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渐渐大了起来,吹得路边的落叶漂浮在空中,沙沙作响,连方才尚好的天色都突然变的昏暗起来,萧淡秋关好窗户,在房内踱了几步,方才说道,“旁人可能不信,可本侯有什么没见过。”
他的音刚落地,房门猛地被推开,屋内的黯淡映着赵夕之那张铁青而又无生气的脸,显得十分骇人。
对于赵夕之的偷听,萧淡秋显然十分错愕,“夕之,你怎么...”
“殷姑娘!”赵夕之打断萧淡秋的话,大步跨到殷解语身前,他的身形很快就将殷解语纤瘦的身子完全覆盖,萧淡秋唯恐他对殷解语不利,忙过去拽住他。
赵夕之脸上的铁青转为愤怒与痛心,到最后变成了不得不相信这件事时的绝望,他看着萧淡秋,一字一字说道,“我知晓,你要问殷姑娘拈花门的事,一定要背着我,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偷听了,我要亲耳听到,她与十几年前的拈花门没有半分关系!我一直告诉自己,十几年前她还年幼,不会与那场谋杀有关的,她怎么会是花月灵,怎么会是那个大魔头!”
赵夕之的生父,欧阳大人一家,十几年前被拈花门屠戮殆尽。
这件事,不止赵夕之一直记到骨髓里,殷解语也一直放在心上,那是拈花门犯下的最后一桩凶杀案,过去那些年的恩怨情仇,早已说不清楚了。
殷解语知晓,如今的她,在赵夕之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当年的灭门惨案也确实由拈花门所犯,一切的前因后果,所欠下的恩怨仇恨,都是有定数的,都逃脱不得。
最后这一世,全都还了干净,再有下一世,即便不再为人,也能清清白白,了无挂碍。
“赵将军,我无话可说,你若要报仇……”
赵夕之哪里容得下她说完,手中的长剑已趁萧淡秋不备指向了她,只是最终也没有刺下去。
—希望将军答应我,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能记着,她曾经救过你。
曾几何时,这是有一个人对他嘱咐的话。
十一殿下,原来你早知她的身份,那日故意让我欠下她的救命之恩,可满门深仇,你教我如何放得下?
他的剑停在离殷解语胸口的半寸远,可那半寸之距,仿若无穷天涯,他怎么也刺不过去。
殷解语目不转睛盯着那柄剑,想起那日她和子轩在上京酒馆吃菜的时候,赵夕之为了试探她的武功,正是用这柄剑攻击的子轩,当时剑被她震断了,不曾想,如今又被他复原了。
断剑可以重接,可子轩再也回不来了。
那一瞬间,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剑刃,眼中竟泛出些鲜亮的光彩,她挪动步伐,眼看着就要靠近了那那发着光的剑刃,萧淡秋忽的夺过赵夕之手中的剑,见他并未反抗,心中暗松了一口气,只劝道,“夕之,你我心心相惜多年,应该是信任我的,血案发生的当日,我见过花月灵,她那时问心毒发,根本不可能去杀人。更何况,你十分清楚,若是她当时在现场,拈花门又何须派二十几名杀手呢?”
赵夕之脸上愤怒不减,字音颤抖,“可她是拈花门的头号杀手,不是她,十几年前,那等邪教会猖狂至此吗?”
灭门的血海深仇,他怎么可能忘的了?纵是萧淡秋不忍再说,可他也绝不能让殷解语死在夕之的手上。
“夕之,她救过你!十几年前,她已经死过一次,如今,她只是殷解语!夕之,你还信我吗?”
赵夕之愣愣的望着萧淡秋,那浮了些许雾气的眸子渐渐清明起来,那时,他竟觉得内心仿佛轻松了许多,点了点头之后,大步冲了出去,或许,他自己也是下不了手的。
外面寒意骤生,他却全然不顾,可那牛毛般微弱的雨丝却似冰寒的细针,透过了衣物,扎进了血的血肉之中,阴冷疼痛入骨。
借身还魂,这世上怎会有此等荒谬之事?殷解语和花月灵,一个冰冷静默骨子里却多情重义,另一个阴鸷残忍,冷血无情,明明十几年前,殷解语尚是一个四五岁的雉儿,花月灵是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她们,怎么会是同一人?
