凌弱小的勾当了?”

“五年未见,伏明,别来无恙。”段无瑄的神情回归平静,“果真是你。”

“我这徒弟我要带走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段无瑄双眸晦暗不明:“她伤得不轻。”

师父道:“落尘山有最好的伤药和医师,无需段师费心了。”

说罢,师父一把拎起我,欲将我带离此地。

“师父!”身后传来一声焦急的叫喊。

我转过头去,见是小世子匆匆跑来。

我身上已没有什么力气,艰难张嘴说了句:“再见了,照顾好自己。”便被师父拉着一跃而起,飞离了皇陵。

也不知他是否听见。

当年月色下的那个小小面孔与如今这个站在庄严压抑的书房内错愕地望着我的少年的面容相重合,我终于认出来,小皇帝,便是当年我在河边捡到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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