他的背影终是隐于朦胧雾气之中,萧淡秋叹了一口气,也跟着离开,只是在走出房门之前,又不由自主的想起殷解语方才轻生的一幕,心中似被什么绞住,满心的质问终是化成几分微不足道的无奈叹息,“我知晓此事不是表面上的那样,只是此时夕之怕是听不进任何话。但是我了解夕之,他今日下不去手,日后更加不会伤害你,他总有一天会了解过去的真相。”
前尘往事早已说不清,道不明,在她知晓赵夕之时欧阳家的遗孤时,她就知道迟早要面对这一日。殷解语愕然望向萧淡秋,他的背影已消失在了门外,她静静的听着窗外雨滴敲在木屋上的哒哒声,心中萌生出无言的震惊。
他这是相信她并非传说中那等嗜血无情的杀手?
她将自己放纵在这凄凉孤寂的黑暗中已久,对于这些恩怨曲解与误会早就不放在心上,可萧淡秋竟会跟她说这句话,似维护,似宽慰,似信任。
很多年前,当花月灵被萧淡秋所伤,她在生死逃离之际,也有一个人,在知晓了她的身份之后,说相信她,并非残忍无情之人,愿意救她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
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似子轩那般心善单纯,剔透的就像一粒由秋雾凝结的露珠,遭遇过秋日里的凉薄冷霜,最终还是那么澄澈明亮。
或许是因为她与赵夕之关系的突然紧张,萧淡秋把离开衣坨山的时间改到了第二日,那一日萧淡秋在城门口等了许久,赵夕之都不曾出现,可后面二人骑着马,赶了约莫三四个时辰的路,他突然快马追了过来。
殷解语牵马站在一边,看着夕阳下,他们二人相拥,低声交谈了什么,赵夕之脸上含笑,仿佛将昨日的仇恨已抛到九霄云外。
她记忆中的萧淡秋身居高位,目空一切,孤傲而自负,可不曾想,他也有志同道合,肝胆相照的知己,若是子轩不是出生帝王之家,没有那十年的幽禁,以他的性子,定会胜友如云,必不会一生孤寂坎坷。
她远远的看着那两个男子的侧面,其中有一位,剑眉如鬓,却不带丝毫戾气,她能想象,那双眉毛下的双眼,定是如山间清泉,澄澈温润,让她沉醉迷恋,难以自拔。
明明两个性子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可她似乎总能看见子轩的影子。
梦回欲断相思难,唯恨入骨不知寒。
子轩,你告诉我,人死了会去哪里?
二人驾马离去之时,赵夕之还停留在原地,目送着二人的离去,萧淡秋见殷解语神色恍惚,忍不住打趣道,“怎么不说话,你还真怕到时候落在夕之手上?”
殷解语低头说道,“人各有命,都是注定的,怕有什么用。萧侯爷,你既然早想过让我同你一起查拈花门的底细,实在不必煽惑我去衣坨山,再亲自来寻我。”
她的这句话原就未经过过多思考而说出,只是无神中的一句牢骚,可萧淡秋却扯住马僵,绕到殷解语面前,语气中略带几分嫌弃的说道,“你若不去他离开的地方瞧一瞧,怕如今还是要寻死觅活的。”
殷解语脸色有些僵硬,她真的一点都不想同萧淡秋这种人说话,她如今够伤心的了,他竟动不动就用这种嘲讽又刺耳的话打击她,若非那救命之恩,若非她武功大不如前,她定不会就这样一直受他的气。
萧淡秋见她减缓了驾马的速度,于是调转方向,惹的骏马一撕悲鸣,差点震聋了殷解语的耳朵,她狠狠的登过去,却见萧淡秋衣服幸灾乐祸的样子,于是咬牙说道,“萧侯爷,你能否让我清净一会儿?”
萧淡秋道,“哪里有时间清净,正好,赶路之时,你再跟我说一说过去拈花门的事。”
殷解语问,“你想知道什么?”
“莫寻欢的弱点!我曾听我师父说过,此人天赋异禀,医术深不可测,又兼心思细腻,处心积虑,很难对付,你既是花月灵,应该对他了解颇深。”
乍听那个名字,殷解语始终有些恍惚,这三个字,许多年前令人闻之色变,可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她,她冷笑一声,“他没有弱点。他是鬼神,机关算尽,没有人能逃出他的掌心。他创立拈花门,目的不在乎赚钱,他想创造一个庞大的,令世人闻风丧胆的组织,在那个组织里,所有的人都是他的玩物,没有人能够牵制他。”
“那倒不尽然!就比如说,十几年前的拈花门,终究被灭了不是吗?”
被灭了...
殷解语抬眼,瞧着静在咫尺的男子,他目光如炬,藏匿着不可忽略的犀利与沉稳,正是那沉稳,仿佛直达她的心底,抚平一切不安。
“他沉寂十几年,暗中谋划筹算,即便与我容朝天子勾结,这再次兴起的拈花门,照样被夕之所扼杀。他再怎么机关算尽,也是一个人,不是鬼神!十几年前的拈花门之所以那般厉害,不过是因为有‘花月灵’,花月灵一死,拈花门便在短时间内分崩离析,可如今并非他所有能利用的人都如...‘花月灵’那般厉害,就比如此次的花如月,所以,你不用怕。”
殷解语点点头,她尽量调整好自己对莫寻欢的心态,接着说道,“或许你说的对。”
只是他全身经脉尽断,不能练武,可就是这样一个残废的人,却能掌控他人,就像是一个布棋的人,昔日,拈花门所有的杀手都是他的棋子。
“我所了解的也就这些,尚不如你知道的多。”
萧淡秋道,“他销声匿迹了十几年,就连后面,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也一直不曾露面,你可能猜到,他在哪里?”
殷解语有些震惊,想不到萧淡秋也查到了容子言的背后还有莫寻欢!
那么,就真的是他了!
“容子言会血神功,当真是他...”殷解语闭眼思索,那尘封在心底已久的记忆被强行扯出来,她忍住心中的恶心,愤怒,与恐惧,只身回到过去,她还是花月灵的时候。
那时,整个拈花门有数十个杀手,可唯有她一人知晓莫寻欢的真实身份,就连她那时的徒弟,花如月都不知道。
所以,众人皆以为以毒逼迫他们的,唯有她这个拈花门主,“她”一死,整个拈花门的杀手以为没了解药,断了生机,也就在顷刻之间,分崩离析。
那时的莫寻欢也是行踪神秘莫测,藏了太对她不知晓的秘密,他说话时,总是那样温和,慈爱,以至于她从不曾提防过他。
“灵儿,乖,服下此药,日后,你便再也离不开师父了。”
从那以后,她便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狱里,在毒发之时,苦苦求生,被他逼迫杀了人,获取一颗解药之后内心的痛苦与折磨,每当她虚弱无力的时候,那个恶魔,便会将她抱在怀中,口气依旧是那么温柔,溺爱,他总是说,“灵儿,都怪师父不好,你哪里疼?
”
“灵儿,再等一段时间,师父再也不让你受苦...”
这些虚伪,恶心话,她听过很多很多,只是那“问心”之毒,若非亲自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它的痛楚,那时的她,就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陀螺,旋转的方向任由莫寻欢控制。
所以,那日,在她亲手杀了他的时候,他的神情是那么震惊。
“灵儿,为什么,你就这样憎恨为师?只是师父走了,留你一人在世上那么孤寂,还有你的毒,再也没了解药...”
那些泉涌而出的记忆在此刻陡然而止,殷解语握紧缰绳,说道,“颍州,在他创立拈花门之前,我们一直在颍州生活。”
莫寻欢对去花月灵的感情很深,只不过是一种丧心病狂的控制与征服,他利用她,创立拈花门,利用她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令天下人对拈花门闻之色变。
殷解语有一种感觉,当年,若是他未死,肯定在颍州,只要去颍州等,他一定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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